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烈火丹心 血染圜扉书彤史 天亦示警 恶贯满盈总有时(2 / 2)

两人连忙回宫向魏忠贤汇报,没想到,京城里又一次骚动起来,皇宫内一片火光。百姓涌出家门,遥望宫中,一会儿有人传来消息,原来是朝天宫正殿火起。这殿平时紧闭的,只有大会百官习仪才开,不知何故,忽然烧起。顷刻间,火焰吞没大殿,火势越烧越旺,沿大殿卷向两廊房屋,百余间偏房俱化为灰烬。

五城御史率领兵马司、工部、锦衣卫提督等及各坊番役人员,都带着挠钩火搭来救。只是风助火势、火仗风威,十丈之内似炉内烘烤,救火的人根本近不了身,哪个还敢动手?所有人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大火把朝天宫烧为灰烬。

“蹴圆堂也烧了!”内侍来报。

原来,熹宗辛苦几年建造的蹴圆堂,连带亭台楼阁,哪样不是匠心独具?哪件不是巧夺天工?这次竟也被大火烧得干干净净。眼见这几年费尽千辛万苦,耗尽心血建起来的楼台亭榭,在一场大火中化为乌有。就连专为永寿建的蹴圆堂,也成了一片废墟,天启痛哭失声。

“永寿!朕对不起你!”

天启实在受不了了,只觉得胸口一热,血就直喷出来,整个人瘫倒在地,在一片尖叫声中,被抬进乾清宫。从此,天启一蹶不振,身体越来越弱,唯一能支持他活下去的,就是修复三大殿。

自《诏狱惨言》在京城传开,六位君子被害的真相大白于天下。而魏忠贤杀心之重,手段之毒,让朝野任何一方都没有想到。现在王恭厂又发生了大爆炸,而且是那么地突如其来,那么地惨烈,害怕遭天谴的思潮开始蔓延。现在,又有七位无辜的大臣被抓,他们的下场会怎样不言而喻。于是,一些良心未泯的人开始为自己的懦弱而羞愧,拯救他们的思潮开始萌发。

那天,魏忠贤铁青着脸,四处查看,走到朝天宫拐角处,只听见两个小太监在议论。一个说:“此次爆炸,是天降火种,主大凶,你可要小心点,那昧着良心的事少做!”

另一个说:“我等都是小太监,有罪也是小的,大的可有大的顶着呢!”

魏忠贤大怒:“来人!把这两个奴才拉出去砍了!”见两个小太监被拉出去了,魏忠贤铁青着脸道:“你们给我听着!什么天火不天火!分明是东林党余孽所为。哼!再胡言乱语,决不轻饶!”

正恼着,王体乾来了,他扬着一叠纸:“顾大学士的疏本,要求镇抚司将缪昌期、周宗建、李应升送法司详议。”

魏忠贤阴沉着脸:“哼!顾秉谦是不是顾忌家乡人呀?不报。”

王体乾又翻了翻丁绍轼的疏本:“丁大人提议,要把周顺昌移交刑剖议罪。”

“放屁!”魏忠贤跳了起来,顾秉谦的疏本已让他生气,丁绍轼居然想把此事弄到刑剖处理,分明有救他们的意思。阁臣们开始离心离德,这还了得,魏忠贤怒气冲冲:“如果不是刑部把顾大章提去审问,会有《诏狱惨言》出笼?捅了这么大的篓子,还想送刑部呀!传我命令,一个也不许发往刑部!”

“是!”王体乾又拿出一本,“魏爷!有钦天监上本,说:‘天为阳,地为阴。此地鸣,则阴盛也。此灾为主弱臣强的原故……’”

奏折还没读完,魏忠贤又狂叫起来:“好个钦天监,给我立即杖击,不死不休!还有,这次抓来的几个人都给我严刑拷打,一个不留!”

“是!”

“等等!这次要封锁消息,不许走漏半点风声,谁敢违抗格杀勿论!”

六月中旬,王恭厂大爆炸后的一个月,魏忠贤命令提审被逮的七君子,首提周顺昌。许显纯上下打量着这位大名鼎鼎的苏州人:“周顺昌?原来你就是周顺昌,久仰大名呀!”

“我也知道你。久仰了!”

“哦?我名气有那么大吗?”

“岂止名气大?许显纯!举起你的双手看看,鲜红鲜红的,分明沾满鲜血。拍拍你的背听听,沉甸甸的满是血债。许显纯!你抬头看看,青天在上呢!”

“你!”许显纯大怒,正要发作,忽然想起刚刚过去的大爆炸,不由心惊肉跳。他抬头看看天,心想,还是少动刑,让他快点招供算了。于是他劝诱道:“李实已经把你们告了。你知道吗?周起元贪污有十万两呢。不过!你还算少,就三千多两,只要你退出赃银,保你平安无事。”

“哼!杀害忠良,行为卑鄙;诬陷正人,手段无耻。废话少说,我等着看我领什么罪呢!”

“那好!有人告你‘结党、欺君、贪赃、乱政’。周大人!哪一条都可定死罪,你还敢骂魏爷?”

周顺昌哈哈大笑道:“何人结党、何人欺君?何人贪赃?何人乱政?似那阉狗,朝廷上布满私人才是结党,枉害忠良方为乱政,贪赃枉法才是欺君。魏阉罪恶罄竹难书,试问他有葬身之地否?”

“好!我想你对诏狱也久仰大名吧,要试试吗?”

“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周顺昌大义凛然,“狗东西少吠日!”

这一下,许显纯气坏了,他拉下伪装,连叫掌嘴。那些校尉飞奔上前举手就打,一会儿两颊青紫,周顺昌兀自高声大骂,把许显纯气得暴跳如雷,连声叫喊:“来人!把他牙敲了!”

