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显纯道:“好哇!不承认是吧!给我打!狠狠地打!看我的鞭子厉害,还是你们的嘴厉害!”
这些君子,本就是儒弱书生,哪禁得起如此折磨,不多久就昏死过去了。夏季的京城酷暑难忍,连日酷刑,大狱中到处充溢着血腥腐烂的臭气,与六人的呻吟声交集,让人窒息,想来地狱也不过如此。
此时倍受煎熬的还有顾燕山,衙狱的鞭子抽在六位大人的身上,也抽在了燕山的心上。六位大人痛苦的呻吟声,似刀割裂着燕山的神经。他咬紧牙关忍受着,怕自己情绪失控,救不出他们,反而害了他们。每天晚上回到茶庄,燕山都似重病瘫痪在床,吃不下睡不着,日渐消瘦。这急得道林如热锅上的蚂蚁,生怕燕山也出事,他焦急地扶着他,连连问:“燕山!燕山!你怎么样了?”
“道林!我实在受不了了!实在实不了了呀!”燕山嘴唇上满是血迹,那是牙咬的;还有满口的水泡,那是急火攻心烧的。他抬头看着道林:“他们太可怜了!那刑具……那刑具……”燕山说不下去,嚎啕大哭起来。
“燕山!你不要再去了,今晚我去吧!”
“不!还是我去!”燕山咬紧牙坐起来,看看外面,天已经黑透,燕山迅速穿起衣服,着急道,“我答应带史可法进去探望,就在今夜。”
午夜了,燕山领着史可法从一条供杂勤人进出的小道,悄悄潜入诏狱。刚到门口,就有牢卒出来。他四处看了一下,悄悄关照道:“有话快说!被许显纯知道了可不是耍的!”
“谢谢大爷!我们看看就走!”燕山掏出一锭银子给了牢卒。
“唉!造孽呀!”牢卒掩上牢门走了出去。
阴沉沉的牢房里,只有豆粒大的灯光晃动着,微光中,史可法辨了许久才看出倚墙坐着的一个人。他犹豫着蹲了下来,仔细辨认着焦烂难辨的面额,轻轻抚摸着筋骨尽脱的左膝,看着脓液伴着鲜血,不断从伤口中汩汩流出,史可法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悲痛。“先生!先生!您怎么成这般模样?”他跪步向前抱着左光斗的左膝呜咽不止。
连日酷刑,左光斗早已气若游丝,听到哭声,他挣扎着想看看是谁,可眼皮沉重得怎么也张不开。急得他连连用手来拨,好不容易张开眼,原来是爱徒史可法来了。看着他满面泪痕,看着他痛不欲生,左光斗有说不出的痛和依恋,他多想和这位心爱的弟子再叙衷肠。可一想到史可法身陷险境,左光斗急了,心一狠,怒吼:“庸奴,此为何时何地要你前来探望?老夫已是这样了,难道还要你陷入其中?国家之事,已糜烂至如此地步,难道你忘记了自己的责任?老夫把天下事寄予你等后辈,你如再陷进来,老夫还有什么指望?国家还有什么指望?还不快去,难道等奸人再来杀你?”
“先生受如此酷刑,学生怎不心如刀绞,伤痛如此,可法怎放得下心?”
“如此!让我先扑杀你!”左光斗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举起铁链。
眼见铁链就要砸下,史可法只是低头哭泣。站在门口的燕山连忙进来,他抱住左光斗的手。想起熊廷弼的关照,他连忙抓紧时机解释道:“左大人!魏忠贤是借刀杀人呀!熊大人他……”
左光斗摆手道:“魏忠贤杀我之心早有,那汪文言口供只不过是幌子而已。欲加其罪、何患无辞,只在早晚而已!我们六人前日商量,与其被打死,不如先承认。按《大明律》,须送三法司复审,就可辩我等冤屈。”
听到此话,燕山泪流满面,而史可法更是泣不成声。
左光斗惊问:“怎么了?孩子!怎么了?快告诉我!”
“你们上当了!魏阉拿了口供直接到都察院、刑部、大理寺盖了印。他们……他们……”燕山实在说不下去,他痛哭出声。
狱中一片寂静,六位大臣都呆住了。半晌,杨涟叹口气:“罢了!我们低估魏阉这厮了,看来命丧黄泉是早晚的事,只是你我的冤屈,要石沉大海了!”
