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来奏去,只在崔呈秀,那魏忠贤始终被保护得紧紧的,而且功劳还越来越大。看来,魏忠贤真的可以用下去啰!如此,崇祯时代将重复天启时代,大明还有什么希望?这一来,惹恼了一个人。谁?兵部武选司钱元悫。十月二十五日,钱元悫挥戟直指魏忠贤:
“呈秀之敢于贪横无忌,皆忠贤之权势。呈秀虽去,忠贤犹在,是根株未净。先帝念其服勤左右,假以事权,结果,群小议附,称功颂德,布满天下,几如王莽之妄引符命;爵三等畀于乳臭,几如梁冀之一门五侯;遍列私人,分置要津,几如王衍之狡兔三窟;舆珍辇宝、藏积肃宁,几如董卓之郿坞自固;动辄传旨、钳制百僚,几如赵高之指鹿为马;诛锄士类、伤残元气,几如节甫之钩党连重;阴养死士、陈兵自卫,几如桓温之壁后置人;广开告讦、道路以目,几如则天之罗钳忠良……
天佑国家,诞启圣明,廓然反正。然羽翼未除,阴谋未绝。即皇上念其劳,待之不死,宜勒归私第、散私士、输蓄藏、使内庭无厝火之忧,外廷无尾大之虑。
魏良卿辈,既非开国之勋,又非从龙之宠,安得玷兹劳土、污此章法?速令解组褫绅长衣,获赏之王体乾、田尔耕辈,俱明暴其罪,或殛或放。奸党肃清、九流澄澈。”
此疏写得荡气回肠,皇上看后,热血沸腾,他提笔批道:“报闻。”
这一下,魏忠贤慌了,他来到崇祯面前痛哭流涕。崇祯正准备出宫,敷衍两句直往国子监去。因为高阳学子与江南应社的学子进京参加科举,朱由检很想会会这些早已名闻遐迩的举子。
国子监内到处都是学生的影子,他们是参加今年秋试的举子,考试结束尚未回乡,因等待出榜,滞留在京。他们没有发现,有一少年悄悄来到太学,静静地坐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
“魏忠贤的罪行罄竹难书,魏忠贤不诛,天理难容!”
“魏忠贤伤天害理,怎能让他逍遥法外?”
“魏忠贤祸国殃民,为什么不绳之以法?”
“钱大人都已经大声疾呼了,皇上为什么没有消息?难道他还相信魏忠贤?”
确实,自从朱由检登基后,谁不希望新皇能拨乱反正,谁不盼望新气象的到来?眼看着将万鼓齐喑,眼看着阉党又开始活跃,难道真的让他脱却金钩摆尾去?国子监里,不甘心的年轻的学子们群情激奋,他们激烈争辩,发泄着自己的不满。
“钱元悫上疏了,怎没见有人支持他。既然无人支持,谁能保证钱元悫说得正确呢?”
教室一隅传来责疑声。众人转身,原来是刚进太学的少年,正用不屑的态度看着大家。谁也没想到,他是微服私访的朱由检,他也正在为怎样处理魏忠贤的问题而伤脑筋。因为,先帝遗言中有“魏忠贤可用”束缚了自己,在先皇尸骨未寒时就动手未免太急。但不除去他,身边包围着一群恶狼,岂不寝食难安?
此时虽有钱元悫高呼,朱由检却认为他以慷慨激昂开始,却以“皇上念其劳,待之不死,宜勒归私第”收尾。这一来,不但有虎头蛇尾之嫌,还会造成自己不得不同意让魏忠贤引疾辞爵,从而留下后遗症。这可不是自己所希望的,朱由检暗暗告诫自己:“再等等,朕需要众志成城,更需要一位勇敢的人冲破这万鼓齐喑的局面。”他把希望寄托给国子监的学生。
“钱大人说得全都是事实!”学生们一片不平声,他们又争论起来。
“钱大人说的是事实,但他有‘先帝念忠贤有驱使之微劳’,又建议‘宜勒归私第’。让他引疾辞爵有什么不对?何况,皇上已经把他的疏本登载在邸报中,朝中大臣也都没有异议,让他归私第不是挺好?”
“挺好?应该杀无赦!”
“既然如此,你们为什么不上疏?光在这儿争论有什么用!”
“上疏?”现场的人都沉默了,“作为贡生,我们没有权力上疏呀!”
“我说是吧!”朱由检很失望,他准备离开,口中喃喃道,“只要有心,总有办法!可……”
“请留步!”有人跳了出来。众人回头,原来是浙江海盐贡生钱嘉征。只见他举臂高呼:“虎狼杀人,即使徒手亦当搏之。既然举朝不言,就让我这小小草莽之人来呼吁吧!这是为忠义之士的倡议,虽死何憾!”
