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一堂师友 冷风热血洗乾坤 纵令伐尽 一片平芜也号林(1 / 2)

第二十三章一堂师友冷风热血洗乾坤纵令伐尽一片平芜也号林

再说道林送走燕山后,正准备回乡,就见孙之沆惊惶失措地跑了进来。原来魏忠贤要抓高攀龙等七人的消息被孙承宗知道了。孙承宗大惊失色,立即派之沆冒着生命危险,到道林那儿报信。道林惊得魂飞魄散,什么也不顾了,二人骑马日夜兼程往回赶,过长江后,道林回无锡,之沆去苏州。

先说道林,他经过长泾时,先往缪昌期家去报信。谁知还没到缪府门口,就见到官校押着缪昌期从家中出来,后面跟着哭得死去活来的家人。道林眼巴巴地看着缪大人被押上了船,无奈中上马往无锡赶去。七十多里路,一个时辰就到了,道林赶在关城门前进了城,径直来到高攀龙府上。高攀龙不在,永清告诉他,爷爷到书院去了。于是,道林连忙又往书院赶去。

书院门前,高攀龙凝神伫立着。虽初春天气,寒风依旧萧瑟,瓦砾堆积,沙尘遍地,满目疮痍,令人目不忍睹。身边是弟子华允诚,天启二年进士,乞假回锡后,就一直陪伴在先生身边。面对断壁残垣、满目荒草,他知道自己纵使千言万语,也抚慰不了先生的心。

小心斋!高攀龙驻足。幸存下来的小心斋被一把大锁锁住,不时有冷风吹得窗纱呼呼响,高攀龙打开锁走了进去。小心斋内空空如也,只有汤显祖的《小心斋记》仍挂在墙上。

物色一如昨,旧人何茫茫;一岁成永诀,千载空相望。

静心易生哀,遗情难为方;愿从梦中路,柔身至君旁。

斗转星移,你们都在哪儿呢?高攀龙凝视着《小心斋记》。良久,他取下匾来,细心地拭去灰尘,交给允诚。出了小心斋,二人又来到依庸堂的废墟前,一团绿色引起了高攀龙的注意,他蹲下身拨开干枯的荒草,见草根处隐隐间有些绿色。原来是几枝小嫩芽从草丛中蹿出来了,绿绿的嫩嫩的,在这枯黄的世界里尤其醒目。高攀龙小心地采了一片叶子,放在阳光下细看,它是那么弱小,却已有丝丝清香透出。

“城头曾筑小方台,四望长空万象恢;今日荒墟惟草色,春风依旧有情来。凤超!春天不远了。”

“是啊!芳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惊蛰刚过,眼见春分到了!”

“过了春分,就要春满园了。”高攀龙喃喃自语。

前面是道南祠。魏忠贤拆毁书院中的一切,唯有道南祠不敢动手。高攀龙担心年久事淹,已在上个月,把顾宪成、顾允成,钱一本、薛敷教、安希范、刘元珍六君子重祀道南祠。就要离开了!高攀龙默默看着安装好的牌匾,良久才走了进去。他点燃一炷香,默默告别:“先生!攀龙做成此事,最后一件心事也了了!”

华允诚看时间不早了,正要劝高攀龙回府,猛听到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二人转身,原来是夏道林冲进来了,后面跟着孙子永清。见到高攀龙,夏道林直呼:“高大人!魏忠贤派来官校来江南抓人,缪大人已被捕,一队人往常州去,一队人去苏州,还有……”

“不用说了!”高攀龙十分平静,“吾视死如归尔,今果然矣!”

“高公!赶快离开无锡吧!”道林急坏了。

“我没事!你还是先去常州,看看应升吧。”

“真的没事?”

“去吧!”

高攀龙的沉着冷静,让道林放心不少,他打马往常州去了。

天已经暗了下来,华允诚抬头看着西下的太阳,只见半个圆已在鹿顶山后,剩下半个圆也在慢慢变小变红,最后似血沉入山下。想到缇骑很快就会到来,允诚急了:“先生!允诚家乡有一僻静之处,少有人知,允诚愿陪大人到那儿修身养性,不管这世间烦恼岂不省心?”

“凤超!老夫弹劾贪官崔呈秀,就没想过自己的性命。如今他投在魏阉门下,必来害我。老夫怎会轻易逃脱?还连累家人、凤超为我飘泊?不!老夫哪儿不去!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老夫当死便死,虽杀身也要成得一个‘仁’才好。不然徒死无益,似草木何异?”

