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世运倾颓蹈恨哀平千秋世河决鱼烂宁为鬼雄不还家
再说高攀龙回到无锡,心情一直忧忧郁郁。虽有父老乡亲劝慰,有吴桂森、叶茂才他们常来探望,相谈之下,总也离不开当前国事、边疆安危;离不开魏忠贤篡权,祸害百姓;还有就是以后怎么办?于是长吁短叹总也不开怀,他经常一坐就是一天。夏寄石闻讯赶来探望,反复劝解,勉强振作,未几又消沉下去。家人着急,寄石安慰道:“时间抚慰一切,先生会好的!”
然而好消息不见,坏消息频传,先是赵南星被充军戍边,然后是杨涟等六君子相继死于狱中,接着《东林党人榜》颁布天下,且首先颁布到无锡。于是,高攀龙约刘元珍、叶茂才、吴桂森一同去衙门前观看。
叶向高、顾宪成……一位位熟悉的身影在眼前走过,高攀龙不由回忆起与他们同朝为官时的点点滴滴,惊喜地发现自己竟十分释怀。他连忙寻找自己的名字,原来在梦白之后,欣喜道:“能与同志同立榜中,心中欣然。非此,异日无以见诸公于地下了。”
刘元珍也在紧张地寻找着,见自己也赫然在目,竟孩子似的惊喜若狂:“此榜成全了元珍的心愿,能与东林同脉,元珍死而无憾!”
叶茂才见自己的名字也在其中十分高兴,转身刚要说什么,只见吴桂森泪如雨下哽咽不止,口中只是恨声不绝:“怎么没有我?怎么没有我?”
众人连忙检查,果然没有吴桂森的名字,想桂森为书院所做的一切,竟不能与众君子同列榜中,难怪他伤心落泪。
高攀龙笑了,安慰他:“觐华山长!东林书院早已属君,还怕不与东林同脉?”
其他人亦安慰,良久,桂森才心安。
“高大人!高大人!”远远传来呼叫声,就有急急马蹄声传来。众人惊异,连忙回头,顾燕山已到身边。自目睹六君子被害,顾燕山受刺激太深,几不能眠。他经常一个人在酒楼喝闷酒,越想越悲,放声大哭,开口就骂,终于引起了东厂的注意。不得已,夏道林连夜把他送出北京城。当他把《诏狱惨言》交到高攀龙手里时,口中还不停地叫:“惨!惨!太惨了呀!”
“……涟不悔直节,不惧酷刑,不悲惨死,但令此心毫无奸欺。白日冥冥,于我何有哉……”高攀龙泪流满面,再也读不下去,“大洪兄!想不到你竟受如此折磨。”
然而,高攀龙他们还没有从震惊中清醒过来,《三朝要典》又颁布了。高攀龙仔细阅读这部要典,心情越来越沉重。出此策者究竟何人?竟如此阴毒!这是一场杀戮的前奏,该有所准备了,高攀龙屏迹于太湖之上,玩易不辍。客至,断桥以御之。寄石知道后,连忙来水居看他。
晨曦中高攀龙正在半月台打拳。只见他神态飘逸、气息平和,行云流水似与天合,传来的吟诗声更透人心肺:
何事驱车缁洛尘,归来烟水味逾真;寒塘古岸五衰柳,落日秋风一老人。
兀坐冥然天地古,观书悦尔性情新;未须蒿目忧时事,闻道明君信直臣。
见寄石静立在一旁,高攀龙收起架式:“快来见我‘湖上老人’!”
“湖上老人?”寄石一愣,随即大笑,“苍鹰渚下,龙搏浪底,鹰击长空,正是太湖绝佳处。‘湖上老人!’请您到雪浪山去,我们泛舟湖上,浪迹天涯,如何?”
“苍鹰渚是要去的,泛舟湖上,浪迹天涯也是老夫心愿。不过,老夫在此并非浪掷光阴。寄石!屈子游于江潭,袁生自囚土室,老夫息交入山自有道理。”
夏寄石一听,急了:“先生!一看到《狱中惨言》,寄石就心惊肉跳。还是到雪浪山来吧。不要说这雪浪山下,就是太湖三万六千顷,哪儿不是藏身之地?再不!我们去宜兴,那迷宫似的山洞纵横百里,魏忠贤一辈子都找不到。”
看着夏寄石急得出汗的脸,高攀龙突然笑了起来:“寄石!四十多岁了,还像个孩子,倒让我想起你一蹦一跳来水居的样子。尤其你在洞中争论的样子,真让人回味无穷!”
寄石奇道:“怎么?洞中争论先生也听到了?我们怎么不知道?”
“就你们知道那个洞?老夫从小就在那儿钻来钻去。这么多年过去啦,真想再到那儿找一找少年不知愁的滋味。”
“原来如此!早知道一同挤进来才好呢!”
“你呀!”高攀龙就像当年一样点了点夏寄石的鼻头,“放心吧,寄石!老夫没事的。”
见他开怀的样子,寄石反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不安地打量着高攀龙的脸。平静、安祥,甚至有些期待。于是,寄石在犹豫不决中回去了。看着寄石远去的身影,高攀龙慢慢转回身。他十分清楚,无锡城表面平静,却掩盖不了暴风雨的即将来临,而首当其冲的就是东林书院。
果然,他们来了。巡城御史张讷上疏:“东林、关中、江右、徽州,四书院结盟,妄想与朝廷争夺统一大权;东林书院乃苛聚东南财富,竭民膏血修建的,其良田美宅,不下数十万金;建议:但凡有书院处所,尽数拆毁,将房屋、田土逐一登板,亟行变作,解助大工,不许隐漏!”
