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回 应节却月(2 / 2)

忧黎眷 棠烨 2705 字 2020-12-27

“而今别院中厅堂楼阁洒扫皆是雇佣家贫的外门弟子或是山下寻常过活人家,稍有家世者便自以为高人一等,恃强凌弱,欺辱同门。云眷在别院一十六载,眼睁睁看着外门弟子骄纵豪奢,纨绔之风愈重,每每下山游玩,常雇了脚夫抬轿撵上山;近年来甚至有弟子眠花宿柳,使奴唤婢。”

“云眷曾试图复昔时之风,但常有人言外门弟子本就为课业而来,无谓将时光费在琐碎之事。而今攀比之风日重,弟子斗器极是常见。你有镶金湖笔,我有镂玉砚台;你有缂丝羽缎,我有鲁缟齐纨。如此下去,书院学子便是满腹经纶、才比状元又能如何?”

堂内空旷,云眷语声朗朗,隐隐有回音传来:“又能如何又能如何又能如何”

云眷惊觉自己神情激愤,言语犀利,拱手呐呐道:“弟子失仪,师尊莫怪。”

镜封皱眉,摇头低低道:“我为何怪你,你所言乃是实情。”默然片刻,缓缓问道:“我再问你:依你来看,自我之后,谁堪继任掌门之位?”

云眷先是一惊,垂首行礼道:“此乃门中头等大事,云眷人微言轻,岂可随意议论。”

“你只当是在落月峰上与我闲话家常,但说无妨。”

云眷见他神态慈和,少了端严之态,侧头想了片刻,摇头道:“以弟子看来并无一人可胜任。”

镜封闻言颇为意外,道:“细细道来。”

云眷道:“弟子自辅助安无师父掌事至今已有十五载,依平日所见,理事并不难,最难者乃是约束众人。居上位者须恩威并施,持雷霆手段怀菩萨心肠,二者缺一不可。雷霆手段只能令人口服而非心服,单是菩萨心肠容易为人利用,难以成事。”

“安无如何?”

“安无师父最是心慈,若如今院中弟子与昔时无异,安无师父自是最合适的人选。但是如今弟子质素良莠不齐,安无师父维持现状绰绰有余,扳正风气却是不够。”

“若是广涵如何?”

“广涵师姐她”

“无妨,你照直说便可。”

“广涵师姐教授弟子重才不重德,弟子中出类拔萃者不少,但德才兼备者屈指可数。若是由她继任掌门,忧黎傲视群伦或指日可期,但若弟子中有丧德败行者,给我派带来灭顶之灾也未可知。其实最好”眼见镜封目露鼓励之色,云眷鼓足勇气续道:“若有一人能兼具安无师父之德与广涵师姐之才,那便”

镜封捻须摇头而笑,温声道:“你这就是孩子话了,又不是窗花剪纸、煮粥杂烩,哪能每人只取一样?若是他二人择一,你认为谁更合适?”

云眷沉默良久,慢慢道:“广涵师姐。”

堂中不知何处传来一声轻响,镜封握拳轻咳几声,理了理案上手书,问道:“为何?据我所知,你与她并不相投。”

“师尊问的是继任掌门人选,而非与弟子私交甚笃之人。广涵师姐她虽有些刚愎自用,却不是坏人。在要紧关头,她能挺身而出,为忧黎而战。何况清锋师兄身故,她必定有所改变,再加上她天赋极高,剑法超卓,近年来明月峰论剑总能为我派争得一席之地。所以,若是二者择一,她比安无师父更合适。”

“依你之言,德才若不能俱备,你选才而非德,是因为才重于德么?”

