破碎的家园(1 / 2)

在这个动荡的年代,我只是一名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也不会有人记住的我名字。就算有人会记住我,那也只会当我是一个因曾经犯下的罪行得到报应,落下终身残疾的罪人。

从我出生在阿逾陀之时,便被罗刹打上了奴隶的印记。虽然我并不明白那意味着什么,但烙铁烧焦皮肉的痛苦让我至今记忆犹新。

当我哭着回到父母身边,他们却告诉我,我比素未谋面的兄长幸运多了。

在他出生的那一年,他被当做贡品献给了罗刹主人们。

而那时的我尚不明白被当做贡品意味着什么。

从我记事后不久,我也开始为他们工作。成为了他们的苦力。罗刹主人们称我们为家畜。没人告诉我这是不正常的。我的孩子也有三个被当做贡品献给了罗刹主人。

第一次将孩子送入虎口的时候,我抱着妻子痛哭,许久都没能从骨肉分离的痛苦中恢复过来。

而第三次的时候,我竟连一滴泪也没有。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就像我花了很久才理解何为正常人的生活。

就算是再麻木,那时的我也知道,这种日子并不正常。父母安慰说,我出生的地方曾是圣城,有一位名叫罗摩的圣君。虽然这座城现在落在罗刹手里,但罗摩一定会来拯救我们的,就像他曾经战胜十首王罗波那一样。

这个拯救了阿逾陀的罗摩是盎伽王。带着整个婆罗多最强大的勇士,他攻破了这座被罗刹鸠占鹊巢的不灭之城。

祖辈的人告诉我,这座不灭之城只有圣君罗摩自己才能攻破。所以,我们都深信着,盎伽王就是我们的罗摩。

这位罗摩给我们带来的改变是不可估量的。他让我们修复城墙,作为回报,我们会得到更加舒适的住处以及酬劳。他给我的父母和幸存的孩子们安排了新的住处,是他让我知道了什么是一份体面的工作,以及一个安适的家。

曾经理所当然的劳作变得有了回报。这本来是好消息……即便是在城墙上工作的时候,我也能听见街道上的欢呼。

直到那一天的到来……

所有人近乎在同一天毒发。我的父母和妻子脸色绀青,痛苦不堪地倒在地上抽搐……而我带他们去见医师的路上也开始感到钻心的疼痛。眼鼻舌身,五脏六腑都如同火烙一般。

我曾以为我撑不过去了。留在家里的孩子后来也因同样的毒险些死去……所幸一位壮士救下了他们。听邻居说,那位壮士背着一大群孩子找到了能够救死扶伤的花仙,孩子们才能撑到解药被分发出来的时候。

虽然最后医师找到了解药,但父亲和妻子,以及我最年幼的孩子都没能撑过那晚。我和我的孩子,以及年迈的母亲都落下了一身伤病。我的孩子变成了哑巴,老母亲不仅双目失明,余生还都将会瘫痪在床……而失去一只眼睛的我如今变成了家里唯一的支撑。

我的远亲们告诉我,我们家已经算是万幸,因为许多人的脏器都被腐蚀,只能等死或是生不如死地活着。

我知道自己应该对联军心怀感激,因为若非这群人,我们至今都还是奴隶,不知何时会成为罗刹一族的粮食。

可是,看着亲人们一具具冰冷的尸体,我心中产生了这样的疑惑,若不是这场战争,他们是否就不会死了?婆罗多的联军,真的是为阿逾陀带来救赎的吗?

我以为不会有比这更糟糕的情况了。

投毒事件让我们所有人陷入了深深的绝望,而曾经拯救阿逾陀的联军也非常愤怒,当联军的将领们纷纷提出要远征楞伽,并宣布要为阿逾陀死难的百姓讨回公道时,我心中却只有恐惧……

被抛弃的恐惧……

那位拯救阿逾陀的盎伽王,在留下为数不多的驻军后,就带着他的大军远征楞伽。我们都相信,他一定会像罗摩一样击溃楞伽的罗刹。

如果不出兵楞伽,那么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阿逾陀。联军的将领们是这么说的。

可我们该怎么办?

将待宰的羔羊从屠夫手里解救出来的牧羊人,如今正在追赶屠夫,而迷茫的羔羊却被遗留在了豺狼出没的荒野上……

身边的人说,这是我们的报应。为了苟全性命,一次又一次将自己的孩子送入虎口,变得麻木不仁,猪狗不如的我们,不配拥有常人的幸福。也不配被那位罗摩所拯救。

如果还有什么东西能减少我的恐惧,便是那位拯救了半个国家的女医师能够留下……就连同族都抛弃了我们,这位来自婆罗多之外的医者竟选择留下。这位令阎魔敬而远之的女医师想必是哪位女神的化身吧。

