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谈 时间秤(2 / 2)

不免想到艺术生命与俗世生命间的乖张敌意。

美满平静、寿终正寝的人生,与灵感奇崛、撼动心灵的艺术,似乎是不兼容、不调和的。想到海明威、舒尔茨、梵高、奥康纳……他们残败惨烈的人生具有那样高的审美性,似乎正是便于大众在阅读与景仰时施以深长的叹息和感慨……

这样一想,简直就不能正视现今这肥白的、室内的生活,我们所谓的苦楚,只是头脑里的杯水风波。算了,不谈这个,太可笑!一个人,怎么敢去责备命运所配给的苦难份额?并以此为借口去开脱灵感的欠丰?

还是说萧红,说她艺术时间之长与俗世时间之瞬。

……然而,我们能不能做一种假设。

假设萧红竟没有死,她竟从那家红十字会临时医院里给抢救过来,她健康起来,在战争中幸存,并一直活下去,活到了抗战胜利,继而又活过了国内战争,随后又历经着种种的政治变幻,并侥幸地奇迹般地九死一生,并且,像许多少时苦但老来寿的人一样,她顽强地活到了八十年代、九十年代、新世纪……

就那么的,她一直活着,还在写她的东北,写那片土地上绵延不绝的难与黑。也许不了,她写香港,写上海。也许她写她自己,写她曾有的爱与将至的爱,写她死去的孩子或新生的孩子。写她不认识的其他的中国人,写中国人后来这六十年的新“生死场”。又说不定,她去了他国异域,在更遥远的地方,写着她随便想写的什么,她会像是杜拉斯或是莱辛,就算到了晚年,仍用着她最自由最天性最神奇的笔触,追踪世情的苍茫与酷烈——要知道,萧红是个有文学野心的人,她自己在绝笔时甚至写下这么一句:“留下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这当是虚指,但也可视作她的自我期许!

这么一想,马上又要推翻刚才的“拍案称奇”了,忽然感到巨大的丢失感,丢了贵重东西的心悸感——要是她还在,以她二十八、二十九岁时的才情,做一个线性的逻辑类推,想想看,我们的小说史、我们的阅读史、我们中国的文学箱子,乃至世界的文学箱子,丢了多大多贵重的一份好东西啊!

当然,也不是没有可能,她后来没有再写了。历史,总是最为喜怒无常、不讲道理的,有太多的可能性——或许她忽然就索然了、想撂笔了,可能她不得不过起另一种生活了,也可能她竟是完全地写不出来了。我们知道沈从文的,知道丁玲的,知道曹禺的。也或者,她选择完全地成为一个家庭里的母亲了。也或者,随便她怎么样、写了什么或不写什么,到后面,她将被供起来、抬上去了,“被”做起了世纪老人、文学祖母等等,也未可知。

这能够接受,能够想象吗?

故而,从审美上看,从人性与世情上看,她那样的戛然而止,于萧红,于文学,于观者,于评者,于历史,可能倒算是好的。

查了查以前的日记,发现我是在八年前才看的萧红,在个人的阅读中,其所占比重实在是小,受她多少影响,或也谈不上。

但好东西就是这样,随时可以看,随时看都不迟。在不同的时间,在不同的年纪上看它,它自有它不同的意思。

话题就又回到了时间。在时间这里,萧红的红,是不褪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