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第六十六章(2 / 2)

云安抱着酒坛悠悠地晃了晃头,眉目间是比出门前还要深的凝重,他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低声道:“之奇,我……我……”

宋叁平复呼吸,看他目光有些散,打断道:“是不是醉了?”

说着便要来取他的酒坛,但云安抱得很紧,不愿意给,还有些气呼呼:“别闹,这才到哪,怎会醉?”

云安的酒量很好,也懂得克制,极少有醉的时候,但人在有心事时,会比寻常容易醉,量也不易控制。

见他不肯撒手,宋叁开始后悔带他出来寻酒,真体会了那句借酒浇愁愁更愁。

云安的兴致却很高昂,手往桌上一拍,利索道:“再来一坛!”

宋叁心惊肉跳,见店小二真的又扛一坛来,急忙道:“欲晚,你有酒钱么?”

云安和店小二同时怔了怔,店小二当机立断将酒扛了回去,似乎怕他们连那坛已经见底的酒都付不起钱,跟着站到桌边,防止他们跑。

云安等了片刻没有等到酒,有些扫兴地站起身,他是真的醉了,起身时一个踉跄,手中紧紧握着最后一盅酒,溅了三两滴出来,宋叁忙扶住他。但他没有一点醉的自觉,磕磕绊绊地走到门外。

那夜星光甚好,漫天繁星,他仍记得云安举着酒盅走到廊上,半倚长栏,从腰间抽出无意匕:“这些日子,白吃宋兄许多酒,这个抵酒钱,可以么?”他表面上云淡风轻,递出无意匕时,却紧张地险些左脚绊右脚跌了一跤。

宋叁一见那匕首,惊得眼皮直跳:“此物价值连城,你可千万别再拿它出来,赶快收好。”

云安不高兴地挑眉,非将匕首塞他手里,宋叁往回推:“区区酒钱,我还付得起。”

为了让他相信,宋叁让小二再送一坛酒,现付的银两。

宋叁捧着一坛酒道:“喏,看见了吧。”

这回轮到云安的眉梢在跳。

宋叁不放心:“以后想喝多少酒,我都给你买,你可千万别再拿这柄匕首换酒,欲晚,明白么?”

云安没有吭声。

宋叁怕他没听懂,循循嘱托:“欲晚,明白么?任何人都不能给。”

夜色正浓,夏虫啾啾,云安仰脖一口灌下酒,将冰凉的匕首往他胸前一拍:“不想我给别人,你就收下。”又嗫嚅着自言自语,“留着防身也好。”

宋叁看了看云安,又低下头看了看按在自己胸前的手,许久终于点头接下。

云安眉目间的乌云似乎散了些。

宋叁趁机道:“那我暂且替你收着。”

云安顿了顿,没有出声,单手接过酒坛,拍开泥封,屯屯屯地猛干一坛。

宋叁瞠目结舌,待想到阻止时,一坛酒连饮带洒,又见了底。

云安彻底醉了,歪倒在长栏前,人事不省。

宋叁碰了碰他的手,云安未动弹,宋叁只得躬下身,背起酩酊大醉的云安,送他回客栈。

回程的路上,只有零星几盏灯寥落相伴,宋叁背着云安在窄巷中,缓步向前走着,两人交叠的身影在灯下拖得老长。

这柄匕首,宋叁不需要细看,都知道它锋利的刃上刻着无意两个字。

正像他只需要一眼,便认出雨恨长剑。他也知道每当雨恨长剑出鞘,在清冷如水的剑辉中,总有两个小字如星辰闪烁,那是与无意匕上一样字体的两个小字:有意。

雨恨长剑削铁如泥,吹毛断发,极韧极锋,世间几乎无神兵能摧折,除非同归于尽,正如云氏人的潇潇君子骨,傲然不可方物。无意匕则是锻造雨恨剑所剩的边角料所塑,除去材质同等珍贵,小巧而精致,看上去貌美,与雨恨长剑相比,实在没什么用处。

然而,连伤人都需要多捅几刀方才生效的无意匕,却能轻易将无坚不摧的雨恨长剑斩为两截。

它们还有一句缠绵悱恻的题句:有意碟扑花,无意花恋蝶。有意无意,俱是深情厚意。

无意匕与雨恨长剑本是不可分割的一对,乃云氏世代传承而来,是云氏身份的象征,只能由族长与族长夫人继承。若云氏未灭门,这两把质地坚冷的兵刃,也该是江湖首屈一指的权势象征,与禹山掌门敕令一样受万人敬仰。

这样一把意义比本身用途重要得多的匕首,云安却将它硬塞进了自己的手里。

宋叁理智地想,这是因云安醉酒,意识不清,才将无意匕交出来,待他明日酒醒,自会将匕首要回去。虽理智上十分清晰,但情感里却存着一丝奢望,万一呢?万一云安真的是想给他呢?就是他以为的那种意思呢?

