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谈时间秤
鲁敏
一
艺术的高下优劣,其实只有一个衡量标准:时间。时间这杆秤是天地间最宏阔且又是最精准的。以它来度量苍莽长河或是当下一瞬,度量古人、前辈或是此际的你我他,一切莫不了然,莫不心平气和,顿去骄躁二字。
诚然,以萧红在世上停留的长度,不过只能算是颗流星,可她在宇宙间划下的轨迹,却是又深又狠又特别,其笔下,有最小的小与最大的大,有血肉与浊泪,却又天真、大方,看得人心慌。
三十一岁的她,加一部《呼兰河传》,放在时间秤的那一边,是压得住的,倏忽百年,她或将可以一直压下去,不论时间累加了多少,甚或宇宙都成为一个黑洞。
二
每次想要写她,却基本上都难以成文,因为写之前,都想着,翻一翻再写吧,可真正一翻,三分钟过去,三十分钟过去,越看就越不想写了。她都已经写成这样了,还再写什么呢?除非你大段大段引用她,照抄她,摘录她,甚或就是搬上她的原文。
这里面,似乎有一个很捉弄人、很为难人的悖论:一个好的东西,它是那么的好,让我们想要由衷地去赞美、传播;但如果这个好的程度,超过了我们、覆盖了我们——我们再去赞美它,则又是有风险的,也是难以把握的。
但是,一百年了已经,她来到这个世上,照我们文艺界的风气,这是大日子,必须大操办。纪念她、回顾她、放大她,是责任与义务,亦是时令之需,而现代人的智慧都是特别识时务的。于是,在一种不确定的挟裹感中,试着写她……
三
可是,唉,她真的还是个十分十分年轻的人,比我们所有这些老着脸皮在写东西的人都年轻许多!就跟我们的八零后差不多呢。
可是她二十三岁写成《生死场》(正式出版为次年),二十八岁上写的《回忆鲁迅先生》,二十九岁写的《呼兰河传》与《小城三月》。
这么算一算、比一比,我们就好像全都没有活过,或者说,迄今为止,我们还是在写标点符号,字都还没写出来呢。
最近碰到一个前辈,他问了问我的创作,然后半开玩笔地说,嗯,四十岁以前还没有写出成名作的,恐怕也就没什么成名作了。当时好像还不以为然的,面上无所谓地笑笑。可回家来一想,即刻浑身是汗,几天都难以释怀,感到时间的残酷,感到为灵感所奴役的悲剧性。
从这个角度而言,对萧红,我的感受是复杂的。说羡慕或妒忌都不合适、也不准确,不如勉强说是拍案称奇:她的生世,她的文学,她的情爱,她的生死,这是绝对不可复制、不可模拟的宿命!
尤其是她的死,恐怕所有的人都为之难以释怀吧,何以,竟在三十一岁上就死了?以一个在当时并不算是大恶疾的肺结核,在医疗还算先进的香港,并有史沫特莱、柳亚子、端木蕻良、骆宾基等人的关照或张罗,却偏偏遭遇庸医误诊、医院冷淡、转院不力、战争纷乱等殊情,像是不同方向收紧的绳索,最终将她合力致死!
可是,甘冒冷酷心肠的名声,我要说一句:甚或她这样凄惨的离世,也让我称奇、并以为这是最恰当的——似乎,老天爷也暗中考量过了,都已经写出了《呼兰河传》与《回忆鲁迅先生》了!比起那许多耄耋之年的写字人,她的生命好像竟已经是够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