“杨大人!燕山带来了笔、纸,就是要让这惊天奇冤大白天下,也好让世人知道大人的清白!”
杨涟看到笔与纸,眼中闪出一丝亮光,他一把抢过笔,挣扎着爬到昏暗的烛光下,铺开纸,写了“狱中绝笔”几个字。只觉得千言万语在胸中激荡,那手颤抖着,怎么也写不到纸上。
史可法道:“时间紧迫,有什么话快写吧!”
杨涟定了定心,写道:《逮民杨涟谨揭》。
“……涟今逮矣,逮以杨犒、熊廷弼失封疆,公行贿赂,营求幸脱,而涟与左光斗等为贿营之人也。此事若果有也,即颜甲千重,不能避庶人之共唾。纵喙长三尺,安能欺念之独知?如其无之,不见莫须有,竟埋杀赤心人也!此不必辩者也。
封疆题目,压得人头,缄得人口,可以污其名,陷其身耳。血性男子,痴愚不识避忌,既已不爱官,不爱生矣!前日无所不拼,今日当无所不听,辩复何为?此皆心之不欲辩者也。
……打问之日,汪文言死案密是,固不容辩,血肉淋漓,生死顷刻,乃至本司不时追赃,限狠狠打,此岂皇上如天之仁、国家慎刑之典、祖宗待大臣之礼?不过仇我者力逼我性命耳!
……涟不悔直节,不惧酷刑,不悲惨死,但令此心毫无奸欺。白日冥冥,于我何有哉!然守吾师致身明训,先哲尽忠典型,自当成败利害不计,乃朝廷不虚养士也。
……但愿国家疆固,圣德刚明,海内长享太平之福,涟即身无完肉,尸供蛆蚁,原所甘心。不敢言求仁得仁,终不作一怨尤字也。而痴愚念头,到死不改。还愿在朝臣子共从君父起念,于祖制国法国体,大家当共留心……”
杨涟绝笔数千字,字字血、句句泪,看得燕山、史可法痛彻心扉。燕山颤抖着手,接过这份沉重的遗书,忍泪发誓:“燕山就是死,也要让天下人知道大人的冤屈。”
杨涟道:“当年于东林讲学,曾言道‘蹈仁而死,大洪之愿也!’今果然如此。泾阳先生!纵然鼎镬刀锯,杨涟蹈仁死无憾也!”
“杨大人!左大人……”燕山泣不成声。
在牢卒的催促声中,燕山与史可法依依不舍地离开了牢房。他们还有些话不敢告诉这六位大臣,那就是魏忠贤的“追比”。魏忠贤心肠歹毒,还要这六位大人的家属,交出那根本不存在的赃银。
酷刑残酷如此,也吓坏了阉党分子。魏广微的官邸里,魏广微正在照镜子。口大容拳、出将入相,我做到了;再看鼻子,弯弯的与鹰嘴无异,太难看了!广微恨不得马上就把鼻子割掉,他举起镜子就想摔,却看到了镜中狼一样的目光。“破犁犊一个,必坏魏家名声!”父亲痛苦的声音从远处传来,魏广微吓坏了。
确实,魏广微唆使魏忠贤组建了无中生有的东林党,只是想报复魏大中对自己的羞辱,没想到魏忠贤手段如此残忍,毕竟曾同朝为官,魏广微还真未想过杀他们。一想到酷刑下血肉飞溅时的惨叫声,魏广微的心就颤抖,他被他们的铮铮铁骨震惊了。想起父亲痛苦的嘶叫、算命先生恐惧的预言,魏广微常常从恶梦里惊醒,不能让世人唾骂,不能让家族蒙羞,他决定帮他们一把。上疏:“杨涟等罪人虽贪赃枉法,毕竟曾经是朝廷要员,应交三法司审案,怎可逐日严刑、让镇抚司法追赃?此不但有碍仁义,还与祖宗之法相违,长此下去,朝廷将日乱……云云。”
帖子送到,魏忠贤大发雷霆。朝中不断有人暗中求情,最没想到魏广微也会上揭帖。魏忠贤气不打一处来,连忙喊顾秉乾、崔呈秀来商量。
顾秉乾心中正在打小九九:首辅多好,偏偏有魏广微排在前头。他又与魏忠贤同宗,一时也难以超越,此时魏忠贤正气头上,正好就此事开了他才好。于是假意劝道:“魏大人呈揭帖,顾某也只好具揭申救了,只是现在对这些东林党人心软,只怕将来他们东山再起,对魏爷未必心慈,魏大人怎么就不明白这个道理呢!”
