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天亦雷霆天启亡曲终人散机关算尽铜墙敌难众人推
天启七年,八月。朱由校病重了,且越来越重。乾清宫内,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永寿!你在哪儿?朕怎么也找不到你,永寿……永寿!永寿!”由校猛地坐了起来,他浑身冒冷汗,两眼直愣愣地看向远方。半晌,他突然又放声大哭:“永寿!你为什么不来看朕?为什么?永寿,你好狠心,就这么离朕而去,呜——!永寿,你在哪里?”
说起朱由校,着实可怜,他从少年起,就没有父母呵护。加上皇后、嫔妃都惧怕客印月的淫威,不要说陪伴在由校身边,就连他看一眼都不敢,谁还敢来照顾他?平时也只有永寿陪伴在身边。所以,在由校的内心深处,永寿他聪明、勤奋好学又善解人意,是最贴心的内廷领袖。没想到,永寿溺水身亡,贴心儿伴突然逝去,让由校痛不欲生。沉重的打击、冷水的伤害,由校元气大伤,从此病怏怏的,怎么治也好不了。本来,还有修复三大殿的信念顽强地支撑着他。但现在三大殿已完工,心愿已了,由校心中一松,再也支撑不住,终于卧床不起,到了五月,病情变得沉重起来。
见皇上被高热烧得胡言乱语的样子,宫女们吓坏了,连忙报到坤宁宫。张皇后听说,连忙赶过来,发现由校脸上潮红,目光呆滞。她摸摸手,很烫。看着由校瘦骨嶙峋的身体,娘娘心一酸,再也忍不住,泪流满面。
“皇上!娘娘来看皇上了!”宫女上前禀告。
“梓童来了!”发烧中的由校眼晴一亮,他一把拉住皇后的手连连追问,“梓童!永寿究竟到哪儿去了?”
“永寿他去了很远的地方!”
“永寿会想朕吗?”
“一定会!”
“好!永寿!你等着我……”话声未落,门外就乌云滚滚,狂风大作,一声炸雷,暴雨倾盆。
“不好啦!天塌了啦!”天启指着门外,吓得一把抱着皇后,浑身扑簌簌地发抖,“梓童!不好了!王恭厂爆炸了,怎么办?怎么办?”
天呐!为什么不炸死那些祸国殃民的奸佞呢?娘娘紧搂着天启惊恐不安的身子,心疼得直流泪。
“咳!咳咳!”由校不停地咳着,咳出来的痰中都是血,而且越来越多。由校恐惧地看着,一把抓住皇后的手犹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梓童!朕好难受,朕是不是快死了?梓童!朕会死吗?”
“皇上,太医马上就到,只要好好用药,好好休养,一定会好起来的。”
“会吗?”
“一定会的!”
太医们进来了,他们轮流为天启把脉、看舌苔,又轮流仔细敲击他的胸部,认真听着那沉闷的回声。他们甚至还检查他的皮肤,以寻找来自身体内部的信息。最后,他们退到前厅讨论,集体拟定了一个方子,准备交内阁审查。
“怎么样?”皇后坐在帏帐后看着,见由校睡了,连忙赶出来。
“恐怕……”太医们不敢多说。
“娘娘!刘若愚在坤宁宫外等候,说魏公公有要事禀告!”
“刘若愚找我?”娘娘满腹狐疑,“馨香!起驾坤宁宫!”
原来,由校的病越来越重,痊愈的希望也越来越渺茫,看来,他活不了多久了。于是,一个严重的问题随之浮上水面:天启没有子嗣。
确实,几年来,宫中嫔妃只要有孕,几乎都被客印月扼杀了,侥幸生下来的,也活不长。即使硕果仅存的,被魏忠贤认作干女儿的容妃生下的皇三子也在王恭厂大爆炸中被吓死了。从此,由校再也没有精力去做那传种接代的事,后宫嫔妃的肚子也再没有鼓起过。
魏忠贤忙于杀人,没想到这一层。等到由校的病越来越重,快要死了的时候,才想起皇上没有继承人。魏忠贤傻眼了,他连忙召崔呈秀来商量。
“皇上吐血了?”崔呈秀大惊。
“我们怎么办?”魏忠贤转身看着崔呈秀。
看着魏忠贤那双正在收缩、发光的眼球,崔呈秀读到了“篡位”两个字。确实,魏忠贤已牢牢掌握军政大权,其中,都察御史由崔呈秀担任。都说魏忠贤是九千九百九十九岁的主,离万岁也就一步之遥。然而,这一步真能跨过吗?崔呈秀根本不相信,甚至连想都不敢想。
“我们怎么办?”魏忠贤又问。
“恐怕外有义兵!”