“可是魏阉凶残触目惊心,酷刑惨绝人寰,学生怎忍心让先生受此折磨。”

高攀龙一愣!此去必步杨、左之后尘。我若果真结党欺君,死也心服,今为仇人所害,岂不是忠、孝两亏?况且身体为父母所授,景逸怎肯让父母遗体去受那无辜的刑法?功夫至此,得力不少,现在还有什么可挂念?不如去也!高攀龙一身轻松:“凤超!你看今晚月色多好,陪老夫赏月如何?”

华允诚的心在滴血,他痛苦地看着高攀龙沉着冷静的面容,心中阴睛不定,还想再劝,高攀龙已举步回家。

官校要来抓人的消息很快在无锡城传开,亲友们纷纷赶来高府询问。高攀龙十分平静,面对亲友关切的目光,也不解释,只是吩咐设宴款待,他要和亲人乐一乐。

华允诚忍不住劝道:“先生!现在就走还来得及!是否……”

高攀龙笑了,举杯道:“凤超!不要这样嘛!”说完,他一饮而尽。

华允诚再也忍不住,一口喝干杯中酒,跌跌撞撞走了出去。高攀龙也不以为怪,继续喝酒取乐,那些亲友原是要来劝解的,也有人是来为他筹划的,见他全无忧愁之态,反而开怀畅饮,倒也不好开口,直到酒席散,各自告辞回去。

见乡人回去,高攀龙转身关照道:“不要惊恐,无甚大祸,我要独坐片刻,你们各自休息去吧。”

家人满腹狐疑,经不住攀龙催促,也就睡去了。高攀龙来到浴间,夫人正坐在浴桶旁烧水。随着一束一束的木柴投入炉膛,泪水也一滴一滴往下掉,最后似断了线的珍珠直泻而下。

“别哭了,孩子们会笑话的!”高攀龙在她身边坐下,仔细地端详着她。看着她眼中跳动的火光,看着黑发中一缕缕的白发,第一次发现,她真的老了。高攀龙不由回想起年轻时的妻子,怎样小鸟依人似的来到身边,羞答答又俏生生地投入自己怀抱,温情刹时充盈全身。风雨同舟几十年,永别就在今朝,高攀龙心如刀割。

“以后怎么办?”妻问。

以后怎么办?想到自己离开后,家中将承受的苦难,高攀龙肝肠寸断。想自己也是国之重臣,却要受那魏忠贤百般羞辱,又怎甘心,高攀龙只好硬起心肠道:“你看看!到底妇道人家,又没什么大事,就这么流起眼泪来。好了!你先回房,老夫一会儿过来!”

“官人!”妻子的泪随着这一声惨呼,似泉涌再也不停。

“夫人!”高攀龙伸手把妻子拥在怀中,克制已久的泪水终于似决堤而下,高攀龙让最后的情感,一览无遗地留给了妻子。

“笃!笃笃!”街上传来竹筒声,三更了。高攀龙沐浴更衣后来到书房,他冷静地展开一幅纸,提笔写道:“臣今虽蒙削夺,昔日却为大臣。大臣义不受辱,今欲辱大臣,是辱国也!臣谨遵屈平之遗策,愿效犬马于来生,愿使者持此以复命。”写毕他仔细封好,又在封面上书:“付长男世儒密收。”

高攀龙又取出一幅纸,提笔写《别友柬》,见纸上沾着的一根细毛,笑道:“老伙伴!我们要再见了!”他轻轻拈去,举笔疾书:“仆得从李元礼、范孟博游矣。一生学力到此亦得力不少。心如太虚,本无生死,何幻质之足恋乎?”

听外面传来四响,高攀龙拿起布把依庸堂匾仔仔细细擦拭干净,端端正正放在书架上,又退后几步看一下,满意地点点头。该走了!高攀龙整了整衣冠,打开园门来到鱼池旁的香炉前,点燃一支香后,深情地看着。

袅袅升起的香烟在园中缓缓浮动着,留恋似的亲吻着温馨的家,亲吻着高攀龙的额头,最后慢慢消失在夜幕中。抬头仰望繁星点点的夜空,高攀龙仿佛又来到弓河边,正和顾家兄弟讨论着什么。“泾阳、泾凡,我来也!”他纵身一跳。天启六年三月十七日丑时,高攀龙平静地离开了这污浊的世界!

