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叁只站了一会，便听见他们在吵什么。中原弟子说宋庄主的毒根本没解，自己都朝不保夕，还发帖请他们来，没意思，大家若不是看在他的面上，谁会来南疆这种乌烟瘴气的鬼地方。烈焰宗则破口大骂，先维护宋庄主好着呢，中原狗丧尽天良，平白咒人，待到后面一听，对面开始骂南疆，于是又开始维护南疆，将中原骂得一无是处。最后跑偏到，双方抓着两个地域不住呛声。场面一度相当失控。

宋叁在一旁实在听不下去，默默地帮他们将重点抓回来：“我非常好，各位如此挂心在下，在下深受感动。”

双方人立马静了下来，一齐看向宋叁。

宋叁朝他们拱拱手：“诸位都是我请来的贵客，是我招待不周，让诸位有所误会，还请诸位海涵。”

一般来说，一旦他开口，别的人就算是有天大的不满和怒火，也得顷刻熄灭，一时之间，双方也确实无人再开口，宋叁让小厮带他们去校场等候，其中一中原弟子忽而鼓足勇气道：“宋庄主，先前我们之间有误会，也有过节，但那毕竟是过去的事，如今敬佩你为人，方才在你的一纸请帖之下，从天涯海角之外赶来。天下门派，散如星辰，如今能齐聚此处，说到底，都是看在宋庄主的份上，若宋庄主有个万一，我们绝不会为朝廷卖命。宋庄主，事关重大，希望你不要刻意隐瞒。”

烈焰宗的人一听这话，笃信宋叁不好，气不打一处来，作势又要开口回怼，宋叁抬了抬手，制止了他们。

这中原弟子所说，句句诚意满满，宋叁明白。天下弟子齐聚音玉山庄，本就是一桩奇迹。到现在宋叁也没能明白，这些中原弟子如何肯受邀而来，包括六星阁的人不辞万里地过来助他一臂之力。他不敢奢望能以一己之力消弭中原南疆之间的万丈沟壑。但他们既然肯来，便是信他。

吴彪半点不给泠公主面子的那句话，仍在耳边回荡。这些人同吴彪一样，全因为自己来，与朝廷没有半分关系。换句话说，这天底下，唯他一人，能单以一封贴，便将包括中原与南疆在内的所有人召集在此处。

如果他在此刻告知众人，他命不久矣，只能再活短则几个时辰，长则数天，这些人说不得要一哄而散。

宋叁想了半天，在腹中小心地组织语言，不待开口，人群外围一个急促而激动的声音大喊道：“师兄！”

宋叁与云安一齐回头，惊讶地看见贺霁急冲冲地排开围观的一众人，连跳带飞地往这边冲来。

宋叁心下疑虑，不是说禹山派众人为护送百姓撤离，尽数埋在了天门山下？

贺霁身形瘦削，看上去十分憔悴，仿佛吃尽苦头，见到两人的瞬间眼睛一亮，两步并一步地急冲来。

见到贺霁的一瞬间，宋叁心中涌起难以言喻的愤怒，险些没控制住自己，让影卫们将他当场格毙，如果不是他一念之差，自己与云安何至于此。

他毕竟没有这么做，因为心疼云安的处境。

贺霁已来到二人面前，短暂的喜悦很快消失，望着云安的双眼渐渐浮起一层水汽，哑着嗓子道：“师兄，爹娘还有师弟妹，他们……”

直接哽住，说不下去了。

看来被埋天门山的传闻也不尽然假。

云安冷冷地注视着贺霁，眼圈渐渐红了，袍袖下的双手紧紧握成拳。

贺霁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有些不可思议地道：“师兄，在这个世上，我只有你了。难道你还不肯原谅我？”

话说得甚凄凉，听者伤心闻者落泪，但宋叁怎么听都品出一丝怪异，忍不住插了一句：“欲晚是我的，是我音玉山庄的少夫人。”

贺霁看了一眼宋叁。自云安离开禹山后，他一直在反思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身为天下名门之首禹山派的少爷，他一向心高气傲，从不会觉得自己有什么错，江湖有江湖的规矩，那又如何，规矩由他家的行事准则而定，所以向来他说什么便是什么。但云安不同，他自小跟在云安身后长大，云安是悬在他人生途中的晓星，他不知自己是否犯错时，抬头看一看云安，就能知道自己是否走偏了道路。

云安从未跟他生过那么大的气，甚至割袍断义，一刀两断，他慌得不能自已。

自接到请帖时，他便主动请缨赶来音玉山庄，就是期望与云安再见一面，让他揍一顿消消气，兄弟之间谁不会打架呢，但未料到，尚未见到云安，这张请帖却成了他与父母及至禹山派同门生死两隔的黄泉路。

连天来受到的打击让他直接崩溃，几乎咆哮道：“师兄！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他属实不明白自己何错之有，他一定要问个明白。难道只因为他在四年前给宋叁下过毒？可是，在四年前，全江湖人不都盼着有朝一日能除掉宋魔头？就连云安自己，那时候不也是这么想的么？只不过自己恰好得到了下手的机会。

全天下都告诉他宋魔头人人得而诛之，怎么自己真的做了，反倒要被怪罪呢？

再后来，或许是因为师兄对宋魔头动了情，当他看见宋叁怀里揣着无意匕时，就算看他百般不顺眼，却再也没生过要除掉这个大魔头的心思。或许是因为自中原一路行来，在尸魂谷笼罩在江湖的阴霾里，宋魔头镇定住的慌乱人心，也或许是音玉山庄的粮仓在乱世中救万民于水火，他开始有些庆幸自己当初没能得手，甚至也觉得，这个大魔头若不是拐跑了他君子端方的师兄，也算个乱世枭雄，值得一交。可是也仍然不觉得后悔。

四年前与四年后的世道不同，现在的他难道要为四年前的自己赎罪？

退一步说，他不是没得逞么？天底下那么多想取魔头性命之人，为何自己偏不得原谅？

这个想法一出现，贺霁愤怒的脸庞忽而一片死灰，百思不得其解的答案在今日诸多传言中忽然浮出水面，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宋叁。

宋叁一见他的模样，就知他已猜到了什么，然而来不及阻止，贺霁的话便脱口而出：“当年那只断吻之毒，白朗未能替你解掉？”

正当此时，吴彪、明昭、朱渺领着一群人跨进正门，这句话一丝不漏地听进了耳朵。

贺霁完全傻了，重新看向云安。虽然仍不敢相信，可到此刻，他知道这就是真相。他终于明白为何云安会如此生气，按照魔头让师兄鬼迷心窍的程度，当时师兄没有捅自己一剑，恐怕还是看了几分师兄弟情面的。

他一时慌张失措，转向宋叁，连唇都在哆嗦，心惊地问：“你……你……还剩多久？”

偏殿里挤着乌泱泱的一片人，却鸦雀无声，全都睁着大眼珠往这边看，像是都在等什么，宋叁揉了揉发胀的额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