“得得得!魏广微之事先放一边,皇上那儿总要应付过去才是!”
“顾某倒有个办法。”
“哦!说来听听。”
“魏爷您想想看,杨涟他们不是承认收受贿银吗?”见魏忠贤来了精神,顾秉乾洋洋得意,“这就是了!魏爷!您只要把他们的供词呈给皇上,只怕皇上再也不会相信他们,反而夸魏爷您有功呢!况且宫中大工缺银,正好借此事追比,得几万两银子也好呀!”
“顾大人才是咱贴心人哪!”魏忠贤很高兴,他不慌不忙地来到乾清宫。天启正在心急火燎地等着,见他来了,迫不及待地问:“左光斗、杨涟他们究竟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皇上请看这个!”
魏忠贤双手呈上供词,天启看后如雷击顶。本来在他的心目中,杨涟他们不过太固执,施以薄惩而已。没想到他们真是贪官污吏,天启承受不了如此打击,一屁股坐倒在龙椅上,竟不知道该怎么办。
天启的态度正是魏忠贤所希望的,魏忠贤暗暗高兴,他再敲定:“皇上,他们已经认罪,依律就该追比。修三大殿正缺银子呢,让这些贪官把吞进去的银子都吐出来,不就有是了?”
天启突然狂笑:“无耻贪官,朕怎能容你们!追!追!一定要把银子全部追回来。”
“遵旨!”魏忠贤心中窃喜,连忙赶往镇抚司。
于是,王体乾开始执笔了:“杨涟等党庇熊廷弼,沦没封疆,且纳贿招权。逐着严比,不得宽纵!”
魏忠贤咬牙切齿:“叫许显纯放手痛拷!”
再说诏狱,追比的残酷令人发指,燕山再也受不了了,他拿着杨涟的遗书去找好友张果中:“杨大人他们清风绝代,哪有银子可还。本想通过三法司对簿公堂,反而中了魏忠贤的圈套,本来五天一追比,现已是三天一追比了。果中兄,再不想办法,他们就没命了!”
道林道:“我那店已经盘了,得些钱也许能宽限几日。”
张果中道:“这点银子用不了几天。看来,要想筹措到醵金,还得孙奇逢帮忙。这样吧,我去白沟,你们在这儿打听消息。还有,京城风声很紧,不要轻易出门。”
道林道:“放心去吧!道林不会轻易出门,只是做些小事情让魏忠贤瞧瞧,别以为他们能一手遮天!”
“这……还是小心为好。”
“知道了!”
张果中穿上一件破衫,推开门四下看看,静无人影,连忙拉下毡帽,从秘密小道出城,去见好友孙奇逢。
孙奇逢,字启泰,又字钟元,容城人。奇逢少倜傥、好奇节、内行笃修,负经世之学,欲以功业自著,常常以圣贤相期许。果中与他要好,自然请他帮助。果中拿出遗书,忍不住泣道:“可怜狱中三日一追比,五日一酷刑,眼看要没命了。启泰兄!想想办法,救救他们吧!”
奇逢读了遗书,拍案而起:“六君子善类之宗,功臣之首,横被奇冤,除非有胸无心,谁不扼腕?遗爱在人,不止门墙之士,兴歌黄鸟,能不慨然?”
善继的父亲鹿太公也在,他看了遗书,急道:“左大人于我百姓有救命之恩,如今他有难,我们怎能袖手旁观?我北方读书人也知理义,相信高阳学子都会解囊相助。只是学子家贫,追比款巨大,恐一时难以凑全。启泰可有他法,救左大人追比之急?”
孙奇逢道:“左大人有德于畿辅,曾拿十三场子粒,为定兴开永赖之利,何不求定兴百姓?”
