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教我。”
卫坤仪俯下身,她手指轻刮一下脸,小人偶舒服地眯眼。
“怎哄好一个小孩。”
她慢且好听,唇角的弧度同面具一致。
沈青昭道:“哄?……才不是!我是真情实意地想,‘那个小孩’惹人怜爱,得待她好。”
卫坤仪道:“多好。”
沈青昭道:“那种好,怎么说,和哄完全不同。我情不自禁,好到想把山上一切都替她拿来。”
卫坤仪道:“懂了。”
沈青昭道:“我是情不自禁。”
卫坤仪道:“如此。”
沈青昭又重复一遍,还特意延长,不满道:“我是——情不自禁!”
她轻声笑了笑,道:“我听见了。”白肩微颤,手挡在小人偶脸前,表面一副泰然自若。
沈青昭气鼓鼓,卫坤仪抱起小人偶,摸着杏黄花,她立在雪山上,像极了寻到失而复得之物的小女孩。
“你踏入神骨之地以来,辛苦了。”卫坤仪垂眸,可这一句话,她却对着小人偶,并不对沈青昭。
“卫大人……”小人偶神思恍惚,她轻声细语,在杏花边道:“此地诡诞,阴阳分裂,我留你,是怕你走丢。”
走丢?
小人偶一听,黑葡萄的纽扣眸模糊,泪水溢出来,吧嗒吧嗒地下掉。“我力不胜任,卫大人待我,却,却不计前嫌……”它呜咽着,卫坤仪道:“你惹人怜爱,我想待你好。”
小人偶呜哇一声扑进怀里,满是体香。
“卫大人!”
沈青昭看着这俩人,她忽然沉默似哑巴,无话可说。
卫坤仪拢起双袖,抱紧小人偶,她用只有俩人才能听见的音调,娇哄道:“我待你好,就不会丢下你。”
同一句话,换一个人,寓意就大相径庭。
沈青昭看着小人偶哭诉,什么一路胆怯,不敢开口,可那字字句句却像冲她所来。卫坤仪安抚好后,转身欲走,她抱紧小人偶,那怀中身影熟悉,像娇小一点的沈青昭。她低声相哄。
“……”沈青昭见俩人走远,后悔了,太过后悔。
当初来到这里的修士,各个清正,绝不养阴邪婴灵,见之必除,她怕人认不出这是沈青昭的小鬼,这才换一身打扮,同主人相似。哪知这到头来竟成了打击她的利器。
小人偶在卫坤仪怀中哭啼啼,蹭来蹭去,眉眼长如主人。沈青昭看了半晌,有一股念头由内自外涌出来,也不是震惊,只不过像看到曾经在江家的自己,她心道:“真恶心。”
她后悔了。
不该说那种话,卫坤仪学会了,眼下处处拿来针对。
沈青昭背上猎物,出神着走回山洞。
卫坤仪不给机会。
她想道歉,想拉一拉长袖,愧疚得更是眼泪说掉就掉:“坤仪啊,我……”她想把话都出来,想抱,再哭。沈青昭很会撒娇,这是她唯一的优势,可卫坤仪不给。
她不给了,还能有什么办法?
沈青昭来到洞中,架柴火术,江家人陆陆续续回来。殷驰野来得最晚,他手提一头黑獐子,见她不要,就自己炖来吃,从神骨之地回到阒州,所有人怀揣惊世秘密,他们轻松,也绝不放松。李昆仑疯疯癫癫,回去以后,听说会有万宗审罪,她怕是要跑!
李昆仑一直不回来。
到了晚上,沈青昭坐在篝火前,江风媚看一眼这边,冷笑道:“果然。”
“谁看到李昆仑了?”
“就,白天时见过一面,谁记得?你说她是不是又——”
“疯师跑了?”
三人成虎,污言秽语。
他们就坐不远处,沈青昭面无表情,一个门生壮了胆,他来搭话,她正用匕首剥皮,一刀接一刀,割得极不熟练,这也是不佩剑的通病,没剑,做什么都束手束脚。
那年轻男子道:“沈姑娘,你一个人……咳咳,可需要咱们给你拿……”
最后“剑”字还未落,沈青昭一刀剁下,震得野火噼啪乱响,她回头,一张娇媚脸:“没听清,要我给你们拿什么?”
她劈得力气十足,野兽剥皮,顿时血肉模糊地摊开,沈青昭心不在焉,她原来不是剥不了皮,而是根本没在剥!
