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字字含怒弹劾大潮腾空起人神共愤扫除奸佞清朝纲
现在最难熬的是魏忠贤。因为由检登基后,所有的奏折他都亲自看,亲自批,自己这个厂臣不要说上书房进不了,乾清宫进不去,甚至连李永贞、王体乾的面也见得少了。魏忠贤只得蜷伏在东厂,成了真正的厂臣。没有了任意矫旨时的快感,没有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岁的呼声,魏忠贤的心空落落的。
最让魏忠贤后悔莫及的是,为什么没有发现那么多隐藏着的反对者?关键的时刻,竟有来自礼部的掣肘,求“九锡”、封王爵、摄政梦想,竟被礼部科道官破坏。最糟糕的是阉党内部分裂。其中,来自内阁的背叛杀伤力最大。先是魏广微,接着就是丁绍轼,然后就是顾秉谦,他们死的死、跑的跑,都离开了,于是内阁大换血。为此,魏忠贤亲自主持,选择了张瑞图、施凤来、黄立极,希望通过他们顺利“居摄”。没想到,那施凤来居然带领全体内阁成员,投向朱由检,使自己精心策划的“摄政”付之东流。
最让魏忠贤心惊肉跳的是,崇祯竟然有兴趣去教场阅操。他大声喝彩,拍手称快,还下令去兵部领赏。武阉们欢声雷动,齐向兵部拥去。然而“令散归私宅、不得复入”的命令早已先到一步,一纸公文,轻轻松松地就让魏忠贤的万名亲兵作鸟兽散。消息传来,魏忠贤跌坐在地,没有武阉们的喧哗,皇宫大院冷清得令他恐慌。
还有,为什么不早点对张皇后下手,让她有机会与朱由检见面,建成统一战线,使十七岁的少年把自己玩弄于股掌之中。魏忠贤这才发现,原来太监不过是皇上身边的服务员,荣华富贵全靠主子的高兴,换了个主子,就什么都不是。
九月初一,魏忠贤上辞呈,他想回家了。
此时的朱由检,每天都在上书房专心审阅奏疏,有陕西巡抚催发军饷、山东巡抚报水灾问题,还有工部、兵部、吏部,各路疏本纷纷而来,亲力亲为的朱由检忙坏了。本来,国事繁忙,就该集中精力,全力以赴,问题是,朱由检还做不到心无旁骛。这不,小语又提醒自己了。
“皇上!这是北直隶巡抚汪裕的疏本,就‘翻刻《三朝要典》成’几个字。”
“哦?”朱由检拿过疏本,“翻刻《三朝要典》成”?他在告诉我什么呢?是提醒我该印刷了,还是告诉我,《三朝要典》不该翻刻?朱由检翻来覆去看着这几个字。既然还没有想好,先把它搁在一边吧。
“皇上!这是魏忠贤的辞呈。”小语又来了。
“想走?没那么容易!”由检咬了咬牙,“不把魏忠贤绳之以法,怎向冤死的灵魂交代?”
“先皇却要善待这个老浑蛋!”小语发牢骚,“皇上!依小语来看,张娘娘最知魏奸的根底,听听娘娘的说法如何?”
是啊!哥哥临终遗言:善待这个老坏蛋。哥哥还未走远,就拿魏奸开刀,怎么也说不过去。如果有皇嫂的支持,情况就不一样了。朱由检决定探望皇嫂,听听她的意见。
月亮如钩,越显得星光灿烂。仰望星空的张皇后正喃喃自语:“孩子!告诉娘亲,哪一颗是你?”确实,为孩子复仇是张皇后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她发誓:“魏忠贤!你必须为龙儿的夭折付出代价。”
“娘娘!皇上和周娘娘来了。”馨香小声通报。
张皇后连忙转身,就见朱由检携周皇后,一同走了过来。见张皇后要行礼,由检连忙阻止:“这怎么使得,快请坐,快请坐!”
“不知皇上到此何事?”