张果中喜道:“不错!左大人有恩于定兴,如今他有难,定兴百姓怎会袖手旁观。也不要多,每亩捐钱一文,便可得钱数十万,先免追比之苦,再图救他出来。”
鹿太公道:“高阳那儿由老朽出面。白沟还有老朽房屋,可作诸君子家属容身之地,也算尽一点微薄之力!”
奇逢道:“如此安排甚好。”
第二天,鹿太公去高阳书院倡议醵金,诸生争相应之。有的秀才出门卖画,有的秀才拿出束脩,有位叫王拱极的是位极清贫的秀才,闻讯毫不犹豫拿出妻子首饰,典了十金捐出。总之,高阳的学生,为多募银两动足了脑筋,几天下来竟也得金数千,星夜交到太公家。
孙奇逢他们则连夜赶往定兴,找县衙王永吉说明来意。王永吉二话不说,立即行文定兴百姓:“每亩捐一文。”又捐出多年积蓄,约有百金。想王永吉为官廉洁,也就这么点积蓄,孙奇逢劝他留些,王永吉摇头道:“拿去吧!金不于此处用,便为天地间无益之物。”
县衙行文,左大人受冤入狱的消息,顿时传遍定兴,百姓们人人解囊,没几天就凑齐了数字。时间就是生命,张果中、孙奇逢连夜送往京城。然而银子送到手中,魏忠贤仍开杀戒:七月二十四日杨涟、左光斗、魏大中被害;八月十八日,交完银两的袁化中被害。八月二十八,周朝瑞被害。九月十九,顾大章被害。
世人称他们为“东林六君子”。痛惜:“诸贤之死,天下为之流涕!”
六君子死了,最受折磨的是顾燕山。自进牢房打杂,燕山就陷入巨大的痛苦中。他忍看他们遭受酷刑不敢流泪,耳听惨叫声刺心裂肺却无能为力,这种精神上的折磨,让他几乎发疯。六君子的血流在身上,燕山的血流在心上,六君子奄奄一息,他也几近崩溃。为了让世人知道他们所承受的一切,为了让他们的冤屈大白于天下,燕山强忍泪水收集他们的遗言、遗物,直到六位君子惨死,才离开了这恐怖的北镇抚司狱。
回家后,燕山就把所见情况汇编成书。有杨涟的“大笑!大笑!还大笑!刀砍东风,与我何哉!”有顾大章的“故作风坡翻世道,常留日月照人心!”……燕山给书起名为《诏狱惨言》,共有十四页,署名“燕客具草撰”。当他完成此书后,道林痛惜地看到他头发花白,骨瘦如柴,似大病一场,老了许多。
六君子死了,魏广微也吓破了胆,为了逃避历史的制裁,魏广微急忙称病,辞职抢先逃跑了。
六君子死了,魏忠贤却一身轻松。他扫了一眼在座的黄立极、顾秉谦、贾继春,得意道:“还得了几万两意外之财呀!”
“想不到定兴老百姓送来这么多钱,找机会再弄他一下才好。”顾秉谦献媚。
“机会肯定有,不信?等着看吧。”
正说着,有锦衣卫拿着一张纸跑进来:“报魏公公!有熊廷弼的揭帖在此。”
“写的是什么?”
“帖上说,杨涟绝无受贿之事。现在已传遍全城了。”
魏忠贤一听,暴跳如雷,咬牙切齿道:“他竟敢为杨涟叫屈,还传遍全城,看来留他太久了。体乾,给我拟旨,就说他‘心怀不轨、辱国丧师,恶贯满盈、罪在不赦。’”想到内阁在杀熊廷弼的问题上,始终不肯协作,魏忠贤也很生气,他直指顾秉谦,吼道:“去!内阁立即票拟。”
顾秉谦也不是吃素的,他知道残杀大臣的后果,尤其在杀熊廷弼的问题上更不敢表态,他支支吾吾。黄立极扫了一下顾秉谦左右躲闪的眼神,说话了:“还是半夜传旨,了结他的性命算了。”
顾秉谦刚要说什么,又有锦衣卫拿着一张纸跑进来:“魏爷!这是杨涟的《诏狱惨言》,不知谁在京城里到处张贴。老百姓看了都说……都说……”见魏忠贤脸色不对,锦衣卫没敢说下去。
原来道林、史可法拿到杨涟的遗书后,连夜抄了几十份,偷偷在闹市张贴。等到东厂锦衣卫发现,撕下来交给魏忠贤时,全京城里的人都知道:杨涟、左光斗等六位君子死了,死得如此悲惨壮烈。京城里弥漫着一股同情东林党的思潮。
“《诏狱惨言》?”李永贞一把抢过来,念着,“……但愿国家疆固,圣德刚明,海内长享太平之福,涟即身无完肉,尸供蛆蚁,原所甘心……这!”李永贞愣住了,“竟有此事,赶快查一查,是什么人泄露出去的?查清后,格杀不论!”
