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雪霁初晴。江家人在山谷下狩猎，此趟离平原越来越近，他们符绳自如,常兽逐渐增多。

沈青昭和李昆仑走一块,卫坤仪则在半山峰。

她闷闷不乐。

“还跑！”几个弟子飞快骑马，一箭射中羚羊，惨嚎几声,羚羊眼睛中箭地跌跌撞撞乱闯，雪上一地血迹。“行不行啊,射歪了，给人一个痛快！”他们互相叫,昨夜干粮不足让江风媚提出比赛,她让江家人狩猎,谁射最壮者胜出。

江家以弓闻名,这种对局早就融入过日子中。

沈青昭想着昨夜的事，她还以为叫一声“期姑娘”，能让卫坤仪心知肚明。当时眼见人走,她忙一唤,卫坤仪就道：“期姑娘？”

一回头,她那模样好似并不认同。不止于此，卫坤仪已长大，除了眉眼清致，什么都比过去更稳重一些。

“这听上去，像哄小儿的。”卫坤仪一笑,沈青昭猜不透她。

在府上人们称未出阁的小姐，不是“哪位姑娘就是哪位妹妹”，沈青昭叫四姑娘，可，这称呼也就仅仅止步于府内。女子修道，字皆自取，沈青昭直呼其名都比那一声期姑娘更似同个年龄。

她当时不敢说话，半晌，刚要开口：“我——”

“我不叫期姑娘，”卫坤仪道，她声色端重，却一字一句延长了音调：“我比你大。”

她比她大。

沈青昭就这样被一记闷掌打中，卫坤仪离开后，她还都停在原地，久久拔不出来。

卫坤仪比她大。

是啊，她都成一个大人了，年纪已比自己还要长，方才那句话……可算提醒她莫自倚长姐？

毕竟卫坤仪在小时候遇见她，是阴差阳错，她的见识比起如今卫坤仪来说，已不值一提。

沈青昭就此彻夜难眠，没了主意，她睡前反复想，醒来也想。白天江家人都在狩猎，沈青昭在一旁坐着，她越看越生气，这群弟子打得不像猎，反倒像是在打她在山中替卫坤仪辛辛苦苦喂养的猛兽。

“找到羊头就赢了！”一群弟子哄乐而去，沈青昭顿时不快。

找什么？他可知道她俩当初为山上野兽躲雪做得有多累？

她更闷了。

看着江家人打猎，一个两个弓马娴熟，瞄准藏在岩石后头的山兽近乎百发百中，李昆仑道：“不错，比我走前那一批要稍好些。”

羚羊发出长啸，它悲壮一倒，沈青昭把匣弩握得更紧。李昆仑看一眼，道：“你也要去？”

沈青昭道：“我才不射。”

李昆仑道：“怎了？”

沈青昭道：“这些山兽指不定其中就有她养过的，没有，那也有后代，我下不去手。”

李昆仑道：“爱屋及乌。”

沈青昭道：“那又如何，这本该是我欠她的。”

李昆仑道：“她可领情？”

这问得沈青昭分外尴尬，她在财神裂中的事，拿不准就常会问李昆仑，这世上也只有“李疯师”面对这种事才格外淡定自若，一听即表接受。

“你看，她并不领情。”李昆仑道，“否则她昨夜也就不会说出‘我比你大’这话，你想还情，她却不要。为师认为你不如欠着，反正……”

她一声啧啧。

“也不够还。”

沈青昭犹豫半会儿，她刚开口，一道金光四溢的箭倏地从头顶穿过，沈青昭后退半步，那箭射得干脆，堂而皇之穿过她俩二人中间，仿佛挑衅！李昆仑站定不动，她倚墙，等那箭走了，才慢慢道：“射歪了。”

上头传来江风媚的笑声：“李昆仑，你倒是察觉得早，这箭确实不会射中你们！”

底下山羊倒地，沈青昭一转头，这才发现那头逃命的羊离她们这么近。

江风媚拿弓，她立在上方半侧身，一副傲然道：“神骨之地事已结束，可你回到中原，欠天下人的可远远不够还。”

沈青昭道：“比如？”

江风媚道：“你在说笑么，‘李疯师’的事迹，岂不是连天下三岁小孩都知？”

沈青昭道：“三岁小儿听的，还不都是有心之人所教？”

江风媚道：“好，那我就说一个，阒州血夜，沈青昭你可记得？数十宗主听她一己之言，走错了地方，遭致妖祸猎杀。当年秦宗主年方二十，大有锦绣前程，他救人心切拿她的堪舆图深入阒州，从此一去不复返！李昆仑，我就问问，你给他错地图时，手抖不抖？”

李昆仑道：“我的图没错。”

江风媚道：“那就是不抖了？秦家找你多年，希望他们不会被你这一声给气昏头，在城中犯下错事。”

李昆仑道：“我手头没人命。”

江风媚一听，她笑意更深道：“你创的禁术触犯那么多条规矩，传得满天下都是，可真是清清白白，只认禁符，不认人命？”

李昆仑道：“就事论事，我认为有人在玩弄你们。”

江风媚道：“有够伶牙俐齿，李昆仑，你不如省省，留到问罪时再说？”

“问罪？”

眼见沈青昭皱眉，江风媚神秘一笑，道：“当然，李昆仑也得先踏入中原！不要以为帮了卫大人抹除定罪就够了，怎可能？李昆仑，你自己好好想。”

她一拂长袖，白袍在身，仿佛把持道义。

“毕竟，整个中原可都在等你回来。”

沈青昭听得愈发冷静，她握紧了匣弩，天下的宗门……都在等人？

她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让这种事发生，她不会再让李昆仑走了。

一念之间，她握紧弩。一半站与李昆仑，一半站与天下。

沈青昭正欲开口，李昆仑就道：“原来你过来是善意之举，多谢？”

“你一手聚魂阵，天下独有。”江风媚看着下头，她阴阳怪气：“若你真问心无愧，看情分，江家也并非不容？”

“可惜了，你们用不上。”

李昆仑一踏，站在山峰巨石上，看向财神裂。

“天师……”大师兄在人群中轻声道，这时众人警觉，李昆仑曾逃跑过无数回，她这回难道也要？忽然间，李昆仑开口道：“你们各个蠢钝，我就说一句，天埑尽失，冤闭穷泉，谁今天想来解释？”

众人听得无言，这叫什么话？

李昆仑假痴不癫。

可她也不能一直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否则谁懂？

大师兄思忖半晌，他看一眼四旁，不安道：“……我想，‘天埑尽失’，是指违悖常理，这财神裂本就不该存在。”

沈青昭道：“嗯，它在变弱，这才不断‘偷取’力量。”

聚魂阵每开一次就小一点。

大师兄道：“那么这‘冤闭穷泉’，就是指冤魂，皆，皆被……超度？”

沈青昭道：“对，就这个！我想通了，这困在无尽撞风中的冤魂都被我们清空，回到中原后，于别人而言，他们凭何进来？”

“她再不开聚魂阵了？”

“到底是无理，还是不想开？”

各个议论纷纷，可也有人坚定。小师妹会心一笑，道：“沈姑娘不愧是她亲自选的徒弟。”修箭弟子点头，身后数十人亦是。他们自从共闯黑潭后，对沈青昭早佩服不已，江风媚笑意一滞。

“我不会再开聚魂阵。”

李昆仑站着，她一身素蓝长袍任风打。

“她真不打算做了！”

“果然，她就是天生的反天下，我就说……这赌你们输得服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