“朕正为魏忠贤的事伤脑筋:先皇遗言中有‘魏忠贤宜用’,不用他吧,有违先帝的遗言。用他吧,无法面对自己。现在魏忠贤又上疏求去,还不是想逃脱制裁?朕不甘心让他就这么走了,却又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想皇嫂有济世之才,特来请教。”
自腹中孩子被害,张娘娘就把全部心事用在读书学习上,几年过去,不但“四书”“五经”研究得透彻,而且对很多著名治国方略都了如指掌。如果不是由校玩物丧志,宠信奸孽,她早已是皇上贤内助,治国的同盟军。自魏奸害死腹中孩子,张娘娘就为复仇做准备,她小心翼翼,足不出户,低调到宫内好像没有她的存在。甚至在今天,也很少有她的记载。
终于,由检来了,还诚心求教,张娘娘长吁一口怨气。“皇上!魏忠贤祸国殃民,人神共愤,只要是大明臣民,都会恨而诛之,何况皇嫂与他有杀子之恨!但魏忠贤的党羽遍布朝野,又权倾天下,马上对他动手十分危险。更何况,现在大臣的心事究竟如何,恐怕一时也难以分辨。”
“那!依皇嫂的意见,又该如何?”
“以静制动,自有跳出之人。”
“好主意!只是朕从未接触过国事,更不知道朝中大臣谁可信任,谁是奸臣?”
“可查阅大臣的奏折,即可知晓。如有不详处,哀家可详细解释。”
“有劳皇嫂了。皇嫂!魏忠贤请辞,显然是想逃避制裁,朕该怎么处理?”
“魏忠贤是万恶之源,不能让他逃脱。但马上就把他绳之以法时机未到,不如给他个桃,先清君侧!”
“有道理,谢皇嫂!”由检很高兴,正要起身离去,发现皇嫂在不停地流泪,连忙问,“什么事让皇嫂如此悲伤?”
“是客印月!皇上,她必须为死去的嫔妃负责,为皇嫂的孩子偿命!”周皇后愤愤不平。
“杀人偿命,理该如此!”
第二天,崇祯温旨留下了魏忠贤。于是,魏忠贤的心又有些热了起来,毕竟有先帝“魏忠贤宜用”的帽子罩着,崇祯不会不念天启的“兄终及弟”的情分。可是,客印月的请求为什么给批了呢。原来,客印月见张皇后与周皇后交往频繁,身边的宫女对自己的态度更是冷淡中带有鄙视。想到自己曾亲手扼杀了张皇后的男胎,张皇后与周皇后要好意味着什么?她吓坏了,连忙请求出宫。
九月初三,崇祯批:“奉圣夫人出外宅。”
于是,客印月到天启的灵前,边痛哭流涕,边取出天启的胎发、痘痂、头发、指甲,也有一大包吧,通通烧去,她孤零零地离开了交泰宫。看着客印月失魂落魄的背影,魏忠贤的心空荡荡的。
九月初四,王体乾提出辞呈,客印月的离去让他闻出其中的信息:快跑吧,现在走还来得及。然而皇上不批,并温旨挽留。同时,崇祯借三大殿建成,荫赏了一大批太监。
咦!怎么回事?王体乾可是内廷的核心人物呀?如果说魏忠贤是皇宫里的阎王,那王体乾就是这阎王的大脑。王体乾不走,还荫赏了一大批太监。天呐!该不是天启还魂了吧?还有,没经过会推,就把呈秀转补了兵部尚书,以为不会批,却又批下来了。与此同时,还提拔了一大批阉党分子,其中甚至还有姚宗文。这又是为什么?魏忠贤一头雾水!
魏忠贤一头雾水,大臣更是一头雾水。想崔呈秀不但升兵部尚书,还大肆收受贿赂。难道魏忠贤真能继续他的“后天启时代”?于是,各种想法纷纭,各种试探性的动作也出现了。
正是:雪隐鹭鹚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
已升为右副都御史兼南京通政司的杨所修正与吏科给事中陈尔翼、太仆寺李藩、孙杰等紧急会议,他们在商议:魏忠贤究竟会不会倒台?确实,虽有“魏忠贤可用”,杨所修并不相信魏忠贤能够安然无恙。魏忠贤这几年的疯狂杀戮,致使反对阉党,重整朝纲的思潮涌动,苏州、安徽黄山……甚至由检登基,刀光剑影无处不在。
陈尔翼道:“我看魏公公迟早要倒台。”
有了十孩儿的身份,李藩已是恐慌了:“同意陈大人的意见,还需尽早与魏忠贤撇开关系。”
杨所修还是有点疑惑,有天启的遗言,崇祯并没有为难他呀!万一还重用魏忠贤怎么办?思来想去,找个替罪羊吧!杨所修提出一个丢卒保车的方案:“弹劾崔呈秀试水,如果成功,说明魏公公已经不行了。这样一来,我们还有弹劾崔呈秀的首功,或许可保全生命。如果弹劾不成功,说明魏公公不会下台,也不过得罪了崔呈秀,最多就是惩罚一下,你我还可活得自在。”
“好主意!那……我们以什么理由弹劾崔呈秀呢?”
