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马伯乐这一次的上火车,并没有喜,也没有忧,而是很平静的把一切事情都处理得很好。箱子,网篮也都放好了,孩子们也都很规矩的坐在那里了。

虽然说是约瑟总有点不大规矩,但有他的母亲看管着他,所以他也就不必分神了。

他的心情觉得非常的凝炼。虽然他坐的是三等车,未免的就要闹嚷嚷的,孩子哭,女人叫的,乱乱杂杂的闹得人头发昏,眼发乱。

但是这一点都不影响马伯乐,他是静静的坐着,他的心里非常沉静,他用眼睛看着他们,他用耳朵听着他们,但是又都好像看也没有看见,听也没有听见的样子。那些噪杂的声音绝对不能搅扰着他。他平静到万分了。

好像他那最了不起的淞江桥,到了现在也没有什么伟大了似的,好像也并不在他的眼前了。

他是平静的,他非常舒服,他靠着窗子坐着,所以空气新鲜,他时时的张大了嘴,呼吸着新鲜空气。并且从窗子往外又可以看风景。

因为马伯乐的心境变得非常宽大,有人把东西从车窗抛进来,抛在他的头上了,他又并不生气,他只把嘴角往右略略的一歪,他就把那东西发落到地上去了。他向太太说:

“你看,你看那些人带着多少东西,到了淞江桥他可不是要倒霉的。”

过一会,他又叫着太太:

“看着吧,这火车还不开,人越来越多了。”

过一会他又告诉太太:

“你看那些来得晚的,到了火车上,还能有地方坐,就是站着也怕没有地方了。”

过了一会,他又用手指着太太:

“你看吧,你看!”

太太一看,在火车外边挤倒了一个小孩,那小孩跌得满鼻子流血。

马伯乐看了这种景况,他一点也不慌张,因为他觉得他们自己是绝没有这种危险的了,已经安安泰泰的,全家都各得其所了。

马伯乐安安然然的坐着,安安然然的看着,安安然然的听着。但都是看若未见,听若未闻,他已经达到了一种静观的境界。

火车一时还不开出站去。他们上了火车差不多有半点钟的光景了。这若在平常,马伯乐一定又要坐立不安,或者是嘴里骂着:“真他妈的中国人。”但是今天,他觉得一切都合适,一切都是很和谐的,所以那种暴乱的感情根本就不能发生。像今天这种情形,并不是他自己镇定着他自己,并不像往常似的,他已经害怕了,他的脸色已经吓白了,他还嘴里不断的说:

“不害怕,不害怕。”

而今天并不是人工的,而是自然的,他就非常的平静。

这都是因为一上手他就顺利了。

太太,孩子,东西,一样未丢,这不是顺利是什么?

火车一开了起来,马伯乐就顺着地平线看着风景。

黄昏了,太阳快要落了。太阳在那村庄的后边的小竹林里透着红光,水牛在水田里慢慢的走着。火车经过人家的旁边,那一家里的小孩三两一伙的站出来看着火车。那孩子们呆呆的站着,似乎让那轰隆隆隆响着的火车把他惊呆了的样子。上海打仗多久了,似乎他们这里看不出来什么痕迹,或者再过一会有运兵的车开来。马伯乐这样的想着。但是不一会天就黑了,天空是没有月亮的,只有星星。车厢里是没有灯光的,只有吸烟的人们的烟火。马伯乐想看那运兵的兵车,终究没有看到,他就睡着了,而且睡的非常之熟,好像在家里一般的,打着呼,做着梦,有时且也说了一两句梦话:

“真他妈的中国人……”

“到那时候可怎么办哪?”

太太听了,太太没答言。

火车就一直向前轰隆轰隆的跑着。太太是一眼未合的在旁边坐着。因为大卫已经睡着了,雅格已经睡着了,约瑟也睡了。

雅格睡在妈妈的怀里,大卫和他父亲似的靠着那角落就垂着头睡着了,至于约瑟可就大大方方的独占了多半张椅子,好像一张小床似的,他睡在那上边,而且他睡得很舒服,他把他的腿伸了出来,时时用那硬皮鞋的脚跟踢着大卫的膝盖。而况约瑟的习惯,是每一翻身都是很猛烈的,母亲怕他从椅子上跌了下来,所以要时时的留心着他。

睡到了八九点钟,寒气就袭来了,这个孩子打一个喷嚏,那个孩子咳嗽一声。做母亲的给这个用外套盖一盖,给那个用绒线衣裹一裹。又加上很多东西,怕是人都睡着了给人家拿走,所以马伯乐太太是一直连眼也未合的。

到了更夜深的时候,不但马伯乐的全家睡得不可开交了,就是全车厢的人也都大睡起来了。打呼的打呼,打哼的打哼。咬牙的,骂人的,说话的,各种声响都响起来了。

全车厢里似乎只有马伯乐的太太没有睡,她抬头一看,各个人的脸上都呈着怪现象,咬着嘴唇的,皱着鼻子的,使人看了很害怕。而马伯乐太太,从来又未见过。

马伯乐太太从来没有坐过三等车。这都是马伯乐的主意,他说逃难的时候,省钱第一,所以坐了三等车。

太太越看越害怕,想要叫醒了马伯乐为她做伴,她又看他睡得那么恋恋不舍,几次想要叫,也都停止了,还是自己的忍耐着。

忽然就是背后那座位上有一个人哇的一声跳了起来了。原来不是什么神奇鬼怪,而是一个包袱从高处掉落在他的头上了。但是可把马伯乐太太吓坏了。她拉着马伯乐那睡得仍旧很好的身子叫着:

“保罗,保罗!”