有诗赞:

君子无所争,立纲常扶名教;

大臣不可辱,感天地泣鬼神。

再说,道林离开书院后,马不停蹄地往常州奔去。路过十八湾,他又到自家茶场召集十几名短工,各拿棍棒,直往常州而去。道林到了常州一打听,李应升已经被捕,就要启程去北京。道林急疯了,边驱马在街上狂奔边大声呼救。常州市民本就痛恨魏忠贤祸国殃民,有人领头疾呼,数万市民齐声呼应,手持扁担棍棒涌向县衙。

“放了李大人!”冲到衙门口的道林大叫着。

东厂缇骑正押着李应升往外走,被道林他们拦在了门口,双方对峙。一锦衣卫抽出腰刀,上前叫道:“你们来做什么?想造反?”

夏道林充血的眼睛里喷射着愤怒的烈火,他举起木棍吼道:“放开李大人,滚出常州去!”

缇骑在京城嚣张惯了,哪受到过这样严厉的指责,举起刀就往夏道林头上砍来。夏道林早有准备,侧身闪过,顺势一棍又抬腿一脚,早把这个狗头打出门外。这下可吃苦了,棍棒交加,只一会儿就被打昏过去,要不是御史怕出人命,派人抢回来,早就一命呜呼了。

缇骑们被道林镇住了,也被大门外的数万百姓吓倒了,他一步步退回到衙门内。而大门外的市民也越聚越多,情绪也越来越激动,他们用棍棒击打着地面,如战鼓阵阵,就等道林一声命令。

道林指着这些鹰犬:“放了李大人,要不我们常州人就不客气了。哼!你们也不仔细想想,不放李大人你们能走出常州城?快!放了李大人!不然……”道林双手紧握棍棒,慢慢举了起来。气氛越来越紧张,双方都握紧着手中的武器,只要棍子砸下,血流成河就在眼前。

“等一等!我有话要说!”李应升急了,他冲出大门用尽力气喊道,“乡亲们!我的亲人哪!你们静一静,听我说,我李应升论劾权珰,褫夺而归,早已预料此去是九死一生。但一死报国,人臣本分,我不后悔!应升赴死为了一个‘义’,望乡亲们成全,不要因区区一个李应升,坏了朝廷规矩。”他说完自动就缚,就要出门。

道林一下扑倒在李应升脚下:“大人!魏忠贤不会永远一手遮天,到了云开之日,让道林到哪儿找您?”

百姓也叫道:“李大人不要走!这些鹰犬才几个人?一顿打送他们回老家。”

李应升扶起道林:“道林!我的好兄弟!有你这份情,有乡亲们这份情,应升死而无憾了。道林!如果我不走,魏忠贤定会因此迁怒常州百姓,到时生灵涂炭,大祸因我而起,应升死也不能瞑目了。道林!谢谢你,为了常州百姓,让我走吧!”

“不行!我们不能让你去送死!”

“乡亲们!你们看那儿!”李应升遥指远处一座小山上,只见山间隐隐现出一个小亭子,那是一座江南常见的六角亭,名叫“清风亭”,李应升登山时常在那儿避雨。“应升决不让此亭笑我。乡亲们!永别了!”他昂首挺胸在百姓的泪眼中挺身就道,如飞蛾义无反顾地扑入魔窟。

再说,之沆打马一路飞驰,很快就赶到苏州的山塘河边。山塘河东起阊门渡僧桥附近,西至虎丘望山桥,人称“七里山塘到虎丘”。山塘河边是山塘街。街临河,酒店与水榭相连;店临街,游船与茶楼争宠。因此文人墨客常在此吟诗作赋,山塘街成了姑苏第一名街。

沿山塘街西行,就是峰峦塔影的虎丘山。山后有一座石佛寺,寺旁有一座茶馆,常有学生来此喝茶。之沆在虎丘游玩时,曾在那儿结识了许多朋友,其中就有好友杨廷枢、徐汧。救周顺昌必须有苏州学生帮忙,之沆打马往石佛寺茶馆赶去。

杨廷枢,字维斗,吴县人。他此时正拿着杨涟的《狱中惨言》大声读着:“……但愿国家疆固,圣德刚明,海内长享太平之福,涟即身无完肉,尸供蛆蚁,原所甘心。不敢言求仁得仁,终不作一怨尤字也。”读到此,杨廷枢早已泪流满面:“谁不知道杨大人是勤政爱民的好官?他在常熟时的种种事迹,有口皆碑,说他贪污谁信?”

见杨廷枢泣不成声,徐汧含泪接过。徐汧,字九一,号勿斋,他继续读着:“故作风坡翻世道,常留日月照人心!大笑!大笑!还大笑!刀砍东风,与我何哉!”他也读不下去了,茶馆内气氛越显凝重。

正悲愤难忍时,之沆冲了进来,连连叫:“不好了!维斗兄,抓周顺昌大人的缇骑就要到苏州了!”