“那好!升你为兵部尚书总行了吧!谁敢造反,你可以调动军队镇压!”
“爹!这军队是大明朝的军队,一旦改了姓名,兵部尚书怎么调动得了?况且国之藩王数不胜数,他们怎肯把祖宗传下的江山拱手让给外姓?何况关门就有袁崇焕的十几万大军,西面有梅氏家族,还有南方各路军队,他们一定都会成为勤王之兵。一旦兵临城下,就凭城中万名武阉,哪是他们的对手?”
魏忠贤呆住了,都说江山是打下来的,为得到它不知流了多少血,死了多少人。他突然意识到,纵然跨越九千九百九十九步,那最后一步犹如万丈深渊,就凭自己这么点本事?魏忠贤傻眼了,他打消了篡位的念头。
“也不是一点办法没有。”见魏忠贤沮丧,崔呈秀倒也给他想了个办法,“找个可靠宫女,就说已有身孕,如果是男孩,当然就是皇帝,大臣们也一定会臣服。这样一来,爹爹您仍可垂帘听政。不过!事关皇上子嗣,况且事先毫无征兆,突然说宫女有孕,很难服人心,除非正宫娘娘点头。”
“还要皇后点头?”魏忠贤挠头,得到一个男婴容易,狸猫还能换太子呢,让坤宁宫里的张皇后点头恐怕很难。魏忠贤后悔,为什么不早点杀死她?现在倒好,天启一死,皇后的懿旨就是圣旨,没有她的认可,想让子虚乌有的宫女进宫?门都没有!
“无论如何,总该试一试!”知父莫如子,崔呈秀洞悉他的想法。
“派谁去呢?”
“娘娘见你我都不理睬,只有刘若愚还能说上话,不如让他去。”
坤宁宫里。刘若愚一五一十地把魏忠贤的意思,告诉了张皇后,并特别关照道:“魏公公的意思是,既然宫女有孕,也许就是龙子。按祖制,他就是嗣君,娘娘也就是太后了。魏公公还说,他愿意为太后效犬马之劳,保太后永享荣华。”
“哦?魏公公竟有这心事!”张皇后咬了咬牙。
“就看娘娘您的意思了。”刘若愚注视着她。
竟敢编谎言骗我。当年如果不是他,龙儿怎会夭折在腹中?有龙儿在,还会有无嗣的局面?此恨剜心切肤,还指望我做这伤天害理的事?做梦去吧!娘娘背过身:“如果我不同意呢?”
“可是!魏公公的心肠……”
“同意是死,不同意也是死!既然一样是死,拒绝他,死后也有脸去见列祖列宗。你就这样回话去吧!”
“请娘娘三思。”
“本宫还没有说请楚吗!”
“她不同意?”听了刘若愚的汇报,魏忠贤急了。皇后以死相拼,再多的宫女也无济于事。魏忠贤这才想起当年对皇后的摧残,遭受失子之痛的皇后,恨不得杀了自己,怎会同意让宫女假怀孕,冒名顶替?可没有皇后的懿旨,什么事都办不成呀!他紧急召崔呈秀、李永贞、倪文焕商议。
“她不同意?”崔呈秀也急了。没有皇后的同意,这条路就无法走。何况,现在又不能动她,动她就是找死。再看魏忠贤,正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崔呈秀暗想,天启眼看就要宾天,既然张后不肯合流,索性掇开这糊涂皇帝。他建议:“干脆拥戴信王朱由检登基,爹爹您就学那‘汉唐居摄’的故事,当个摄政王吧。”
“拥戴朱由检登基?”魏忠贤有些愣怔。一个穿着随便,带着小宦官在街头乱逛,连路边肮脏的小吃店也能进去的浪荡子浮现在眼前。这也是王爷?魏忠贤根本瞧不起他,甚至都没有注意过他。在他印象中,这小心翼翼的十七岁的少年,活脱脱就是个受气的东李,受气的小媳妇能培养出一名能干的皇帝?