“这我已经想好,崔呈秀的爹娘去世,他没有回家丁忧。我们就用这个理由弹劾他。这有两个好处:其一,这个问题可大可小,可深可浅,且进退有余。当年对张居正不也这样做的吗?其二,让崔呈秀尽快离开京城,他不在,时间久了,人情也渐渐淡了,皇上也许忘了他,你我也安全了。”
“既然如此,我们把李养德、陈殷、朱童蒙一同放进去,试一试水深如何?”
“行!还有周应秋,也一并捎上,问他吏部尚书是怎么当的!”
九月十六,崇祯荫赏太监的第二天,杨所修上疏:“皇上御极,首崇圣母之封,明乎以孝治天下也。然孝亲之心无分贵贱,如近日丁忧,有兵部尚书崔呈秀、工部尚书李养德、太仆寺少卿陈殷、廷绥巡抚朱童蒙。先帝因大工未完,秋防正急,各暂留任料理。今大工完矣,秋防竣矣,望皇上准令回籍终制,以明万古纲常……吏部尚书周应秋当勉力肩荷,何得漫无主持,负恩宠任之?”
因公务没法丁忧,问题并不严重,何况只要求回籍终制,被点名的几个都松了口气。他们连忙上疏求去,静待皇上怎样处理,实际上就是看魏忠贤还能不能左右皇上。
哼!想跑?门都没有!崇祯冷笑不已,他提笔:“陈殷去,其他慰留。”
“慰留”?口气很暖。嚣张的崔呈秀立即兴师问罪,打上门来。他指着李藩的鼻子吼道:“好哇!弹劾我是吧,我是谁?厂臣最亲近的人。你们难道不知道攻击我,就是攻击厂臣?我都升了兵部尚书了,为什么?就是告诉你们,魏公公倒不了!”
“还有你孙杰!”崔呈秀身子一转,“你不是‘五虎’吗?你们就没想到,魏公公倒了,你们还有活路吗?白痴呀!这下好了,国子监的司业朱三俊,弹劾陆万龄,说他的‘孔子作《春秋》、魏公公作《三朝要典》;孔子诛少正卯、魏公公诛东林党’是信口雌黄,把魏忠贤与孔子并誉,令人发指。看吧!看吧!他敢箭指魏公公,还不是你们开了第一炮?真是气死我了!”
“可!本已上了,怎么办?”陈尔翼慌了。
“祸是你们闯的,你们看着办!”
看着崔呈秀拂袖而去,孙杰急得团团转,陈尔翼却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好事呀!皇上慰留崔呈秀,说明先帝的‘魏忠贤可用’已经生效。眼前最要紧的是:决不能让东林党死灰复燃!前几日有巡抚汪裕上本,说‘《三朝要典》翻刻成’,我们不如说东林党余孽想造反,视听转移,也就过去了。”
“也只有这样了!”
十月八号,陈尔翼以吏科给事中的身份化解此事,他上言:“南京通政使杨所修仰体圣孝一疏,诸臣屡疏乞休,皇上再四勉留,君臣上下尽可相安于无事。传闻东林余孽遍布长安,欲为翻云覆雨之事。臣思群邪煽虐,幸先帝扩清以有今日。当此明圣继与,倘不禁缉,恐死灰有复燃之念。请敕下厂卫及五城巡缉衙门,严加查访。”
崇祯回:“群臣流品经先帝分别,澄汰已清……不许揣摩风影致生枝蔓。”
原来事情过去了,杨所修他们弹冠庆贺。
然而,崇祯“不许揣摩风影致生枝蔓”的批复,引起了云南道御史杨维垣的注意。杨维垣是魏忠贤最得力的打手之一,同样面临着“以后怎么办”的问题。他连忙来到表叔徐大化的家。
“看来关键问题仍旧是:皇上怎样处置魏忠贤?”徐大化手捋胡须,“而我们恰恰摸不清底线。”
“表叔!先皇遗诏:‘信王登基,魏忠贤宜用。’崇祯帝已登基,除了徐应元,身边没有其他从龙者。况且,宫中事多烦杂,总该有人打理。从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件来看,厂臣似乎并没有受到影响。为庆祝三大殿建成,皇上还犒赏了王体乾、李永贞他们一大批内侍。谁不知道王体乾与魏忠贤是一体的?皇上才十七岁,平时又不见他有什么能耐,最终还不是听魏忠贤的。”
“能有魏忠贤主持内廷,当然求之不得!只是,保崔呈秀难哪!”