“抓周顺昌?”大家都惊呆了,周顺昌可是榜上无名的呀。见他们疑虑的样子,之沆急坏了:“魏忠贤矫旨,说周起元大人贪赃十万,周顺昌大人贪赃三千,要抓他们进京察问。”

“周大人巡抚江南这么多年,他是什么人,我们最清楚。说他贪赃十万,谁会相信?魏忠贤这个杀人魔王,又要残害忠良了。”杨廷枢咬牙切齿,他转身对早已怒气冲天的学生道:“杨大人在常熟时,经常斗笠草鞋,一身汗、两脚泥地行走阡陌间,常熟百姓谁不知道他是位清官?结果被魏奸害死。今天又来害周大人,我们不能袖手旁观。天如兄!汉末之象已见,就该有讨魏之举。”

张溥,字天如,号西铭,江苏太仓人。张溥为人宽厚热情,有兼容并包的风度,很有领袖气质。他以“尊经复古”为己志,学友们都很尊敬他。想不到魏忠贤还要江南作恶,同学都尊张溥为马首。

张溥道:“早听说高阳的学生为救左大人他们,在各地募捐。他们能不畏权势,慷慨解囊,我们苏州学生怎能落后?同学们,此事将在苏州发生,苏州学子也一定会赴汤蹈火在所不惜,是不是?”

“高阳学生能做到,我们也能!”学生们激动了,天性中的正义感与血气方刚、不愿被羁绊与充满幻想的年龄相鼓激,他们义愤填膺。大家都说:“杨涟被捕时,我们都以为朝廷会辨冤枉还他清白,没想到杨大人遭非人的酷刑,死得又那么惨烈。周大人清正廉洁、嫉恶如仇,今因忤阉罹难,料无生还之望,我们怎能再让他被杀?”

“天如兄!我们跟着你!”学生们纷纷举臂大呼:“魏奸祸国之象已见,当有讨魏之举。我们要救周大人,拯时救世。决不让天下笑我苏州无情义,笑我苏州学生无骨气。”

“既然大家相信,溥也不再推辞。都说‘应之为名,有龙德焉’干脆以‘应社’的名义,救周大人。”张溥想了想又道:“周大人清正廉明,又接济魏大人家眷,家中并无积蓄。那缇骑哪个不是强盗,这一路过去,恐怕要受他们欺负。我想在苏州城募捐些银子,好做准备。”

“如此甚好,维斗兄负责募银,其他人负责探听消息,晚上到此集中再研究对策。”想孙之沆急急匆匆赶来,杨廷枢又问:“之沆兄可有住处?”

“住到我家去吧!”陈子龙相邀。陈子龙,字卧子,松江华亭人。

“也好!不过,弟要去小舟家等一朋友,我们晚上见!”

天很快就黑了,大家陆续回到茶馆。

杨廷枢汇报道:“周大人已被抓到巡抚衙署。临走时,妻、舅问他有何言留下。他说:‘无事可乱我心怀。’见桌上有块牌匾,周大人又说:‘我曾答应给龙树庵僧人题字,不可负言,就题给他吧!’他提笔疾书《小云栖》后掷笔说:‘此外,再无一事了。’周大人去衙署的路上,百姓多次阻拦,不肯放他去呢。”杨廷枢说着又拿出一张纸:“这是周大人临行前题的诗。上书:云霄事业看雄剑,吊古惟应问烈夫。”

“周大人现在怎么样了?”

小舟道:“周大人原被关押在府衙内,知府毛一鹭见门前聚集这么多人,生怕出事,又把周大人换到县衙门,还派人将衙门团团围住。我在墙外转了几圈也进不去,好在遇上了在周府当轿夫的堂兄,才找到了周大人。我劝他离开,谁知他竟仰天大笑:‘我也不走,我也不死,直等到京说个明白。大丈夫就是死也须痛骂奸权,烈烈轰轰地死,岂可自经沟渎,贻害地方,连累家属?’”

“你没对他说,他在《东林党人榜》上无名,没有必要受此牵累。”

“我就是这么说的,周大人反而大笑:‘寥州本就与东林同调,皆东林一脉,自有不谋之合,怎能以非东林羞我?’周大人不肯独自逃生,只坐着不动。”

“又一副铮铮铁骨,无怪乎魏忠贤恨之入骨!”徐汧感动不已。

“街上市民反应如何?”张溥问陈子龙。

“杨涟大人被害已引起公愤。况且周起元大人走时一匹瘦马、两筐书画,送行的百姓耳闻目睹,说他贪污,谁不喊冤?周顺昌大人体恤百姓,口碑极佳,谁不知道山塘河边住着一位清官?诬他贿赂谁肯信?缪大人、李大人被捕,高大人被逼自尽的消息已传遍江南,苏州市民都愤怒了,现在已是干柴遍地,就差火种一粒了!”