好一个“虽死何憾”!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朱由检大喜,他放心回宫去了。临走时,他建议道:“听说通政司可代为呈送,你到那儿试试看。”
十月二十九日,钱嘉征愤而上《奏为请清宫府之禁、以肃中兴之治、以培三百年士气事》直诉魏忠贤十大罪名:
一、并帝!天无二日,而阿附诸臣,凡有封章,必先阅自忠贤;奉谕者,必曰朕与厂臣,从来有此奏体否?此滔天大罪之一也;二、蔑后。中宫,天下臣民之母后也。逆奸罗织皇亲,多方欲致之死,几危中宫,滔天大罪之二也;三、弄兵权。四、无二祖。高皇帝不许中涓干预朝政,忠贤军国重事,一手障天,凡钱毂衙门、边腹重地、漕运咽喉多置腹心,意欲何为?此滔天大罪之四也;五、剋剥藩封。此滔天大罪之五也;六、先师孔子为万世名教之主,魏忠贤何人,敢在太学之侧建祠?此滔天大罪之六也;七、滥爵祖宗朝封。此滔天大罪之七也;八、邀边功。袁崇焕功未克,而忠贤冒领边功封侯封伯,致豪杰气短,此滔天大罪之八也;九、经年水旱,东西交讧,而天下府洲县之请建祠不下百余,所计一祠之费不下五万金,是岂民所乐?敲骨剥髓,孰非国家之膏血?滔天之罪九也;十、通同关节,夤缘要结不可胜数,此滔天大罪之十也。种种叛逆,罄竹难书、万剐不尽!”
好一个“罄竹难书、万剐不尽”!与杨涟的《二十四疏》有异曲同工之妙,难怪清秋子赞他:“字字含怒,犹如当众鞭笞元凶,直唾丑类。”
奏疏很快就送到上书房,朱由检看得血脉偾张,他当即召来魏忠贤,令人读给他听。魏忠贤跌倒在地,他知道自己什么都没有了,于是,连忙上疏,引疾辞爵。
崇祯批:“许太监魏忠贤引疾辞爵。宁国公魏良卿改锦衣卫指挥使、东安候魏良栋改指挥同知,安平伯魏鹏改指挥佥事。”滚吧!魏氏家族,到锦衣卫看门去吧!
先有钱元悫,再有钱嘉征,二疏的口气之严厉,要求严惩的呼声之高,举朝振奋。何况,二疏被登上邸报,就是报闻天下,谁都可以看出其中的暗示。瞧!我已经搬开这块绊脚石,你们放心举报吧。
皇上的意思昭然若揭,看来,崇祯时代真的来了。于是,有人参他逼死遗妃,擅削成妃,动摇中宫;有人劾他干涉朝政,滥杀忠良,无辜谪出言官,削夺大臣权威,甚至纵容校尉到处拿人;还有人弹劾他贪污国库、克扣兵粮,堵塞言路,任用贪人;还有天启病危,假传圣旨,散银两、升大僚……种种罪名,罄竹难书。桩桩件件,事事有据,怵目惊心。弹劾大潮腾空而起,风起云涌,势不可当。
十一月一日,面对呼啸而至的暴风骤雨,崇祯谕旨:“朕闻去恶务尽,御世之大权,人臣无将有住之炯戒。逆恶魏忠贤,先帝以左右征劳稍假恩宠,忠贤不思尽忠报国以酬隆遇,专务逞私殖党,盗窃威福……天有纪,极赖祖宗在天之灵。天厌其恶、神夺其魄,罪状毕露,本当寸殛,念梓宫在殡,姑署凤阳。二犯家产籍没入官,其滥冒宗戚俱烟瘴永戍。”
惶惶不可终日的魏忠贤得旨喜出望外,他忘了谕旨中“家产籍没入官”的规定,急急忙忙地把家中金银珠宝收拾了四十余车,带着李朝钦、壮士数百出城。看来,魏忠贤矫旨惯了,还不习惯身为罪犯,该如何夹紧尾巴。丧家犬的队伍仍旧浩浩荡荡。
城门口冷冷清清,只有李永贞、刘若愚二人相送。曾经权势熏天,如今似断了脊梁骨的癞皮狗,他们只敢悄悄地躲在路边的小茶馆里饯行。自天启去世,他们是第一次见面,彼此竟有恍若隔世之感。
李永贞端起茶杯:“魏爷!”