“这个崔呈秀真是糊涂,左都御史、兵部尚书,有监督权又有兵权何其威风?偏偏在兵察二院大肆卖官,听说银子用大天秤来称。此是何时?他就不怕被纠劾,落得个墙倒众人推的下场?”
“那……我们该怎么办?”
“保帅丢车,挥泪斩马谡!杨所修正弹劾崔呈秀,我们就跟上吧。”想出这么好的计策,徐大化很得意。但一想到陈尔翼疏中提到东林党余孽的事,徐大化忍不住又担心起来:“陈尔翼的疏,倒提醒了我。维垣你想想看,东林党是反对魏忠贤、崔呈秀的,这两人一倒,东林党岂不是功臣?如果让东林党翻身,你我的下场就十分危险。所以我最揪心的事,就是崇祯帝会不会为东林党翻案?”
“怎么会?先帝已经把他们钦定为邪党,《三朝要典》不是翻刻好了吗?”
“不对!不对!既然《三朝要典》翻刻成,就应赶快印刷、颁布天下,可迟迟不见皇上批复,其中……”
“还是先针对崔呈秀再说吧!”
十月十四日,杨维垣抓住崔呈秀卖官的事实,上疏弹劾他:“立志早污,居身秽浊,求进者无不匍匐呈秀之门……先帝信任厂臣甚专,而厂臣亦孜孜竭力,任怨任劳图报,此其所长也。独是误听崔呈秀一节,乃其所短……呈秀内谀厂臣,外擅朝政,指缺议价、悬称卖官,其状可胜道乎?恳请皇上急正两观之诛或薄示三褫之典!”
丢卒保帅,崇祯岂不知?他正忙于政权过渡和熟悉政务,仅回了一个:“维垣率意轻诋,不问。”呈秀随即具疏为自己辩护,并求回乡守制。崇祯回:“不准。”
杨维垣可不愿放手,他咬住不放:“崔呈秀通内,急于仕进者不趋之故。当杨左之时,人皆以不忝厂臣为罪;当呈秀之时,人又以不誉厂臣为罪,故不知者谓呈秀于厂臣为功首,于名教为罪魁。臣谓呈秀毫无益于厂臣,若为厂臣累,盖厂臣公而呈秀私;厂臣不爱钱,而呈秀贪。厂臣尚知为国为民,而呈秀唯知恃权纳贿。其可恨也至矣!”
“挥泪斩马谡?”崇祯清清楚楚。他考虑到涉及边关大事,先收回兵权:“免呈秀各职,回籍守制。”
出了这么多的问题,仅仅回家守制?为什么只劾崔呈秀,不劾魏忠贤?难道还要让天启时代的悲剧重演?于是,不安的情绪开始蔓延。终于,有人忍不住了。
十月二十三日,工部都水司添注主事陆澄源上疏言“四事”,要求:“正士习、纠官邪、安民生、足国用……比来士气渐降,惟称功颂德为事。厂臣魏忠贤服事先帝,替筹边务、拮据大工亦人臣分内事,朝廷论功行赏自有常典。何至宠逾开国,爵列三等,锦衣遍宗亲,京堂滥乳臭……外廷奏疏不敢明书忠贤姓名,尽废君前臣名之礼,以至祝鍪遍于海内,奔走狂于域中。士习渐降,莫此为甚……又如士大夫献谀忠贤,倡生祠之说,海内效尤在。创立计其费不下百万,忠贤既以身许国,何苦以有用之财靡之无用之役?及今变卖尚可得数十万金……”陆澄源打了第一枪,他追根溯源,首劾魏忠贤。
崇祯回:“陆澄源新进小臣,何出位多言?且言之不当。本该重处,姑不究!”
皇上当头一棒,陆澄源晕头转向,看来魏忠贤时代不会变,宫墙内仍是魏忠贤的天下,朝廷上还是魏忠贤的爪牙。贾继春判明形势,对杨维垣的丢卒保帅行为心知肚明,于是,积极配合,迅速跟进。他抓住崔呈秀的种种恶行高调抨击,且言语激烈,大有置崔呈秀于死地的决心:“崔呈秀狐媚为生,狼贪成性。已升司马,复兼总宪,晋阶宫保,以说事卖官,家累百万,蓄多娼而宣淫秽。只知有官,不知有母。三纲废驰、人禽不如。”
崇祯笑了,他顺势而为:“下吏部勘处!”先断了魏忠贤的爪牙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