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告病挂冠,做和尚去了。魏爷!现在四方动荡,民情汹汹,依我看还是暂停剿灭东林党的好,逼之太狠,岂不逼上梁山?”
“这……”魏忠贤犹豫。
李永贞道:“听说苏州民变,是应社学生发动的。”
崔呈秀道:“什么‘应社’,不就是响应东林。”
“是啊!听说应社还打出‘以嗣东林’的旗号,人称‘小东林’。原先东林党是我们给戴的帽子,如今倒真的成立党组织了!”
“既然如此,干脆再杀一次,来个斩草除根,岂不消停?”
“万万不可!苏州民变,开了击杀厂臣的先例。东林党本来就遍及天下,现在又有老百姓护着,再去抓人,只怕有去无回,苏州民变不就是个例子?这些缇骑弄点好处还行,真要打起来,不见得能胜,这些酒囊饭袋现在甚至连城都不敢出!”
魏忠贤听了不由佩服道:“这苏州人也真厉害,就这几个学生一闹,连厂臣都打死了,简直不相信苏州风雅之地,也有英雄豪杰之人!”
“苏州滨湖近海,读书人多,为官者不少,自然有维护之心。顾秉谦肯跪地求情,也是想回乡后少点麻烦。魏爷!株连杀戮过甚,恐再次引发民变。况江南是漕运重地,不比他处,不如杀了五个为首之人,其他从宽发落,至于背后指使者慢慢查访再说!”
魏忠贤也巴不得快点收手,听李永贞如此一说,连忙答应道:“就依你的!传旨巡抚毛一鹭,只要案犯肯自首,就可对苏州网开一面。还有,顾秉谦不是说自己生病了吗?哼!不来也罢,让他在圣旨上加了一句:‘捉拿漏网魁渠。’看他还脱得了干系。这徐吉也不能再用了,责令吏部,派王珙去处理后事吧!”
“魏爷!派往各地的缇骑,常无故遭人袭击,不如召回。再有犯者由地方提解可好?”
“娘老子!东厂人竟也被人追杀!气死我了!”魏忠贤暴跳如雷,却又在无奈中承认了这个事实。
再说应社。陈子龙一大早就在院子捆绑着什么,地上放着一大捆枝条绳草,几位学生在一旁帮忙。自苏州百姓奋击缇骑,道路汹汹,陈子龙以为只要四方响应,定会有汉末讨卓之举,没想到很快就没有消息了,子龙大失所望。
这少年在忙什么呢?张溥觉得很奇怪,于是上前帮忙,他无意中一脚踩到了一根绳上。
“走开!”陈子龙推开张溥的脚,“我在扎草人,我要练箭!”
“哦?”张溥连忙松开脚,把绳子递给他,“你打算射谁呢?”
“就是他!”陈子龙指着十几米开外的大杨树下。那儿有一个草人,身上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魏忠贤”三个字。陈子龙拉弓就射,正中靶心,现场一片欢呼。于是,应社学生纷纷上前,轮番上阵,掀起一股练武高潮,直到草人被射得烂糟糟地飘了一地。
突然,陈子龙拉弓直指树干。众生抬头,就见枝叶密集处,有一双贼眼正偷偷地窥视着,原来是经常在此转悠的密探二狗子。见陈子龙用箭指着自己,二狗子吓了一跳,抱住树身就往下蹭。
“狗贼哪里逃!”子龙手松箭飞,一下子把他的发髻钉在了树丫上。这下坏了,惊慌失措的二狗子,一失脚摔在半空,竟被头发死缠在树杈上。眼看着散开的的头发,乱蓬蓬地缠在枝杈间,怎么也挣不脱,疼得二狗子龇牙咧嘴直叫唤。
“再尝尝这一箭!”子龙拉箭瞄准这个活靶子。
“哥!不不不!是爷!不不不!小祖宗饶命呀!”密探吓得屁滚尿流。
“射哪儿好呢?”子龙慢慢移动着箭头,在密探身上各个部位游走,最后指定命根子,“就这儿了!”
“快射!让他做个小太监,给魏忠贤洗脚汰屁股算了!”
众生一片欢呼。于是,“嗖”的一声,在学生的催促声中,箭头直向目标飞去。
妈呀!二狗子吓得差点昏过去。咦?不痛,还有点凉飕飕的,连忙扭了下腰,没伤着。再低头看箭,穿裆而过,只不过把他的裤子钉在了树干上,命根子保住了。不过,难得有机会出来见世面,这命根子正好奇地看着这帮不怀好意的学生。二狗子满面通红,挣扎着爬下树,在学生的嬉笑声中,拉下挂在树上的裤子,急急忙忙穿上,在笑骂声中逃之夭夭。
张溥忍住笑,招呼大家进来:“同学们,从今天起,应社暂停活动。”
“暂停活动!为什么?”学生们叫了起来。
“就要科考了,希望大家好好准备,争取好成绩。”
是啊!今年会考,要好好准备,同学们摩拳擦掌。
见陈子龙默默无言站在那儿发愣,张溥问:“卧子,你呢?”
“子龙还不想去赶考”
“为什么?”