好家伙,十万金哪!魏忠贤上了心。本来,魏忠贤对留着东林书院总是不放心,既然有争夺统一大权的隐患,不如拆了它,既可用于修三大殿,也去了心腹大患。魏忠贤传令:“拟旨,书院一切俱著拆毁,一概田土、房屋,估价变卖,催解助大工!”
知县吴大朴接到命令,大吃一惊,连忙赶到高攀龙府中:“高公!魏忠贤已派人来拆书院,怎么办?”
高攀龙并不惊讶,只是伤心:“书院,讲学之所,它有什么错?书院是泾阳先生用多年心血建成的,让书院成废墟一片,让景逸怎么面对先生?”
吴知县也不想拆,可不拆不行呀!他反复权衡后道:“东林书院是魏忠贤最恨的地方,不拆不行。不如先拆除依庸堂,差官那儿也有所交代。将来或有变化,再重建也未必可知!”
高攀龙无言,只有泪光点点,令人断肠。
第二天一早,衙役就领着小工来了。他们看到了痛苦万分的高攀龙站在门前石阶上,晨曦中整个人像是座雕像,他在向依庸堂做最后的诀别。衙役们不敢惊动他,只是站在一边静静守候着。这些人大多从小就在此嬉戏,长大后也常到此听讲,他们喜欢东林书院,却要亲手来拆,他们的心同样痛苦与不安。围观的百姓见衙役凶神恶煞的样子更是愤愤不平,同声痛骂魏忠贤祸国殃民。
“谁让你们坐在这儿的?还不快动手!”酒足饭饱的太监,剔着牙缝耀武扬威地走过来,见小工们还没动手,拉开嗓子大声吆喝着。
领班无奈,只得走到高攀龙身边,低声道:“高大人!依庸堂拆了还可以造,不信魏忠贤永远一手遮天!”说完回身往依庸堂走去,经过太监身边,他用力往地上啐了一口:“呸!缺一点,什么东西!”
“你!”这个死太监刚要发火,撞上迎面射来的冷冷目光。再看看四周,小工们手握榔头,斜着眼睛看着他,他不由打了个冷战,才想起这儿是江南,顿时矮了三分站到一边去。
“开始拆吧,小心点!给我一样一样点清楚了,码好它,不要以后对不上号!”
“是!”工匠们动手了,他们小心地把砖、门、窗、梁、柱仔细码好,编好号,再小心地把它们堆放在书院前的院子里。
叶茂才闻讯赶来:“怎么回事?谁让拆书院的?”
“是魏忠贤!”看着一点点消失的依庸堂,高攀龙心如刀割,他似乎看见顾宪成正用责备的眼光看着自己:“依庸堂怎么被拆了,东林书院怎么被毁了呢?”泪水模糊了高攀龙的双眼。
“听说首善书院也被拆了。”
高攀龙强忍愤怒:“首善没了,东林也将随它而去。参之兄,眼前虽正不胜邪,攀龙坚信日久天长,邪必不胜正!君子虽屈于当代,必伸于后世,天下事就是要用硬脊梁担着。吾观眼前不就是一场好戏文?参之兄,试凭几观之!”
“越是风狂雨猛,越显出君子之浩气长存,这场戏文当真精彩绝伦!”叶茂才拿起地上的依庸堂匾,“世法递兴还递兴,乾坤不毁只吾心。”
叶茂才不屈的斗志,让高攀龙心中一凛,一股豪放不羁之气顿时涌上心头:“蕞尔东林万古心,道南祠畔白云深。纵令伐尽林间木,一片平芜也号林!”
再说崔呈秀,自从被高攀龙查出有贪污腐败的问题后,总觉得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那民间的笑话更多,什么“哦?那崔呈秀是太监的儿子,怎么没听说客印月怀孕呢”。
“哦!那魏忠贤进宫前有个相好的,听说有个私生子寻来了,怕不就是崔呈秀?不过不对呀!这年纪有点不对,应该是阉孙子才对嘛!”
总而言之,传说越来越难听,呈秀越来越气恼。想自己虽有魏忠贤庇护,但堂堂一个御史,如果不是被高攀龙纠察,又怎肯给太监当儿子,让世人耻笑?因此对高攀龙恨之入骨。他居心叵测地鼓动道:“爹爹!东厂密探已经从江南回来,报告说,这些隐身乡村市井的东林党,仍在讲学著书立传。听说冯从吾的关中书院,听讲的人挤满书院。邹元标的江右书院也十分红火。”
“那东林书院呢?”
李永贞道:“因高攀龙阻挠仅拆了依庸堂,这是拆依庸堂时,高攀龙写的诗。”
“念给我听听!”
“蕞尔东林万古心,道南祠畔白云深。纵令伐尽林间木,一片平芜也号林。魏爷!这些东林党人哪甘心退居林间,分明是潜龙在田等候时机。只怕稍有风吹草动,他们还会卷土重来,到那时再要收拾他们,恐怕不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