这念头一起,马上又被甩出思绪,不可能,即便真的想给,对象也是南疆一普通富商家的公子宋之奇,而不是江湖人称天下第一魔头,人人得而诛之的宋叁。

就这么一会情思翻涌一会透心凉地胡思乱想着,窄巷前方忽地冒出几个黑衣人,面上遮黑巾,一柄柄刀剑在灯下闪烁寒光,一身黑暗都遮掩不掉的杀气,在逼仄的巷中弥漫。

宋叁顿住步伐,身后传出凌乱的步伐,他转过身,发现退路也被黑衣人挡死了。

这些日子影卫被他安排的有些远,背上的云安香梦正酣,宋叁在心中掂量影卫及时救他还不被云安发现的可能性时,黑衣人披着灯火陡然出手。

宋叁忙抬起左手,数道毒针刷得如芒雨射出,迎头几个黑衣人发出凄厉惨呼,纷纷扑倒在地。

这么一番动作,先惊动了云安,只是他还醉得厉害,睡眼惺忪不知发生何事,直到身后的黑衣人逼近时,才本能地抬剑格挡。

云安摇摇摆摆地下到地上,呆呆地瞥了眼宋叁,陡然间见宋叁耳旁刀锋一晃而过,眼中倏然闪过一抹戾色,捉住宋叁的手将他往自己身后一带,手腕一抖剑鞘飞脱而去,携着内力先震飞几人,再一剑凌厉刺出。

宋叁站在巷中,看着云安与一群人打斗,那时云安初负盛名,名声大过实力,又兼醉酒未醒,而对方显是有备而来,一时之间,云安亦有些左右支拙。

宋叁皱眉,影卫们还在逼近,他陷入纠结,若影卫不出手,不知云安能坚持到几时,若影卫出手,他的身份一准暴丨露。

他正进退维谷,冷不防空中传来利刃破空之声,他慌张抬头,就见数支冷刃面向自己急射而来,他狼狈向后撤,背后又有一柄长刀向他兜头劈下。

巷中本就狭窄,宋叁避无可避,在被扎成筛子与挨一刀选择硬着头皮生受那一刀,只盼着凶手准头歪一点,然而凶手可能等了千百次机会,才等到这么个取他性命的绝佳时机,心不慌手不抖,刀尖直取他心脉,不等宋叁慨叹自己小命休已,就听见云安惊恐地叫了一声:“之奇!”

电花火石之间,也不知云安怎么就爆发出那般强悍的内力,支撑着他飞身回来,奋力撞开刀锋,两股内力碰撞在一起,金戈之声铮铮,真气在小巷内爆开,云安被反推向那一阵急雨似的冷刃。

宋叁脸色一白,伸手试图拽住云安的手,却未拉住,眼睁睁瞧着云安要被扎成筛子,他的心往下一坠,再顾不得许多,沉声低喝道:“一个也不许留。”

他当时的神态一定可怕极了,因为说完这句话后,黑暗中的云安明显一怔,黑衣人们的脚步齐齐一顿,而后毫不犹豫地转身,落荒而逃。但他说了一个都不留,这些人便没人能活着逃出巷子。

到处是影卫们手起刀落的屠杀与黑衣人们的嘶嚎,宋叁充耳不闻,拔腿冲向云安,云安倒在角落里,不等宋叁去查看,他自己先坐了起来。

两人对视,俱是一愣,宋叁先回过神,看向他身边散落的暗器,尽数被影卫击落,人毫发无伤。不等他长出一口气,云安望向那些影卫,又茫然地揉着太阳穴问:“之奇,你是什么人?”

宋叁浑身都僵了,虽说他知道这一日终将到来,但他心底深处总是希望能拖一日便拖一日,他可以说不认识这些人,也可以找各种谎言与借口向云安搪塞过去,反正云安从不怀疑他,可他口舌发涩,无论如何都出不来声。

因为实在没有必要,他不能瞒一辈子,不论早晚,云安有一天终会知道。

四周虐杀声不断,云安撑着墙晃悠悠站起身,右手松松捏着剑,剑尖指向宋叁,拖着步子向他走去,宋叁背脊僵直。

云安直勾勾瞧着他,脚下忽然一绊,两个人都猝不及防,云安的身体直直倒向他。

宋叁本想后躲,一见他摔跤,下意识往前跨出一步,一把将跌过来的人搂住。

宋叁心中波涛起伏,搂紧云安,然而云安半晌没动静,宋叁心中一慌,以为他受了难以发觉的内伤,低头一看,云安面色红润,双目轻阖,呼吸平缓,竟是重新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