见李永贞大惊失色,顾秉谦连忙拿来读过,想了想摇头道:“查来查去只会越抹越黑,不如以朝廷的名义告知天下:东林党是邪党,诛杀东林党是正义之举,舆论自然会平息。”
是啊!谎言说了三百遍,也会成真理。黄立极直点头:“杨涟、左光斗他们不就是在‘梃击’‘红丸’‘移宫’三案中爬上高位的么?那就把它翻过来。”
顾秉谦道:“好主意!不是有收贿四万两的证据吗,那就公布天下吧。不但改变了东林党的性质,改变‘三案’的性质也水到渠成。东林党自然成了邪党,杨涟他们就死有余辜了。”
魏忠贤一听,觉得言之有理,连声催促:“既然如此,就快动手呀!”
顾秉谦道:“‘三案’已定,冒然推翻阻力不小。不过,前几日,有御史周昌晋上本,讨论‘移宫’之事,这奏本写得十分圆滑,却直指要害。”
“哦,奏本呢?”
“在这儿!”顾秉谦取出奏本读着:“……过去诸臣议论事情,往往不就事论事,而是怀着偏激取胜之心,硬往事先设定的结论上拉扯。比如议论‘移宫’,只就‘移宫’本身谈论也就罢了,却偏偏要加重其事,扯到垂帘听政上去。这样一来,也就间接夸称自己定策之业映照千古,虽嘴上标榜不居功,实际上已有居功之事实。他们又个个文致锻炼,凡持异议者,辄加摒斥。一官沉浮事小,而国之是非乃千古大事,清史一段,断难曲以附会。清史兗銊,此时不剖更待何时?乞皇上明示,以定千秋不易之案。”
“写得好。皇上怎么说?”
“皇上说:‘向来浊乱朝政的,朕已将渠魁摒斥,其余姑与维新。’皇上还说:‘着宣付史馆从实记载!’”
“皇上英明!”
于是,霍维华上本:
顷者邪臣欲借题目诬蔑宫廷,亏损圣德。‘梃击’‘红丸’‘移宫’三案,搜形章奏,惶惑听闻,更欲窜入篡修迷乱万世。因此,臣不避忌讳,据实剖明为快:
祖皇壮年在御,册立东宫稍迟,诸臣便私忧过计,群起而争,其心确出于忠爱。然卷入争论者越多,祖皇越不肯册立,无非是想事出宸断,以表欲行册立之本怀。至于废立巫蛊事,宫禁严密,诡秘之术,岂可侥幸于万一,让一疯汉白昼持梃闯东宫刺弑?
又,巡视御史刘廷元、刑部司官已经审勘,张差确是疯癫。只有赃私狼藉之王之寀,同恶相济之陆大受等无端造荒谬之说。若不是皇祖、先帝、皇上于慈宁宫面见群臣,亲赐剖决,必然会开衅骨肉,洗毒缙绅,其毒可胜道哉!