马伯乐正是睡得很好的,那里会肯醒了过来,于是就半醒不醒的,用手打着太太拉他不放的胳臂:

“你这是干什么……干什么……”

太太说:

“保罗,你醒一醒……”

马伯乐连听也没有听见,又咬着牙咯咯的响着就睡着了。

那淞江桥可不知他在梦里完全忘了没有。

等马伯乐醒来的时候,世界已经大变了,喊的喊,叫的叫,已经有点近于震天震地的了。

马伯乐那垂着的脖颈,忽然间的抬起来,他听太太说淞江桥到了,他把脖子一直,把眼一擦,第二句没有,就说:

“抢呵!”

大概他还没有十分的醒透,他拿起他那手电筒来,他的背包和干粮袋都不要了,就往前跑了去。跑到车门口一看,那下火车的人,原来缕缕成群的了。

马伯乐一看:

“到那时候可怎么办哪!”

他说完了,他自己也觉得有点不对,还要到什么时候呢,这就是那时候了,他想。

夜是黑沉沉的,而且刚刚睡醒,身上觉得非常的寒冷,而且不住的打抖。马伯乐想,在家里这不正是睡觉的时候吗?马伯乐于是心里边非常酸楚,好像这车厢里若能容许他再睡一觉的话,他就要再睡一觉再下车的,但是那里可能呢,这真是妄想。

于是马伯乐也只得随着大流,带着孩子和太太走出车厢来了。

一走出车厢来,只听得远近的叫喊,喊声连天。至于淞江桥在那边呢?是看也看不见的,只好加入到人群里去,顺着人群的大流,往前流着。

走上半里路,才到了桥边。在这半里路之中,落荒的落荒,走散的走散,连哭带叫的就一齐来到了这桥边了。

马伯乐在最前边已经到了。太太和孩子还没有到。

既然到了桥边,停无处停,等无处等。在后边的就要挤着那在前的,挤倒了之后,就将踏着那在前的越过去了。

人们都走的非常之快,类似旋风,好像急流。一边走着,一边呜噢的喊着。那在前的人们已经抢过淞江桥去了。因为夜是黑的,只听得到喊声,而看不见人影,好像大地只还是茫茫的一片。那声音在远处听来,好像天地间凭空就来了那种声音,那声音是坚强的,是受着压抑的。似乎不是从人的嘴发出来,而好像从一个小箱挤出来的。

马伯乐既然来到了桥头,站不能站,停不能停,往桥下一看,那白亮亮的大水,好像水银那么凝炼。马伯乐一看,就害怕了。

因为他的体力是一点也没有了。他的大箱子五十来斤,他的雅格三十来斤,他的干粮袋热水瓶之类一共有二十多斤,共一百来斤吧。

那么瘦瘦的一个马伯乐,让他担负了一百斤的重量,总算太过了一点。

所以当他来到了那桥头,他一看那桥下的水,他的头就晕转了起来,像是要跌倒的样子,头重脚轻。他想:

“怕是要过不去桥吧?”

可是后来的人,一步都不让他停住,撞着,冲着,往前推着,情景十分可怕。马伯乐想,太太怎么还不到呢?在前一刻他们还是喊着彼此联系着的,现在连喊声也听不见了。马伯乐想也许因为大家都喊,把声音喊乱了,而听不出来是谁的喊声了,因此马伯乐只在那声音的海里边,仔细的听着,分辨着,寻觅着。那些声音里边,似乎就有太太的声音。再一细听,就完全不是的了。

他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来,他的大箱子提不动了,他的雅格抱不动了,他的干粮袋之类,他也觉得好像大石头那么重了。而那手电筒又特别的不好,特别会捣乱,在身上滴滴溜溜的,迈一步打在胯骨上,再迈一步又打在屁股上,他想手电筒打一打是打不死人的,是不要紧的,而最要紧的是这大箱子和雅格,这两样之中必须要丢了一样的,或者是丢大箱子,或者是丢雅格。

偏偏这两样又都不能丢,大箱子里边是他的西装,西装怎么可以丢呢?西装就是门面,人尽可以没有内容,而外表是不能不有的。这种年头,谁还看你的内容呢:有多大的学问,有多大的本领,内容是看不见的,外表是一看就看见的,这世界不是人人都用好外表来遮住坏内容的吗?

马伯乐非常痛恨这个世界,他说:

“真他妈的中国人。”

他已经累昏了,他的脑子不能再想那些内容外表的那一套理论了,方才他想了一想的,那不过是早已想定了的议案,到现在刚一撞进头脑里来,就让那过度的疲乏给击走了。

马伯乐的全身,像是火烧着似的那么热,他的心脏跳动得好像有一个气球似的在胸中起起落落。他的眼睛一阵一阵的起着金花,他的嘴好像不自觉的在说着什么,也好像在喊着太太,或是喊着大卫。但是不知这声音该多么小,似乎连他自己也听不见了。

马伯乐好像有点要晕倒,好像神经有点不能够自主了。

马伯乐从铁道的枕木上往旁边闪一闪,好给那后来的汹涌得非常可怕人群让开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