“好个就差火种一粒。让我们用心来点燃这场大火吧!”杨廷枢激动。

“你们不怕戴上东林党的帽子?”

“我们以东林为荣!”

“好!”张溥说出自己的计划,“先礼后兵!明日一早,集结苏州城所有学生去找毛一鹭,请他暂缓宣读,好上本申救。我们要说得巧妙,让他无法推辞。虽不见得有效,但先有个因头,也好为下个行动准备。”

“这好办!苏州才子文章、口才天下闻名,那毛一鹭有何能力,敢在苏州逞能?明天看我们的!”

见学生们跟着杨廷枢、徐汧一同去了。张溥转身吩咐:“发动苏州市民的事情就交给之沆、燕山。你们只要如此……如此……就行。”

“知道了!”他们出门,几个飞跃,就消失在黑暗中。

“维斗兄那儿怎么样了?”

“百姓们纷纷解囊,已募集得差不多了。”

“好!巡府大门前见。”

第二天一早,巡抚毛一鹭刚走出巡府大门,就被学生们围个正着。他们也不多言,只是向他讲周顺昌怎么怎么地好,收受贿赂决不可能,朝廷一定听了小人之言冤枉了周大人,请毛大人无论如何也要具揭申救他。

苏州生员哪个不是饱读诗书,学富五车?且引古论今个个伶牙利齿,一个毛一鹭哪是他们的对手,顿时被陷在人群中动弹不得。毛一鹭想要发作,但这些生员围着他只是齐齐请求他缓些开读谕旨,好上本申救,弄得他倒也发不出火来。等到学生越来越多,把衙门前挤得水泄不通,毛一鹭被挤得差点喘不过气来时,毛一鹭方才回过味来:原来这些生员是有备而来。

毛一鹭连忙退到院门前的台阶上,居高临下,神色也傲慢起来:“圣旨已下,谁敢再上本救他?你们生员如此做法,倒是重桑梓而薄君臣之意了。”

苏州学生本就聪慧,哪吃他那一套,齐声道:“我等生员于君臣之义不薄,只是毛大人于父母之恩太深了些。”

认贼作父!毛一鹭怎么听不出,不由脸皮发紫,言语中不自在起来。有生员叫王节的,见毛一鹭面露尴尬,连忙走上台阶,给他整理下歪了的帽子,拉拉他有点皱巴巴的前襟,讨好道:“咳!各位!各位!毛大人清正廉明,与周大人自然惺惺相惜,怎会不救他?况且毛大人与魏阉势不两立,何来认贼作父?说不定早就已上本申救,还要你们在此鼓噪?”

“呀!如此学生看错了,竟信了小人之言。毛大人,有人竟敢诽谤毛大人与魏阉穿一条裤子呢!”

“是啊!穿一条裤子,不就是放一个屁?该打!该打!哈哈!哈!”

面对学生们的挖苦嘲笑,毛一鹭再也忍不住了,他大声斥责:“竟敢辱骂魏公公,难道不怕王法?”

有叫刘羽仪的生员连忙上前作揖:“辱骂魏忠贤?错!错!错!我们苏州学生,一心读圣贤书,立志报效国家,从不谈蛇虫百脚之事,休拿此羞辱我等,免得回去洗耳朵!”

“哈!哈哈!”听者大笑。

这下却恼怒了一位学生,他连连摇头:“兄不谈,弟倒是要谈的。弟家中还养了些鸡、鸭,研究过他们的食谱,知道了一件事,原来蛇虫百脚早晚归鸡管的,否则你我的菜篮子里可就少鸡缺蛋,不见美食啰!”见笑声又起,这位学生转过话头:“请问毛大人,学生是为周大人鸣冤,怎么就是违抗圣旨,触犯王法了呢?好在学生也知道些《大明律》,冒昧请毛大人分析一下,我等触犯的是哪一章、哪一条?”

“你!”毛一鹭气得两眼直冒火。可是自己只要一开口,就被这些学生耍弄,哪是他们的对手。又见来的学生越来越多,似乎全苏州城的学生都到了,他不由心慌。毛一鹭从生员一过来,就知道这些学生年轻爱刺激,整人的手段又奇特,一旦拉扯起来,不但面皮上尴尬,只怕腰下暗吃几记小拳,也未必可知,又害怕起来。他想:好汉不吃眼前亏,不如先含糊答应,把他们支开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