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这火车道是一个高高的土崖,枕木就铺在这土崖上,而土崖的两边就都是洼地了,下边生着水草,还有一些碎木料和煤渣之类也就堆在这高坡的下边。马伯乐只这么一闪,就不知道把自己闪到那里去了,只觉得非常的热,又非常的冷,好像通红的一块火炭被浸到水里去似的,他那滚热的身子就凉瓦瓦的压倒了那些水草了。马伯乐滚到铁道下边的水上去了。
马伯乐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地方。
而那些抢过淞江桥的人们,也不知道在他们那一群中有一个名叫马伯乐的掉下土崖去了。人们还是一直的向前走着。那桥上的手电筒横一条竖一条的闪着光。路警们也每人手里拿着手电筒在维持着秩序。他们向那逃难的人群说:
“不要抢,慢慢走。”
“不要抢,要加小心。”
“不要抢,一个挨着一个的走。”
那路警是很周到的随着旅客,并且用手电筒给旅客照着路过桥。但是半里路长的一个大桥,路警只有三五个,而况那路警又认清了他的职责就是打电筒,其余的他管不着了。
所以有些挤倒的,掉江的,他一律不管。当然马伯乐躺在水草上的这回事,也就不被任何人注意了。
马伯乐不能够呼喊了。他的大箱子也无声无息的不知滚到那里去了。只有那小雅格受惊得非常的可怜,在那水草上面站着,哇哇的哭着。
但是这种哭的声音,一夹在许多的比她哭得更大的声音里去,就听不见她的哭声了。
向前进的那人群,依然还是向前进着。
等人们都走光了,都过了桥去,那车站上才现出一个路警来,沿路的视察着这一行的列车究竟出了几次乱子,因为每一次列车的开到,必要有伤亡的。
年老的人一跌就跌断了气了。小孩被人挤死了,被人踏死了。妇女们还有在枕木上生产的。
载着马伯乐的这一行的列车一过完了桥,照例又有路警们打着手电筒出来搜寻。
那路警很远就听到有一个小孩在桥头那地方哭着。
那路警一看见这孩子就问:
“你姓什么?”
果然小雅格回答不出来了。
在上火车之前,那种关于姓名的练习,到底无效了。
那路警又问她:
“爹爹呢,妈妈呢?”
那路警说的是上海话,小雅格完全不懂,又加上他拿着手电筒在那小孩子的脸上乱晃,所以把小雅格吓得更乱哭乱叫了起来。并且一边叫着就一边逃了起来,跑得非常之快,好像后边有什么追着她似的。
那路警看了,觉得这情景非常好玩,于是又招呼来了他的几个同伴。于是三四只的手电筒就都照在小雅格的身上,把小雅格照得通明湛亮。小雅格在前边跑着,他们就在后边喊着,他们喊着的那声音非常的可怕:
“站住,站住。”
雅格觉得她自己就要被他们捉住了,于是跑得更快。
雅格不知道那一方面水深,那一方面水浅,就在水草里边越跑越远,也越跑那水越深。
那三个站在土崖上看热闹的警察,觉得这小孩实在有意思,于是就随手拾起泥块或石头来,向着小雅格那方面抛去,他们抛得都是很准的,一个一个的都落在小雅格的四周,而差一点都没有打在小雅格的身上。那水花从四边的溅起,那水是非常凉的,落了小雅格满脸满头。
他们一边抛着,一边喊着:
“站住,站住。”
雅格一听,跑得更快了。她觉得后边有人要追上她了。
等雅格跑到水深处,快没了脖颈了,那在高处喊着的人们才觉得有些不大好。
但是雅格立刻淹没在水里了,因为她跌倒了的缘故。
等雅格被抱到车站的房子里去,马伯乐也被人抬着来到了站房。
车站上的人们,不知道雅格就是马伯乐的女儿,也不知道马伯乐就是雅格的父亲。因为当路警发现了雅格的时候,雅格就已经跑得离开她的父亲很远了。何况那路警用手电一照,雅格就更往一边跑了起来,越跑越远。所以当时人们只发现了雅格这一个孩子,而根本没有看见马伯乐。
车站上的人没有人晓得雅格和马伯乐是一家。
马伯乐躺在担架床上。雅格抱在路警的怀里。
雅格哭着,还挣扎着要跑。
马伯乐刚昏昏的睡着。他的热水瓶打碎了,他背着一个空空的瓶壳;他的干粮袋完全湿透了,人们都给他解下来了。他亲手缝的那白色的背兜,因为兜口没有缝好,有些东西,如牙刷,肥皂之类,就从兜口流了出去,致使那背兜比原来瘦了许多。因为也浸了水,人们也把它给解下来了。
马伯乐前些时候,那一百多斤的负担,现在没有了。他的大箱子,不知那里去了,他的雅格他也不知道那里去了。
雅格丢不得,雅格是小宝贝。大箱子也丢不得,大箱子里边是他的西装。
到了现在两样都丢了,马伯乐不知道了。
等他醒过来,他第一眼看到这屋子是白的,他想,或者是在医院里,或者是在旅馆里,或者是在过去读书的那学校里。
马伯乐从前发过猩红热。那发猩红热的时候,热度一退了,就有这种感觉的。觉得全世界都凉了。而且什么都是透明的,透明而新鲜,好像他第一次才看见了这世界。对于这世界的不满和批评,完全撤销了。相反的对于这世界他要求着不要拒绝了他。
他想喝一点水,他觉得口渴。他想起来了,他自己似乎记得身上背着热水瓶的。他想要伸手去取,但不知为什么全身都是非常懒惰的,于是他就开口喊了出来:
“我要喝点水。”
等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之后,他就更清醒了一些。
他想起来了,他不是在家里,也不是在上海的旅馆里。这是一个新鲜的地方,他分明看见屋里走来走去的人都是些不认识的生人。
马伯乐摸一摸自己的鼻子,觉得鼻子的地方不大舒服。一摸,不对了,莫不是自己已经受了伤吗?
