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飘飘的几句话,却如当头一棒,听在宋叁耳中,砸得他晕头转向两眼发花。
是了,这柄无意匕首……他怎么可能认不出?
他甚至能清晰地忆起第一次见云安时的场景。
是在他视察自家商铺时。那日他冒充端庄贵气的富家少爷,一身简单的湘妃色劲服,手中一支颇风流的玉骨折扇,抖开便有两朵林下风韵的红梅,十分合衬他此时的身份。
那天的铺子新上不少舶来品,生意格外红火,临街的一层,客人已到了比肩接踵的地步,异常喧嚣热闹,店中伙计忙得脚底生风。如此场面,让他的心情甚欣慰,一跨进门内,被你推我搡的客人踩了好几脚都觉值得。
他挤过一屋子的凡夫俗子,缓步往二楼去,就在踏上楼梯的那一刹,他看见了白衣纤尘不染的云安,站在一扇朱红色货架前,葱白似的两指间捏一只水液轻轻晃动的琉璃瓶,打量着琉璃瓶的双眸中满是天真的好奇。窗外艳阳被货架挡住,但仍有一缕碎金斑驳地洒在他清癯的脊背上,为他渡了一圈暖橘色的脉脉光华。
周遭是杂乱拥挤的人群,为着见到各式各样稀奇的玩意而惊呼,云安身处闹市万丈红尘,却偏居一隅,嘈杂与他无关,自形成一股风恬月朗的气度,无一处不流露着置身物外的超然脱俗,连宋叁,都跟着静了下来。
这一瞬间,宋叁下意识屏住呼吸,恍惚间还以为九重天上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君下凡到自己的店里。
南疆向来只有乌烟瘴气,何曾出现过云安这等二月豆蔻的清新之风,在云安转身离开时,他没忍住跟了上去。
只是刚到门口,他注意到云安提在手中不算起眼的雨恨长剑,银辉溢彩。
原来是云氏后人,难怪如此清丽超脱。
他在门口停下步子,没再追上去,看云安离开的背影,一时分不清遗憾多些还是可惜多些。
回到二楼,坐下没多久,听见一楼传来争论声。
毕竟是自己的铺子,惹出事砸的是自己的招牌,他起身下楼,打算看看什么情况。
还未到楼下,便看见云安去而复返,手按在一个尖嘴猴腮的青年人脖颈上。
那青年人宋叁认识。在这一地段,有一批人成日游手好闲,成群结党,乃行窃的老油条,青年人便是其中一份子
显然企图在自己铺子上偷东西,被云安逮住了。
但那毛贼在云安手中,不仅梗着脖子不承认盗窃,还振振有词地反咬一口云安诬陷他。
纠缠不休中,越来越多的人围过来,毛贼的同党在人群里高呼这个中原人不安好心,一句话就将矛盾引到了南疆与中原。所有人便不分青红皂白,转而指责云安欺负人。
云安初出茅庐,及不擅长应对此事。被南疆人凶神恶煞地围在中间,涨红了脸,进退两难。
宋叁在楼梯上看了看云安,又看了看他手中的雨恨剑,视线来去数次,终于咬了咬牙,抬起步伐走向他。
南疆谁人不识他音玉山庄的宋庄主?见他过来,人群自动让开一条路,就连叫嚣着冤枉的毛贼都噤了声。
商铺的管家自然是要收拾毛贼的,但云安身为中原弟子,南疆与中原龃龉由来已久,所以云安身份上的罪责比毛贼要重得多得多。
管家不敢私自帮云安出声,恭敬地向宋叁唤了一声:“东家。”
人群里毛贼的同党趁机颠倒黑白:“这中原狗身在南疆,还敢信口雌黄,肆意诬赖我们,不知安的什么心!”