关于‘红丸’案:
先帝体质素来清弱,皇祖死后,衰毁异常,饮食不时,再加上日理万机,过于劳苌,以致夙疾发作,逐至不起。有人竟怀疑先帝之疾因御女太多所致,这岂是臣子所忍言?时有人责崔文升误用泻药,先帝亲谕皇上和群臣,以为原有夙疾,因劳致甚。此乃至仁至明、危而不乱之言,足以尽破从前猜疑之说。
病危之时,谁不想得长生之方以延寿命?李可灼谓其药神验,先帝下旨召灼进药,灼安能不进?况且群臣无不心存侥幸,又安忍不让灼进药?事隔经年,孙慎行突然发难,诬先帝以受鸩之惨,加方从哲以弑逆之罪。于是邪党起而随声附和,若非皇上圣明,亲传‘皇孝进药亦升天、不进药亦升天’之旨,则邪党穷迫不已,罗织之祸,势呈燎原之势而不可灭矣!
关于‘移宫’案:
先帝弥留之际,谆谆叮咛者二事:辅嗣皇、册封李选侍。选侍奉先帝于乾清宫,先帝崩逝,自当移居别宫,但也须待嗣皇旨命何宫而后移。当时自首辅及文武大臣入乾清宫哭临,为何只杨涟一人独以排闼称也?时群臣一见皇上即罗拜呼万岁,何烦刘一燝、杨涟、左光斗等侈口拥戴?且元辅方从哲等无日无事不在刘一燝、左光斗、杨涟之前,又何以拥戴之功独刘一燝等三人攘臂自居?假如当时洒扫别宫,请李选侍入居,谕以登基后即遵先帝遗命举册封贵妃之礼,派一名内使传示足矣,何至于烦诸臣纷起而争?
杨涟、左光斗附和王安,传言李选侍欲邀封皇后、欲垂帘听政之谣言,荧惑圣听。王安又假传圣旨,暴李选侍之罪恶,震骇人心。选侍之封妃,先帝曾三传圣旨,皇上亦两命举行,王安犹传朦胧排激,从中阻止。宫不难移,实乃王安等故难之,以激皇上重选侍之罪,眩惑中外,张拥戴之功。
幸皇上秉日月之明,发雷霆之断,立正王安罪,并遵先帝遗命,加李选侍康妃之封,恩礼优涯,使家庭骨肉之情欢然如故。”
“写得好!”众人喜,连忙送朱由校批红。
朱由校看后点头同意,口谕:“这本条议一字不差,听参刘一燝专政为祸,韩爌比护元凶,孙慎行借题‘红丸’悦党陷正,张问达改抹旨意朋比为奸,俱着削籍。”想了想,朱由校又口谕:“以此疏为基础,编辑其为《三朝要典》公布天下。”
于是,编辑班子随之确定:顾秉谦、丁诏轼、黄立极、冯铨为总裁官,施凤来、孟诏虞、杨景辰、姜逢元、曾楚卿为副裁,还有纂修官若干。《要典》以霍维华的奏疏为蓝本,纂修工作随之全面铺开,开始为“三案”全面翻案。
确实,面对杨涟那惊天地、泣鬼神的控诉,尚存的一丝良知使他们倍感煎熬。为了掩盖自己丑恶的灵魂,为了不让自己钉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他们亲自参加纂修,且通宵达旦忙着,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一个月就完成编纂工作。到了五月,《三朝要典》已装订成帙,共二十四卷。前言《要典原始》,内容:“梃击”“红丸”“移宫”各八卷,后附《三案本末》。
为了扩大影响,报呈御览后。于六月十九日,在皇极门内殿举行了隆重的进献《三朝要典》仪式。正本送到皇史宬馆藏,副本发到礼部刊刻后,赐百官,同时颁行天下,并令各省翻刻,全国传布。从此,不论是舆论上,还行动上,东林党成了邪党,清洗东林党也明正言顺地摆到了案头。
有南京御史徐复扬上疏:“……夫党有根,斯有孽,有根之人,有根之地,人已褫夺,地可复腥羶乎?”有御史卢承钦上疏:“……将一切党人姓名、罪状,榜示海内,使其躲闪无地,倒翻无期!”
朱由校批:“一切党人,不论曾否处分,俱将姓名、罪状列刻成书,榜示天下!”
旨下,阉党又是一片欢呼。崔呈秀喜气洋洋道:“太好了,有皇上圣旨,此案成铁案了!”
顾秉谦道:“宋朝有个‘元祐党人碑’十分有名,我们何不把此榜叫做《东林党人榜》。”
魏忠贤大喜:“《东林同志录》《天鉴录》就不用了,统一用《东林党人榜》吧!”