年轻门生一羞脸,他忙道:“不不不,你做,你做。”
沈青昭这才转头。
她刚才……一直在想卫坤仪的事。那人不在,什么都做不下去了。
沈青昭眼神黯然。
那群人在背后说的话,她都没听清,至于李昆仑?
对师父来说,消失不见,她对此早就习以为常。可也相信,李昆仑是不会跑的。
因为她和卫坤仪越走越近了。
卫坤仪常力非人,她觉得,李昆仑其实有在妒忌。
人群开始悄议,不提李昆仑,这时不知谁先打开了口子,反倒提起她和沈青昭的往事,什么“疯了”、“可怜”,毕竟沈青昭当年在李昆仑走前,就留下“你们在说什么,她绝不会丢下我”这种话,推门一看,被狠狠打脸。这倒叫人不忍,至少她在过去,曾像是李昆仑的掌上明珠,结果呢?一走就是三年。
若李昆仑这回又跑,沈青昭也……太可怜了吧?
他们摇头。
少女还一副若无其事,实在招惹心疼。
门口有人忽道:“来接!”
李昆仑的声音?
江风媚比了个手势,那俩守门弟子内丹涌动,结界掀开一瀑,李昆仑从“水”中走出。
“别原路折返,明日起,都换条路走。”
李昆仑踏过人群。
那外头打来一道燃球术,像太阳一晃,圆润滚烫,把洞内衬得黯然失色。卫坤仪就在身后,风雪大了,她俩肩上都落满不少雪。“卫大人这是?”江风媚没问完,卫坤仪手中持一轴图,她周身被雪浸得湿冷,气质出挑,不知在外待了多久,众人看着她,不少弟子脸红。
卫坤仪道:“风水图。”
“这难道,不,李昆仑和大人一直在一起?”
卫坤仪解开披风,轻轻“嗯”了一声,燃球在门外忽明忽灭,飘忽不定。她脸一半明,一半暗。
李昆仑道:“财神裂可是一个好地方,啊,你们江家虽不是丹宗,但这地方适合养丹,我已经决定了,回中原后金盆洗手,我卖药,你们以后照顾下。”
江风媚道:“口出狂言。”
她站起来,面朝李昆仑:“少得意,你等着,一踏入中原,自会有人把你请走!养丹?谁敢吃。”
沈青昭道:“我。”
江风媚道:“你?”
沈青昭道:“我敢吃,若我死了,还请你们记得,我为天下人做过牺牲。我的眼睛,可以捐给主瞳术的宗门,让他们多多琢磨。”
各个睁大了眼。
卫坤仪把披风挽在手上,她一路安静,走过来,道:“不饿。”
李昆仑道:“你吃。”
沈青昭刚想问什么,卫坤仪就不见了,她从几日前仿佛就只在做一件事……那就是,回避自己?
越想越乱。
三日后。
阒州废的空城已能看见,江家人最后道一声别,接二连三踏离。
“坤仪……”沈青昭骑着马,人都走了,卫坤仪总不能再拿他们来搪塞过去!她刚一靠近,卫坤仪就正好展开一张地图,“该去哪。”她戴得面具,唇角轻勾,把一切都隐藏起来。
“我要回京城,回牢狱,我要去买新衣裳!”小人偶爬上去,小脚翘起绿裙子,坐在卫坤仪怀中捣乱。
“不可以。”卫坤仪笑着拒绝。
“我要换嘛,我要换嘛。”
小人偶争吵,这一个月中卫坤仪更为宠溺,但在这一件事上,她手指刮在它脸上,道:“别换。”
“嗯……”小人偶规矩,声音幼猫嘤然。半晌,它花袖子放下来,露出一点眼睛,看着沈青昭道:“不要新衣,那可以,摘一朵杏黄花给我吗?”
“好。”
“我也想像沈大人一样,做美人。”
小人偶缩在怀里,眨巴眨巴,它穿得和沈青昭一样,而她头上,杏色如春。
财神裂遇险时,它选择为她留下来,头花被吹跑一半。
“……”沈青昭说不出话,卫坤仪道:“附近无花,你再等等。”
小人偶道:“嗯嗯,我乖顺,不急一时。”
卫坤仪道:“你哪里学来的讨要功夫?”
小人偶道:“学?我……我不知道啊,若真说来,那就是沈大人教的,我灵气由她所吹。”
卫坤仪道:“真好。若我也懂撒娇,也许,就不会被人丢下。”
小人偶道:“谁敢丢卫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