此言一出,所有人兴致勃勃地看向过来兴师问罪的宋叁,都道宋庄主对中原人深恶痛绝,迫不及待等着看这条中原狗会如何生不如死。
云安显然也意识到他们对自己是非不分的深厚敌意。他蹙起眉,警惕地望向宋叁。
宋叁缓缓地靠近他,二话不说,劈手将毛贼夺了出来。
人群爆发出快活的笑声,云安的眉皱得更深,握住剑的手,稍稍抬起。
宋叁将毛贼丢给身后的小厮,手覆上云安的手背,将他的剑压了下去,同时道:“我久等你不来,一桌好菜都凉了,原来你在这里被绊住了脚。”
又向商铺管家道:“偷东西的,切一根手指以示惩戒。若再有谁眼睛长了当没长,眼珠子一起卸了。”
人群瞬间静了下去。
他重新看向云安,云安也神色奇异地回视着他。
而后不顾毛贼哐哐磕头讨饶声,在众人倒吸的凉气和惊异的目光下,拉着云安上了二楼雅间。
那一顿席具体细节宋叁已全然忘了,他只记得自己不敢向云安表明身份,只说自己叫宋之奇,南疆名不见经传一商贾,赚些养家糊口的小钱。只记得那时的云安吃酒似乎极易上脸,两三盅淡酒下去,双颊便飞满红霞。他对自己所言深信不疑,毫不隐瞒地自报家门,开始一口一个宋兄,喊得真心实意。
本该第二日就回山庄的宋叁,在深巷里买了一处宅邸,门口像模像样地挂了两条灯笼。
云安开始三不五时地到“宋府”拜访,规规矩矩地上拜贴,走正门。宋叁时刻谨记着自己现在不是宋庄主,将富少的派头一鼓作气装下去。
那时他们也曾如知心好友般彻夜把酒言欢。
那一阵子,南疆诸多门派为利益争执不休,每天都有人惨死,不时请宋叁主持大局,若是安排得不甚满意,隔两日便可能是一场尸横遍野的血洗。宋叁焦头烂额,觉得自己身处南疆黑天墨地的迷雾中,不知何时是个头。云安宛如天降甘霖出现在他身边,一场细雨清风,声色不动,却吹散笼罩在他头顶的雾霾。
宋叁每日在院中摆一桌小酒,静候云安来。那段如水的时光,如今想来,早已恍如隔日,只有在海棠树下等待的心情,回想起来,仍是满足安逸。
云安的话一直很少,主要负责举着酒杯,目光闪闪地拿他所说五湖四海内的趣事当下酒菜。
眼眸中的神往几乎要溢出来。
如他这般身份的骄子,想来从小拘在门派内清修苦练,背负着光耀门楣的重任,在江湖中载浮载沉,何曾跳脱出来过,静心赏一赏这世俗风情。宋叁婉转地宽慰:“以后有机会,我带你去看万里河山,泛舟湖上。”
云安的眼亮了亮:“真的么?”
宋叁肯定:“真的。”
话虽这么说,但宋叁心里始终有一个理智的声音在告诉自己,云安之所以待他心无芥蒂,是因为他此时与音玉山庄无关,若是被发现,别说一见如故把酒言欢,只怕转瞬刀剑相抵。于是他富少装的愈发纯熟,将宋庄主的身份藏得严严实实,一旦疑似暴丨露他身份的人或事物出现,便有影卫暗中处理,加上云安本身毫不怀疑,月余时间过去,云安始终不识庐山真面目。
呆在一块的时间越长,富少的身份装的越像,宋叁自己不知为何,越发畏惧。有影卫在,即便真的被发现,云安也杀不了他,可他依然畏惧,甚至夜间梦魇,都是身份被云安识破,云安提着剑要杀他替□□道。醒来时心中一片冰凉与彷徨。
他更加小心翼翼地捂着自己的身份,就连影卫都撤得远远的,不让人跟的太近,以免被云安察觉。
那日他照常在府中等云安。云安果然如约而至。
但那天,他发现云安有心事,而且心事重重。宋叁自小到大的涵养,让他绝不会打听他人不愿开口的,见云安一直恹恹,索性拉着他出门逛。
云安喜酒,且是烈酒,宋叁怀中揣着一本册子,分别记载南疆烈酒酒肆在哪条深街小巷,带着云安像两只酒鬼,直奔那些酒肆。
一坛烈酒下肚,云安的脸色总算红润些许,爱不释手地抱着酒坛向他道:“自从来到南疆,我已经很久不曾喝过这么痛快的酒。”
宋叁不饮酒,只是纵着他:“喜欢的话,下次咱们还来。”
云安难得笑了一笑,在长凳上挪了挪,靠近他,与他面对面近距离对视着。
云安神色渺茫,直愣的视线从他的眉眼缓缓下滑,落到他的唇上,一眨不眨。
一股酒香和着细雪的芬芳扑鼻而来,云安的脸近在咫尺,宋叁心口怦怦直跳,忽然见到云安伸出一点猩红的舌尖舔了下唇,烛光下,云安唇色水光潋滟,十分诱丨惑。
他知道云安只是馋酒,然而这么一个动作还是让他脑中一直绷紧的弦断了,令他心猿意马,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才阻止自己亲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