很快《东林党人榜》炮制出来了,名单就放在魏忠贤的案头。魏忠贤闭着眼睛,听李永贞读名单:“李三才、叶向高、顾宪成、赵南星、邹元标、高攀龙、徐光启……”
听到徐光启的名字,魏忠贤想起了什么,连忙睁开眼道:“停!停!为什么把徐光启放进去?”
“徐光启与高攀龙关系十分密切,杨廷筠、李之藻、曹于汴都是东林党死党,徐光启当然是东林党人了!”
魏忠贤摇摇头道:“我们还要买大炮,犯不着与徐光启作对。再说此人在天津屯田,听说水平极高,将来也许用得着。”
李永贞道:“魏爷曾委任徐光启为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协理詹事府事,此殊荣何人可得?偏他却不肯,明托有病,暗里还不是对抗咱?”
“那就说他是‘骗官盗饷、误国欺君’,令他冠带闲住。不过那个李之藻实在可恶,他又和高攀龙一个鼻孔出气,干脆给他单列,就叫‘盗柄东林伙’!”
李永贞见说,把徐光启名字划去,手捧同志录又念了起来:“冯从吾、杨廷筠、梅之焕、杨涟……”
“怎么没有何栋如?”王体乾打断了李永贞的唱名声。
“何栋如?”
“是的!何栋如任湖广襄阳府推官时,湖广税务监丞陈奉陈公公奉旨收税,在襄阳被他百般戏弄,陈公公几次派人暗算,都被他逃脱,陈公公在其他地方收税,都还顺利,唯独在何栋如手中栽了跟头。陈公公每言此事都咬牙切齿,要找机会报复呢!”
“何栋如后来不是因击杀天子税使被判牢狱三年吗?”
“如果就此打住,倒也算了,何栋如刑满释放,回到南京,又与东林党人混在一起,还常与南京督学杨廷筠一同去东林讲学。如果仅仅去东林讲学,倒也罢了,偏偏他又与沈漼作对。”
李永贞打趣道:“体乾兄如此恨他,好像另有原因吧?说出来听听?”
王体乾道:“说也无妨!孙杰曾向何栋如索取家藏刻帖未遂,这不!得罪了吧!”
“哦!原来如此,明说就是了!”李永贞提笔,加上何栋如的名字,继续念道:“钱谦益、薛敷教、叶茂才、李应升、缪昌期、宋应昌。”
“唔?宋应昌是兵部尚书,抗日援朝中打得可狠呢,战功赫赫如此,也和东林党有关?”
“宋应昌思想极为激进,退辞后一直与东林党来往,关系可密切呢。”
“那就写上他。还有谁?”
“兵部侍郎李邦华。这次孙承宗来京清君侧,定少不了他!还有董其昌,此人书画名扬天下,也被东林党勾了去,实在可惜!要不然去讨几幅字画收藏,也是一件好事。”李永贞遗憾地摇摇头又念到:“韩爌、王春象、夏嘉遇……”
魏忠贤听来听去,都是饱读诗书、能言实干之士,想想自己身边尽是些贪图享乐、卑躬屈膝之小人,不由烦道:“好了!好了!怎么这么多人都入了东林党呢?怎么咱家手中就没有这些有本事的人呢?”李永贞他们见说,一时都不知所措,脸色不由地紫涨起来。
魏忠贤见状,想想还要办事,于是悻悻道:“不是说你们,快读吧!”
“周嘉谟……”
“停!为什么没有孙承宗?”
“他正在守边关,恐怕……”
“写上!孙承宗守边关,不也和熊廷弼一样?把他换下来,边关另派人去,我看让……”魏忠贤想来想去,终于想起来一个人,他咬牙切齿道,“就换高第去!”
李永贞听了吓一跳,这边关可不是玩的,但见魏忠贤狰狞的脸,也就不吭声了。就这样讨论来讨论去,从晚上直到天明,《东林党人榜》出炉了,共有三百零九人。
“呼……”软榻上传来魏忠贤的鼾声。
“魏爷?”
“嗯?嗯!好了吗?好了!传出去吧,累死咱家了!”
不久,《东林党人榜》出笼,诏告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