见魏忠贤疑惑的样子,崔呈秀连忙解释道:“爹爹想想看!皇上大行,必然由信王继承大统。既然不能阻止,那就顺应形势。何况信王才十七岁,他又孤零零的单身一人,有何能耐?只要给他甜头,怕不是天启回来?孩儿看那由检,也就是平常之主,只要助他登基,必念爹爹拥立之功。何况!现在内外都是我们的心腹,就是有几个由检带来的,也要他归顺过来。若不归顺,就设法除掉,这北京城还不是我们的天下。”
“可我看他城府极深,深不可测。”李永贞不这么看。
“既然如此,爹为什么不派人去调查一下?”
“话倒也是。来人!给我去看看信王最近都干什么去了!”看着小太监离去,魏忠贤问,“如果信王真是无知少年,我是不是可以‘居摄’了?”
“那还不行!司礼监与东厂不过是寻常的职衔,内阁又无兼摄之例,只有公、侯、伯才是家里人。何况,皇上还有三个叔父留在京邸,一个是瑞王常浩,一个是惠王常润,一个是桂王常瀛。有他们在,朝野未必同意让爹爹摄政。”
“那就把他们外徙。”
李永贞摇头道:“还是不行!若要受摄百官,要先封王才行。否则,皇叔还是会回京的。”
“哦?那你说,下一步该怎么走。”
王体乾道:“让朝廷出面题请封王。”
“这事容易!”
倪文焕道:“凡图大事者,必须先赐‘九锡’。”
“什么‘九锡’?”
“‘九锡’是九件事物,乃车马、衣服、朱户、纳陛、虎贲、弓矢、铁钺、乐悬、秬鬯,谓之‘九锡’。赐了‘九锡’,就可制礼乐,专征伐,统摄百官了。不过,这事我们的人也请不得,须到外面寻个人题请才行。”
“外面都是自己人,寻个人题请没问题。”
“还要提升朝官职位,让他们一同跌入浑水,万一有风吹草动,有嘴也说不清了。特别是阁老张瑞图,他以‘清修’自称,很有人望,只要把他网进来,朝中大事仍在爹爹您的控制下。”
“行!”
“还要大规模犒赏官员,好叫他们张不开口!”
“银子没问题,赶紧让光禄提出来了就是!”
“还有,尽快复刻《三朝要典》,此最要紧!我看阮大铖最恨东林党,诏他进京专督此事。”
商量结果几人都满意,现在就看监视信王的太监怎么说了。一会儿,太监来报:“信王带一个小侍卫只在街上混,还赞誉魏爷人好呢!”
原来,自生母去世,由校的异母弟弟朱由检就一直生活在东李身边。东李素有母德,还是位才女,在这冰冷的皇宫里,正是有了她的悉心照顾,由检的心不再孤独,他也一直把东李视为亲生母亲。在东李细致耐心的引导下,朱由检心无旁骛一心读书,已腹有经纶。而东李的优良品质,朱由检也在耳濡目染中规范了自己的行为道德,他没有一点皇家贵戚的纨绔恶习。然而,东李洁身自好,出污泥而不染的性格,在宫中备受排挤与刁难,她在忧郁中去世,这使朱由检痛彻心扉。
天启六年十一月二十五日,朱由检十六岁,行了成人礼后搬进信王府。
终于可以见世面了,好奇的由检经常带着贴身小侍小语,微服去民间探访。此时正是东林后七君子被害、苏州五义士牺牲、北京城大张旗鼓搜捕东林党的时候。吴养春、董其昌、何栋如、惠世扬、张问达……凡《东林党人榜》上有名的,都以“贪官污吏、贪赃枉法”的名义,或抄家,或下狱,京城内外乃至全国各地哀鸿遍地。此时,不要说东厂的密探遍及城乡,就是各部衙门,也要受那东厂的监视。有中书舍人吴怀贤在家偷偷读杨涟的《二十四疏》,看到慷慨激昂处忍不住击节称赞,结果被家仆告发,顿时被害。天呐!没有一处是安全的,没有一人可信,只有人心惶惶,风声鹤唳。
由检不相信外面的世界如此恐怖,这不,一大早,他就便服出了信王府。长安街上行人稀少,且行事匆匆,由检觉得很奇怪,拦一百姓想问些什么。还没开口,就见他惊恐地看自己一眼,匆匆离去了。果然如此,由检终于痛苦地相信,自从《东林党人榜》出,榜上被杀者十有八九,被逐者、自动离职者更是数以千计。现在举朝只知崔、魏,不知皇上,官员甚至不敢提魏忠贤的名字。即使民间偶语,只要触及“忠贤”,辄被擒戮,甚至剥皮刲舌,被杀者不计其数。《大明律》怎成这样?
