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回 息黥补劓(1 / 2)

忧黎眷 棠烨 2181 字 2020-12-27

出了厅堂,寒风扑面而来。广涵关好堂门,步下台阶,地上已铺了一层雪粒,被廊下的灯光映得宛如碎玉。仰望夜空,有雪花纷纷扬扬飘洒而下,偶尔有几粒粗盐般的雪粒砸上她面颊。她木然伸出手去,看着雪落、雪化,再落、再化。

自年少之时便日夜勤练不辍,雨雪风霜已是熬得惯了啊

她自幼好武技,入书院读书,随师父习文练武,于剑法一途极有天分,可惜授业师父教得太慢,生生蹉跎时光。于是,课业闲暇之时她便去偷偷看师兄弟们习练艰深剑法,虽只能偷学只鳞片爪,自己于无人处研习揣摩,倒也得益不少。

一日,后山,大雪纷飞。她试着推演南华剑法诸式,掌门师尊突然出现。

“你是哪年来的弟子?为何南华剑法使得似是而非?”

她嗫喏不语,眼见掌门神色中并无怪罪之意,鼓起勇气,大声道:“弟子半年前才进书院,授剑师父教得太慢,我便偷偷学。”

“那你将凌云剑法演给我看,若你入门剑法不纯熟,本座可是要罚的。”

她丝毫不惧,将十九式一一演练,收势之后,握剑抱拳,信心十足地说道:“请掌门师尊指教。”师尊虽不言语,但她看得明白,师尊目光中除了慈爱还有赞赏,并无怪罪之意。

“以后你照常课业,每夜亥时,本座在此处传授你其余几套剑法,如何?”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喜之下跪倒在地,连连叩首,道:“谢过师尊。”

此后,每夜亥时,她准时而至。外门弟子四年之中得授七套剑法,镜封撇去凌云、御风、覆水三套入门剑法不提,只将落木、归谷、逍遥、南华四套剑法相授。落木、归谷剑法精妙,重在步法与出招方位拿捏,她学得极快,看师尊使过两遍之后,便拿捏得分毫不差,逍遥、南华招式古朴,重在自行推演,师尊教完招式之后便不再多说。如此,四套剑法授完,一载匆匆而过。

又是一个冬夜,雪落无声。镜封看她演完南华剑法最后一式,颔首道:“外门弟子七套剑法你已习完,以后便看你的修行吧。自明日起亥时之约不必再赴,授剑之事也不许向他人提及。本座从不收弟子,以后你不必来了。”

她虽不解,也不敢再问,恭恭敬敬叩谢了师尊授剑之恩,大步而去。

之后每日,她除了完成课业便是在无人之处习练不辍。半年之后,书院选拔内门弟子。选拔当日,她旁观了几场比试便毅然下场参战,因书院并未规定学不满四年不可参加比试,她为自己争得出战资格,以言语激得场上三位师兄一一比试,出招狠辣利落,令三人铩羽而归,其中一位更是惭愧自己天资愚钝,当场弃剑而去。

那时,她年方一十六岁,入书院刚满两载便成了忧黎唯一的一位广字辈弟子,开本派未有之先例。因她对阵之时七套剑法使得得心应手,出招不墨守成规,拆解之招信手拈来,有涵盖万象之势,掌门便赐下一个“涵”字。

她初为人师,师尊曾问:“何为师道?”

她朗声而道:“师道乃是授业之道,教弟子读书习剑。”

师尊轻轻摇头,淡淡道:“你且去吧,好好想想再好好教弟子。”

后来,别院初创,掌门调拨几人去打前站,她也在其中。一年之后又来了两个后辈,云锐和云眷。云锐论剑法虽不如自己,但是性情桀骜,出言如刀,全然一个二百五。云眷资质差剑法更差,只配给自己打杂。若是她安安分分打杂倒也罢了,偏有许多陈词滥调破规矩,好好的弟子良材美质,她偏说什么“性情阴狠,欺辱同门”、“目中无人,不敬夫子”,他们不反省自己无用,偏偏怪到弟子头上,这不是迁怒旁人么?她便每每拦下,护着弟子,不许责罚。

如此又过数年,她深感弟子所学驳杂,力排众议,建尚武堂,招揽弟子,从一师习剑。某夜,月白风清,她在一处山谷中习练完剑法,回别院时见到掌门师尊。

师尊再问:“何为师道?”

她胸有成竹,答道:“以授业为根本,不拘于成规,不限于定势,如此弟子方能青出于蓝。”

师尊看她一眼,长叹一声,道:“你再去想想吧,好好教弟子。”

如此又是数年忽忽而过,她名下弟子甚众,出类拔萃者不少,在别院之中风头一时无两。她对门下弟子也寄予厚望,希望有朝一日自己能成为忧黎第一人,更希望之后的忧黎由自己亲传弟子挑起大旗,比如成渊。

哪知一夜之间,沧海桑田。剑法人品均不出众的云眷偷离囚困之所,半夜偷袭,对自己痛下狠手;自己的得意弟子帮她脱困,反出别院;生平唯一动过心的男子为云眷而死;视为左膀右臂的弟子对自己暗下剧毒在先,当众反咬于后;掌门师尊清算过往,反而是这个平素最瞧不起的后辈举荐自己继任掌门为什么?到底是哪里错了?

她漫无目的地游荡在严冬雪夜之中,忆起年少时剑气纵横的春风得意,忆起面对清锋苦恋时内心的一丝波澜,忆起每年生辰时的华服盛饰,忆起成渊追随云眷而去的毅然决然,忆起那夜混战张义当众指责自己时同门眼中的不屑,忆起送自己东桃的那个娇美活泼的孩子

天虽未大亮,但因落雪满地,亭台院落比往日这个时辰亮了许多。有早起的弟子三三两两相携去膳堂用朝食,忽听有人喊道:“快看,那边有个雪人。”

众弟子聚在廊下,顺着那人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雪人”坐在试剑场旁的一块山石上,周身为雪所覆,只有后背露出一绺长长的黑发,在雪中甚是显眼。

那雪人竟是一名女子。

她似乎听到众人窃窃私语,慢慢转头,朝廊下看去。

廊下众人见她如此境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均生了恻隐之心。一名弟子慢慢走近,正寻思着如何开口相助,忽觉那落雪下的面容依稀可辨,快走两步到她面前,仔细打量,惊呼道:“广涵师父!”见她满身是雪,也不敢伸手去拍打,以免冒犯,问道:“师父,您用过朝食没有?”

广涵神色木然,缓缓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