然而救世的神明拯救的是整个世间的疾苦,她注定不会在阿逾陀一直停留下去。

除了为数不多,本身就与联军格格不入的那群异邦人以外,联军离开阿逾陀后还留在这里的,就只剩和我们一样被遗弃在这里的四兄弟了。

他们依旧对生活十分乐观,和之前一样,走街串巷,四处找工作,报酬仅仅是日常所需的衣食。许多街坊邻居早已认识他们,我的孩子也认识他们中的的二弟,那位高大魁梧的壮士名叫怖军。正是那位壮士的义举,我的孩子才得以捡回一条命。

邻居告诉我,异邦人中,也有一位国王,自称“洛丹伦的阿塞斯王”,他离开了自己的国家,却总是自信满满地宣称他的国家与他同在,他走到哪里,他的国家便永存于此。而四兄弟实际上也是被国家所抛弃的王子。这些人都出身高贵,和我们这些奴隶不同。但他们中的兄长却笑着说自己只不过是个一无所有的流浪者,希望阿逾陀能够收留他们四个居无定所的流浪汉。

当我问起他们的兄长,那个名为坚战的人,他的二弟救了我的孩子,我该如何回报,他说希望我能教他如何修复城墙上的百火神箭(sataghni)。

我哭笑不得地问他,这座苟延残喘的破城还有什么好,活下来的人都希望哪个国家愿意收留自己,而不是继续留在这个只剩一群伤残人士,实质上早已灭亡的国家等死。

而那位流浪汉却笑着回答道,他们四兄弟东躲西藏,四处流浪时也没有军队保护,甚至也没有一个可以避风的家。他们流亡在外的日子里,随时会面对豺狼虎豹,罗刹饿鬼。在这里住下来至少不必风餐露宿,寄人篱下。如果阿逾陀愿意收留他,他会努力协助我们修复这座伤痕累累的城,并努力确保这个好不容易可以落脚的家园不会轻易被拆掉。

听到这位流浪者的话,我的眼眶竟湿润了。

家园……

我还无法理解家园这个词的意义。

这座多灾多难的圣城现在和我们一样,受伤了,生病了。

在一个人生病、受伤的时候,他的第一想法是让他的身体好起来,而不是抛弃这具身体,换一具新的。

比起弃城而去,像这位流亡者一样寄人篱下,活在其他国家的怜悯中,我现在更想让阿逾陀尽快好起来。

我的父母正是怀着这样的希望,在苦难中努力活着,等待着一个罗摩的出现。

而我,必须心怀希望,修复这座受伤的家园。

一切正在渐渐好起来。

那位流浪者信守了他的诺言,竭尽全力帮助我们重建家园。他的领导和组织能力以及为人处世的方式让我们逐渐相信,他过去确实是一名王子。

可是,就在我以为阿逾陀可以慢慢恢复的时候,死亡的阴霾再一次笼罩了这座多灾多难的圣城。

那天,女医者和她的丈夫急匆匆地赶了回来,要见那位流亡的王子。

没过多久,流亡者就面色沉重地将我们所有人都召集了起来。他的几位兄弟也在身边,还有那几位穿着奇装异服的异邦人。

我知道,这并不是一个好兆头。

流亡的王子郑重地告诉我们,现在我们的选择将会决定阿逾陀的命运,以及我们自己的命运。阿逾陀是我们的城。只有我们有这个资格为自己的家园做出选择。

阿逾陀即将面临一次攻击。残留在这片陆地上的罗刹王阿罗瑜达(ahusha)极有可能已经向楞伽臣服,他和他的爪牙正在赶来的路上。北面的城墙上仅剩不到十架百火神箭(sataghni),如果将其余城墙上的百火神箭搬过去,将动用全城所剩不多的人力,而我们也将没时间收拾东西逃跑。

所以我们现在只有两个选择,背水一战防守北墙,争取在那里击毙罗刹王,亦或是现在就弃城而逃,但从此将面对罗刹王的追兵,以及城外四处游荡的恶鬼,再祈祷着哪一天列国之中有人会大发慈悲收留我们。

作为一个居无定所的流亡者,他非常感谢阿逾陀能够收留他,因此,如果我们选择留下来守卫这座堡垒,他们兄弟四人愿意与我等死战到最后。倘若我们选择弃城,他会努力护送我们离开,但碍于他们兄弟四人的身份,他们不久后也必须和我们道别。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仿佛再次回到了联军离开阿逾陀的那天,我难以置信地问他为何会这样,身为一个熟读经书,武艺高强的王子,尚且没人敢收留他,我们一群伤病缠身,被诅咒的存在,又有谁会愿意收留?他苦笑着告诉我,收留他意味着和当今如日中天的俱卢王储难敌作对,他留在我们身边只会让列国更不愿意收留我们。

最后,他希望选择留下来死守阿逾陀的人向前一步,选择弃城的人现在请立刻回家收拾行李,因为罗刹王已经快到了。

那一刻,我僵在了原地。

除了留在阿逾陀,我们还能去哪里?

心中的声音告诉我,我并不想离开这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