云眷轻轻摇头,道:“相反,弟子认为德重于才。只是我派经此一事,元气大伤,内忧虽平,外患难料,而且人之本性,趋利避害,若不能诗书教化,便须以刀剑震慑。弟子当日被冤,有口难辨,若是弟子成器些,剑法在派中独步,也不会被逼上落月峰,更不会有外门弟子恶言恶语、落井下石,可见有时用剑讲道理比用书本讲道理更管用,就此来看,广涵师姐比安无师父更合适。安无师父乃是弟子最敬重之人,他向往的是诗酒山水,弟子追随他多年,私心盼着他快意此生,不必那么辛苦。”

镜封默然颔首,沉吟片刻,慢慢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早些回去休息,明日别院中处置作乱弟子,安无代传我手令,你便掌理一应惩处刑罚吧。”抬头见云眷欲言又止,一脸关切之色,安慰道:“我心脉早伤,如今不过是功力尽失,不必挂怀。月牙儿的爹爹何时回来,我想见见他,也为你相看一番。”

云眷面庞微烧,温柔一笑,轻声道:“子期若返忧黎,我必带他拜见师尊。弟子告退。”敛衣起身,礼退而出。

看着她礼数周全地退开,关上了门,镜封淡淡道:“你出来吧。”

广涵从屏风后转出,跪地不语。

“你有何话说?”

广涵垂头,以首顿地,泪盈于眶,嗓音沙哑,道:“师尊,弟子错了。”

“你错在何处?”

“弟子重课业而轻德行,重私利而轻道义,刚愎自用,自以为是。弟子或因误会或因成见素来瞧不上云眷师妹,今日才知论胸襟气度我竟远不如她。”说到此处,已是哽咽难言。

“广涵,你原本资质出众,我曾寄予厚望,期望你将忧黎发扬光大。这些年,我支持你探寻师道、精研武道,如今我第三次问你:你可知何为师道?”

“为师之道,乃是传道、授业、解惑之道。弟子一直以授业为师者本分,而今方知大错。”

“如何错了?”

“为人师者,应先传道,再授业。所传之道,乃是为人之道、处世之道,育德之道。弟子本末倒置,委实错得厉害。”

镜封颔首,道:“忧黎祖师以一己之力创派,虽始于武道,但最终是为了‘止戈’。昔年祖师择内门弟子,不论如何考较斟酌,始终不离德才兼备四字。德为才之母,才可及高,德可及远。若要书院行得平稳,走得高远,终究要二者兼备才好。内门年轻弟子中,云眷资历虽浅,剑法也不拔尖,但她心性坚忍,德行作为最是拿得定,行动举止也堪为弟子表率。你二人若是互相扶持,不怕忧黎无盛极之日。可惜她入了亲缘情障,有心结难去,但凡遇到伤心事,便是个玉石俱焚的性子。别院本可许她岁月静好,可你往日又容她不下”轻叹一声,问道:“你可曾见过月牙儿?”

广涵微微颔首,唇角露出一丝笑意,道:“弟子见过,她是一个很好的孩子。”

镜封点点头,道:“当年云眷在外游历,杀了月牙儿生父,回书院后便来向我请罪,她说自知罪大恶极,愿受门规处置。这件事她做得大违本性,我虽不知症结所在,可也猜想必有因由,所以只罚她抄经一月,观其后效。她心怀愧疚,伏地大哭,执意抄经一年,做些洒扫粗使活计。”

“那时弟子还不认得云眷师父,但我想以她为人,自己错了必然不会想方设法掩盖,而是对师长直承己过,认打认罚。”那日成渊之言犹在耳畔。果然,我有眼无珠,识人而不知人,上不及师尊,下不及弟子。

“那后来”

“我见她态度坚决,言辞恳切,只好允可。后来听安无提及,她固执刻板,不听劝诫,直到做够一载方罢,云眷她从来都不是两面作伪之人。刚才她直陈利弊,想必你也听得出是肺腑之言。”抚了抚胸口,轻咳几声,续道:“我知道你与她素来不睦,更听闻清锋头七那夜她曾去祭拜,结果被你逐出灵堂。寻常人家兄弟阋墙尚且兴家无望,同门间若是结了死结后果我不必多说。今夜让你隐身旁听虽有对你偏袒之嫌,但我希望经此一事能解了你对她的心结。”走到广涵面前,俯身拉她站起,目露悲悯之色,道:“孩子,你是我看着长大,也算我半个亲传弟子,我盼着你的路越走越宽,你仔细想想吧。”镜封言罢,摆了摆手,示意她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