他立刻来了一个很快的感觉,难道自己已经是个伤兵了吗?
他的鼻子上放着棉花,用药布敷着。
马伯乐再一摸这鼻子,他以为自己确是个伤兵无疑了。自己不是常常的喊着要投军,要当兵的吗?不知为什么现在真的当了兵了,马伯乐反而非常的后悔。原来那当兵的话,也不过是吓唬吓唬父亲,骗一骗太太,让他多给一些钱来花着就是了。不知怎么的可真的当了兵了。
马伯乐想,只破一个鼻子不要紧,可别受了什么重伤。他想抬一抬腿,伸一伸胳膊,偏偏他的一只左腿抬不起来了。他着慌了,他流了满头的大汗。他想:这一定完了,左腿锯去了。
他立刻就哭了起来,他哭的声音很大。上前线当兵本来不是真心的意思,可是现在已经残废了。他万分的悲痛,他刻骨的懊悔了起来。为什么要上前线当兵呢?一条腿算是没有了。
马伯乐太太和约瑟和大卫,早都来到了这站房里,因为他们发现了马伯乐在所有车厢都没有的时候,她们就回到这车站上来了。
现在太太是抱着雅格坐在椅子上,那小雅格的热度非常之高,小脸烧得通红的。那湿了的全身的衣裳都换过的。唯有袜子不知放在那一处了,左找右找的找不到,所以那湿了的袜子脱了之后,就只光着脚。母亲抱着她,用毛巾被裹着她。而那孩子似睡非睡的,一惊一跳的。有一点小小的声音,她就跳了起来,并且抓着母亲的大襟,抓得紧紧的,似乎有谁来了要把她抢了去的那种样子。
马伯乐要喝水,太太听见的了,但是她不能动弹,她怕惊动了雅格。她让大卫倒了一杯水送了过去。但是马伯乐百般的不喝,他闭着眼,他哭了起来。
他这一哭把雅格吓得又哭起来。
马伯乐哭了一阵,一听,旁边也有人哭,那哭声似乎是熟悉的,而且是一个小孩。
马伯乐一睁眼睛看见了是雅格在那里哭哩!于是他想起来了,他抱着雅格是从枕木上滚下去的。他并没有真的当了伤兵,那简直是一个恶梦。
马伯乐喊着太太,问太太所有的经过。太太很冷落的,对马伯乐表示着不满,所以那答话是很简单的,只粗粗的说了一说。
但是马伯乐听了,无往而不是开心的。
太太说小雅格差一点没有淹死。马伯乐听了就笑了起来……
因为马伯乐自己,有一种秘密的高兴,这话不能对外人来讲,那就是他到底没有当了伤兵。
在火车站过了一天,第二晚马伯乐的全家又上了火车。
这一次他们的全家都疲倦了,都不行了,精神比在上海出发的光景坏得多,装备也差了。三个水瓶,坏了两个半。只有约瑟的那个到底是军用的,还算结实,虽然压扁了一点,总算还能盛着水。马伯乐那个已经坏了,连影子也不见了。大卫的那个,却只剩了个挂水瓶的皮套,仍旧挂在身上,水瓶也是不见了,不知道是打碎了,还是挤掉了。
再说那干粮袋,原来是个个饱满,现在是个个空虚。一则是丢了,二则是三个孩子一天之中吃的也实在太多,奶油,面包,通通吃光了。不过那里边还有点什么保藏,不过在外表上去看是看不出来的了,只见那干粮袋空虚得不成体统。
再说那三个孩子,大卫无聊的坐在那里自己揪着自己的头发,约瑟虽然很好打人,但是他没有出去打,因为脚被人家在昨天夜里给踏肿了,肿了脚,不同肿了别的地方,或是眼睛或是鼻子,那都好办,唯独肿了脚,打起人来是不大方便的,所以约瑟几次的想打,也都忍住了。而雅格的小脸还是发烧,雅格见了什么都害怕,总是抱在妈妈的怀里,手在紧紧的拉住妈妈的大襟。
马伯乐太太的头发,两天没有好好的梳过一下,蓬乱得已经不成样子了,因为她的头发是经过烫的,不然还会好一点的。但是一烫就不好办了,好像外国鸡似的,她的头发往四边扎散着。她的珍珠的耳钳子只剩了一只,也就不好戴了。所以她全个的头部,只是一团乱草,而没有一点可以闪光的东西了。她的眼睛平常是很黑的,很大的,可是两夜没有睡觉,也完全不亮了。
只有马伯乐的精神是很好的,人家问他鼻子为什么包着药布的时候,他就向全车的人说:
“我是荣誉战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