“叫我忠贤吧!”魏忠贤垂头丧气。他端起茶杯,茶水很淡,还是在天桥耍球时喝过的那种。喝着这难以入口的茶水,忠贤忍不住回头看着停在茶馆外的四十辆车。就剩这么点家当了,不知道还能不能保住,魏忠贤无限悲凉,也不知洒了多少泪,叹了多少气。
最后,魏忠贤打起精神:“永贞!细想这几年,该有的都有了,该享受的也都享受过了,权倾朝野,呼风唤雨又有几人可得?咱受先皇恩惠,今世能为他守陵倒是件好事,能全身而退也知足了。到凤阳后夹着尾巴抬头看路,低头做人,能得善终就是咱的运气了!”
“魏爷能有此归属也值了。弟参与杀戮,死人无数,不知能否侥幸逃过?况且,东林党余孽尚多,为东林党翻案只在早迟,全身而退只怕弟没有这个福气!”李永贞说完流泪不止。
刘若愚此时倒也胸有成竹,他那本《酌中志》详细记录了天启登基后,宫内发生的点点滴滴。这已经引起了官方的注意,他被要求继续完善此项工作,刘若愚几年辛劳有了回报,他终于为自己买了条命。见魏忠贤伤心,想他身后还有自己一刀,不觉有些愧疚,连忙端起茶杯道:“赴凤阳本是好事,魏爷怎就伤心起来。弟以茶代酒,愿魏爷早日到凤阳。”
李永贞听说,抬头看门外装满四十车的金银珠宝,欲言又止。李永贞道:“今能在此送魏爷一程心意已尽,他日不知还能相会。望魏爷路上小心,如果有什么事,永贞会派人告知。”
魏忠贤就要上路了,他忍不住抬头往皇宫方向看去。三大殿巍然屹立,庄严而神圣。晨曦中,欲出的阳光透过清晨的薄雾洒在大殿上,好似给它披上一件金色的霞帔。魏忠贤仔细地看着,看着,恍惚间似乎看见天启敲着木头,兴奋道:“看这年轮,怕不是百年以上?魏公公费心了!”
“皇上!”魏忠贤忍不住伸出手来。
“魏爷你?”刘若愚疑惑,他抬头沿着魏忠贤的眼光看去,看到了晨曦中的三大殿。不由想到,身为皇帝却玩物丧志,为修建三大殿竟然把国事交给太监管理,弄得民不聊生、山河失色,以致于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如今三大殿成,天启又在哪里?刘若愚仰天长叹:“造化弄人!”
“咱也不知结了多少怨方得成功,好不忍离!”魏忠贤忍不住向阙叩头,泪如雨下。
正如后人评论:
意气萧条羽翼孤,相看惟有泪成珠;
遥观帝阙多雄丽,再得重瞻有日无?
良久,魏忠贤站了起来,他告别李永贞、刘若愚,转身准备出门,就有一个戴笠帽的年轻人骑着一匹马,横冲直撞过来。眼见得撞上了魏忠贤的车,吓得保镖连忙上前阻挡:“什么人?敢冲撞魏爷的车!”
“魏爷?魏爷是谁?”来人拉了下缰绳,骏马嘶叫着,扬起前脚,口中白沫直喷在那人脸上。
“你!”保镖刚要发作,马上人已经举鞭在空中挽了一朵花,“啪”保镖头上响了一个炸雷,吓得他一激灵,下面的话没敢说出。
“魏阉呢?他躲到哪里去了?喊他滚出来!”来人手拉缰绳,在车子周围转了两圈,然后用鞭梢点着保镖的鼻尖,轻蔑地问道,“你又是什么东西?噢!想起来了,你不就是魏阉养的那条狗嘛。给老子记住,现在可不是你们杀东林党的时候了。”
年轻人用鞭杆把笠帽住脑后一推,剑眉下闪闪发光、威武的眼睛直向小茶馆内射去。见茶馆里静悄悄地没人敢答活,骑马的汉子又道:“哼!不敢出来是吧?告诉这条老狗,前面路可不好走呢!”说完一扬鞭,打马绝尘而去。
门外一切都听得清清楚楚,可是谁也不敢出声。魏忠贤端起茶杯,颤抖着勉强把茶杯送到嘴边。“啪”“咣”一声,杯子被一块石头击中掉在地上,茶水溅了他一脸。门外一片欢笑声,一个孩子大声骄傲地宣称:“是我击中的!是我击中的!”这群孩子开心地笑着,叫着,跳着跑远了。
三人目瞪口呆,魏忠贤更是泪如泉涌,他无论如何也待不住了,连忙告别李永贞和刘若愚,忍气吞声地匆匆赶着出城去。途中魏忠贤哭哭想想,想想哭哭,泣泣凄凄,凄凄泣泣,好一条丧家之犬!他没想到前边还有羞辱在等着他。