“子龙曾见过徐光启大人的《几何原本》,知他有忠亮匪躬之节,开物成务之姿。还见过他的《农书》草稿数十卷藏于家,没有出版。子龙想先到他那儿学习,今科就不去了。”
“有志气!”张溥赞叹不已。
正说着,杨廷枢、徐汧匆匆赶来了,他们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五义士自动投案。已被害了。”
被害了?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原来,为了解决苏州民变问题,吏部官员王珙奉旨协助毛一鹭辑拿案犯,已悄悄来到苏州。有朝廷支持,毛一鹭顿时神气起来,连忙下文,责成知府、知县,辑拿首犯,否则后果自负。为了防止魏忠贤屠城,五义士毅然挺身自首,被押到大堂上。
看着挺立的五位义士,毛一鹭并不在意,他的目标是抓住鼓动学生造反的幕后策划者。因此,他和颜悦色地劝导:“只要你们交代出,谁是首倡?谁是协从?朝廷可以从宽发落。”
“首倡是我们,协从也是我们,用不着累及他人!”
“周顺昌是东林邪党,早晚得死,你们何必为他而死。”
“不错!周吏部义薄云天,自有好人待他。有你毛一鹭在,周吏部难逃一死。所以,有周吏部为民而死,自有草民为他一死。毛大人,你陷周吏部死,是官大人小;我们为周吏部死,百姓小人大。”
“你!你!”毛一鹭气得七窍生烟,一时说不出话来。坐在一旁的知府寇慎、知县陈文瑞都暗暗称好,为了帮他们脱离虎穴,寇慎提出一个方案:“当朝首辅顾秉谦是你们的同乡,只要你们去求他,或可不死。”
对于寇慎的暗示,五人嗤之以鼻:“诸大臣都血肉狼藉,我们如何得免?顾秉谦认贼为父,必遭万人唾弃。我们宁愿从周吏部而死,不愿因奸相求生。”
“周顺昌已经伏法,你们还如此嚣张。”王珙大声斥责。
“周吏部被害了?”五人震惊。马杰忍不住大叫:“本来为周吏部死,死而无憾。如今忠臣已死,速杀我等,好辅助他老人家做厉鬼痛击你们这些奸贼!”
颜佩韦更是指着毛一鹭大骂:“好一个魏忠贤的走狗。奸佞毛一鹭,是你上奏的是不是?好!你等着,我们做鬼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你算账!”
“敢辱骂朝廷命官,杀无赦!”毛一鹭气坏了,他扔下令箭,“立即执行!”
“列位请了,学生我走路去了。”颜佩韦首先跨出门去。
“去!去!去!我们一同走!”几人手拉手,嘻嘻哈哈一同跨出大门。
天阴沉沉的,南下的风儿挟着阵阵寒气,冲破长江的阻挡,往江南而来,原来深秋过,寒风开始凛冽起来。太湖边,寒风推动着浪涛,不安地拍打着岸边枯萎的芦苇。颜佩韦、杨念如、马杰、沈杨、周文元,这五位曾经互不相识的义士,勾肩搭背嬉笑着,从容地来到法场。看他们互相笑别,引颈就戮,刑场内外一片哭声。
“行刑!”毛一鹭抛下令牌。
刀落血溅,就听得“轰隆隆!”一阵雷声滚地而来;紧接着,狂风怒号,大雨如注,太湖水突然暴涨,风狂浪啸中有巨浪向岸边砸来。真是:天有情,泪飞化作倾盆雨;地有义,怎忍义士在沟壑?甘愿血溅三尺,只为堂堂做人,这就是万古不变的中华之魂。
面对突如其来的电闪雷鸣,看着暴涨的太湖水狂啸着砸向岸边,毛一鹭吓破了胆。天呐!饶了我吧!他昏了过去。都说,自作孽不可活,毛一鹭从此神情恍惚,眼前到处都是五义士的影子,他崩溃了。终于有一天,他突然大叫一声,冲进内室,家人连忙赶进去,他却早已气绝身亡。
十一个月后,魏氏集团垮台,苏州郡之士大夫联名,请求当局废除魏忠贤生祠,原址改葬五位义士。张溥知道了,特来五人墓前凭吊,见墓前仅立无字石一块而已。想到他们生前忠义,死后却默默无闻,忍不住扼腕叹息,热泪潸潸。他提笔为五义士作《五人墓碑记》:
五人者,盖当蓼洲周公之被逮,激于义而死焉者也。至于今,郡之贤士大夫请于当前,即除魏阉废祠之址以葬之;且立石于其墓之门,以旌其所为。呜呼,亦盛矣哉!夫五人之死,去今之墓而葬焉,其为时止十有一月耳。夫十有一月之中,凡富贵之子,慷慨得志之徒,其疾病而死,死而淹没不足道者,亦已众矣;况草野之无闻者欤?独五人之皦皦,何也?
予犹记周公之被逮,在丁卯三月之望。吾社之行为士先者,为之声义,敛赀财以送其行,哭声震动天地。缇骑按剑而前,问:“谁为哀者?”众不能堪,抶而扑之。是时以大中丞抚吴者为魏之私人,周公之逮所由使也;吴之民方痛心焉,于是乘其厉声以呵,则噪而相逐。中丞匿于溷藩以免。既而以吴民之乱请于朝,按诛五人,颜佩韦、杨念如、马杰、沈杨、周文元,即今之傫然在墓者也。
万历二十九年被捕入狱的葛成,释放后隐姓埋名,流落民间。知道五义士赴死,他发誓:“生前为他们守墓,死后陪伴在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