去国之臣,回乡时典衣觅骑,连夜出城犹如逃亡,何其狼狈。如果是削职出京,更不得了,门可罗雀也罢了,出郊无有敢饯行者,师生之谊也荡然无存,这是个充满恐怖的世界。大明重臣,怎落魄成这个样子?由检身心疲倦,见前面有个茶馆,连忙进去,上楼选一临街的位子坐下。刚坐好,就有伙计上来殷勤招呼:“客官点什么茶?”
“听说太湖银毫不错,来一壶。”
“少爷!本茶楼没太湖银毫,还是点其他的吧!”
“为什么?听说太湖银毫很不错呀?”见伙计紧张害怕的样子,朱由检奇怪道。
“这茶跟东林党有瓜葛,还是不提的好!”
“噢?说来听听!”
“真不能说!”
“我们走!”由检站起来。
“别别!别!”伙计小心翼翼地四处看看,楼上也就这位少爷坐着。生意清淡,日子自然不好过,他犹豫半天,只得小声道,“客官!这可关系到小人的身家性命呀。”
“小语,你到门口看着,有人来,赶快通知我。”见小语去了,由检取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说吧!”
“小爷可知,这茶楼几天前出了件大事呢!那天,有三人在此招待一远方来京的朋友,酒喝得沉闷,话也少。那朋友忍不住发起牢骚来,他说:‘酒也喝不爽,还有什么意思?我看那魏忠贤作恶多端,总有一天会遭报应的!’此人也太胆大了,三人吓得浑身颤抖,连叫:‘快快住口!这儿是京城,还是慎言为好!’那人浑然不觉,还在那儿浑叫:‘怕什么!魏忠贤就是再厉害,难道真能把我剥皮剔骨!’”
“后来呢?”见伙计恐惧地住了口,由检追问。
“半夜,有一队人闯进来,抓走了那人。过了会儿,这伙人又来抓走另外三人。不一会儿,三人被放回了,只见他们浑身颤抖,语无伦次,惊恐万状,天一亮就走了。听说他的朋友真的被魏忠贤剥皮剔骨了。”
“真的被剥皮剔骨?”朱由检猛地打了个寒颤。
“是啊!听说那个朋友被剥光衣服,四肢被钉在门板上。魏忠贤还对另外三人说:‘此人说我不能剥皮剔骨,今天就让你们开开眼界!’他命人抬来烧熔的沥青,浇在那朋友身上,等沥青冷却,再用锤子敲打,真的把皮完整脱下了。少爷!他……哇!”话没说完,伙计大声呕吐起来。
“你!”朱由检刚要叫人,就听见小语呼喊:“喂!给我站住,上面是信王!”接着就有人上楼来了。
朱由检抬头一看,原来是东厂的锦衣侍卫。
“见过信王爷!”
“信王爷?”伙计惊慌失措。
“没你的事,下去吧!”看着伙计下去,由检转身问,“什么事?”
“小人在楼下经过,见几个可疑的人四处溜达,怕魏忠贤会对王爷不利,所以特来保护。”
京城一片风声鹤唳,这小子居然还敢说魏忠贤的坏话,且有恃无恐。哼!分明是魏忠贤派人监督我嘛!看来,我倒要小心了。由检迅速调整心态,板起脸大声呵斥:“信口雌黄!魏公公有辅佐之才,皇上倚重尤深,本王今后也有求他之处。你若再妄言,休怪我告诉厂臣,剥了你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