通州路口有一座为魏忠贤建的祠堂。当年为庆祝生祠落成,场面之大无与伦比。可是眼前的一切令他伤心欲绝,生祠早已被拆得败壁残垣,精心塑造的金身也被推倒在地,金铂早就不知去向,头也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魏忠贤忍不住四处寻找,终于在一堆草丛中找到,却也已被挖了双眼、敲了鼻子。魏忠贤看了好生伤感,他拿起头仔细擦拭干净,再找棵大树埋了起来。听说那棵树第二天就死了。
去安徽的路上,魏忠贤胆战心惊,看谁都像是刺客,时时觉得有东林党人来报仇。尤其山林边,他神情更高度紧张,甚至有鸟儿飞出,都吓出一身汗。白天吃不好倒还其次,只要不是偏僻的地方,还能打个盹儿。可一到夜间,魏忠贤就进入恐怖的境地,杨涟、左光斗、高攀龙……无数东林党人在他眼前晃,吓得他常尖叫出声。魏忠贤觉得自己的精神在崩溃,他有种生不如死的感觉。
十一月初六,终于来到安徽境内,看看离阜城不远了,魏忠贤松了口气。正想找客栈休息,就见四人骑马匆匆赶来,其中一人悄悄在魏忠贤耳边说了什么,然后绝尘而去。魏忠贤大惊,连脚也迈不动了,这才想起“家产籍没入官”几个字,他如遭雷击。
崇祯谕旨:“巨恶魏忠贤本当肆市以雪众冤,故从轻降发凤阳。岂臣恶不思自改辄,敢将蓄亡命身带凶及恶械随护,势若叛然,朕心甚恶。着锦衣卫差官旗,前去扭解,交押赴彼处交割明白!所有跟随群奸,实时擒拿具奏,毋情容贿赂。若有疏虞,罪有所归。”
罢了!罢了!眼看着四十车辆家产将籍没入官,魏忠贤的心彻底死了。没有了家产,没有了贴身家丁,以后还怎么活?魏忠贤机械地坐在轿中,直到在城南一座大店住下。
李朝钦要了一间稍干净的房子,安排魏忠贤住进去,又端饭菜于桌上:“魏爷!吃饭吧!”
“都安顿好了吗?”魏忠贤毫无食欲。
“车马有专人看守,魏爷安心休息吧!”
“安心休息?是的!是要休息了!”魏忠贤喃喃自语,他轻轻关上了门。
“喔!喔!喔!”报晓的雄鸡神气地高叫着。监官刘应选一激灵张开了眼,原来天亮了。他连忙揉了揉眼睛,穿好衣服就去催魏忠贤早点梳洗上路。房内悄无声息,刘应选感觉不妙,连忙推门进去,就见李朝钦吊在梁上,早已气绝身亡。吓坏了的刘应选连忙推开魏忠贤的房门,就见魏忠贤挂在梁上,胸前有一张纸,纸上写着:“账!终于结清了!”
刘应选跌足:魏忠贤死了,监押官必定重责。他连忙挑贵重的细软,隐姓埋名,逃走了。
知道吗?魏忠贤死了,魏忠贤真的死了!消息传来,百姓奔走相告。终于可以大声地讲话,可以走亲访友而不用担心有人告密了;终于可以在街上行走而不用担心东厂密探的监视了。哇!这样的感觉真好!
天终于晴了!久违的笑容回来了!朝野上下都在庆祝新生,翰林院内更是一片欢呼。这不,又有人冲进来大声报告好消息:“哎!你们可知道,魏忠贤死时,胸前有一张纸条,上书:‘账!终于结清了!’”
“知道!他的儿子崔呈秀也上吊自杀了,家产也籍没入库。真是一家人,走时都赤条条一个。可惜呀!穷凶极恶一世,究竟为什么呀?”
“当守财奴呗!也好,就当替朝廷守了几年财吧!”
“嘿嘿!积玉堆金广似麻,一朝辇入帝王家;早知不是崔家物,何不当初少趁些。”
“好!好!”众人抚掌大笑,都说他们诛戮正人,变法乱纪,这样的死法真便宜了他。
“知道吧?奉圣夫人也死了,她是被活活打死的!”
“知道!听说田尔耕的家也被抄了,连他祖父田乐做司马时挣下的家私,也都被抄去解了内库。可怜哪!这些人费尽心机,招权纳贿,挣下万千家产,又有什么用。枉有敌国之富,走时赤条条,何曾留得一件?这才是善恶终有报,账迟早要结清的。”
有人反对道:“魏、崔死了,账难道真的结清了?”
听他这么一说,众人顿时住口,他们想起了被魏忠贤残害致死的东林君子,想到魏、崔死了,他们的党羽至今还盘踞要职。况且,现在的舆论对东林党并不利,已经有人有意无意地把东林党与邪党并论,如此一来,以后会怎样还真的不知道。于是,刚刚热烈的气氛,又沉默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