校尉连忙拿起铜巴掌,照定牙根敲了几下,可怜周顺昌满口鲜血直流,门牙俱落。周公并不叫痛,越发骂得凶,声气越发高。许显纯被骂得哑口无言,几乎气死,连叫:“再敲!再敲!”

那些动刑的校尉,早已敬畏于周顺昌的正气,震慑于他的霸气,拿铜巴掌的手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竟不敢上前半步。当周顺昌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嘲讽地笑着环视这些豺狼虎豹时,他们纷纷低下了头。突然,只见周顺昌猛吸一口气,直往堂上奔来,吓得许显纯直叫:“干什么?干什么!”便往后座倒去。

两边校尉见了,忙来拉时,周顺昌已奔到案前。只见他用力把口张开,猛一鼓气,就有一道红光劈面而去。许显纯忙把袖子来遮,鲜血早已喷了他一脸一身。许显纯疯了,他一把抢过鞭子,亲自抽打,直到周顺昌昏死过去。

许显纯累坏了,他放下鞭子,上前观看。妈呀!许显纯吓了一跳,他撞上周顺昌咬牙切齿,逼视着自己的眼神,顿时,一阵颤栗传遍全身,他害怕了。再看四周,吓坏了的校尉,都胆战心惊地立在那儿,说什么也不愿上前。许显纯无奈道:“把他拉下去,提人犯周朝瑞!”声音也软了不少。

六月十七日,三法司正准备升堂审案,禁子来报:“犯官周顺昌、周朝瑞昨夜身故!”

三法司官员明明知道是魏忠贤下的毒手,也无法为他们伸冤。想一代忠良惨死魏奸之手,怎不令人扼腕痛惜。时人有诗吊二公道:

慷慨成仁正气宽,直声犹自振朝端。清风两邑沾恩泽,友谊千秋见肺肝。

血染圜扉应化碧,心悬北阙尚存丹。谁将彩笔书彤史,矫矫西州泪共弹。

再说黄尊素,入狱后与李应升关在一起,两人自知必死,却怡然自得。尽管受尽折磨,遍体鳞伤,却全无一丝悲伤。他们谈古论今好不惬意,全不顾浑身钻心疼痛。两人还吟诗作对,研究文章,到了情深意重处,或歌或舞,如痴如狂,弄得牢卒多次跑过来打探,以为他们疯了。

监牢里伙食极差,又是连番审讯,他们的身体极度衰竭。不久,周顺昌、周朝瑞去世的消息传来,他们都感到时日无多。闰六月初一,门外传来牢卒的脚步。该我了!时年四十三岁的黄尊素站了起来,他转身对李应升笑着挥挥手:“仲达!我先走了!”

“足下先行一步,应升马上就来!”

目送黄尊素大阔步离去,李应升用力站了起来。他慢慢移到墙边,举手粘着身上的血,题诗于狱壁:

十年未敢负君恩,一片丹心许独惺。

写完后,李应升又摇摇晃晃地退后几步,见有几笔画未能写出,上前欲补,血已干枯,不由惋惜道:“毕竟血浓于水,有两笔未能勾全!”

第二天,李应升也含恨闭上了眼睛,随黄尊素一同神游太虚而去。年仅三十四岁。

此时,周起元还在海上飘泊,原来拿他的锦衣卫听说同伙在苏州吃了亏,心中不安起来。再看身边乡民,都斜着眼看自己,尤其周起元的儿子,手捏成拳,似乎正往自己头上砸,吓得他们胆战心惊,缩在驿站不敢出来。为首的心中盘算:这回程要经过江南,如果福建效法苏州怎么办?浙江山险林深,江南湖汊密集,说不定哪儿来伙人,暗中出手,就凭几个缇骑哪是对手?到时候恐怕死都不知道骨头散在哪里。这么一想吓得他不敢走陆路,最后决定由海道进京。

锦衣卫偷偷雇了船,白天佯装上路,行到半路,拐下官道,直奔海边,上了停在海边的船,连夜往京城逃窜。到了京城,才知六君子早已死在狱中,叹息之余,受尽酷刑的周起元,于九月,也追随他们去了。由于魏忠贤封锁消息,他们遭受的摧残无人知晓,只有一些零星状况传出,人们才知道,他们在诏狱所受到的酷刑,一点也不亚于杨涟他们。这就是“东林后七君子”。

可叹东林君子们去世时,正是年富力强、经验丰富的治国精英,如果有他们在,努尔哈赤怎敢入关半步?大明又怎会那么快就灭亡?

据《明史》记载,东林众君子中:

以逆党罪逮入狱中拷打至死的有王士相等十六人;刘铎之因作诗嘲讽魏忠贤被杀于市;苏继欧等七人得罪阉党被缢死;民间偶语,或触忠贤,辄被禽僇,甚至剥皮刲舌,所杀不可胜数。

凡忠贤所宿恨,若韩爌、张问达、何士晋、程注等,虽已去,必削籍,重或充军,死必追赃,破其家。或忠贤偶忘之,其党必追论前事,激忠贤怒。当时之时,内外大权一归忠贤,内竖自王体乾等外,又有李朝钦、王朝辅等三十余人为左右拥护。外廷文臣,则崔呈秀、田吉、羊淳头、李夔龙、倪文焕主谋议,号“五虎”;武臣则田尔耕、许显纯、孙云鹤、杨寰、崔应元主杀戮,号“五彪”;又吏部尚书周应秋、太仆少卿曹钦程等号“十狗”,又有“十孩儿”“四十孙”之号。而为呈秀辈门下者,又不可数计。自内阁六部至四方总督、巡抚、遍置死党。此时,明王朝已是有明代最黑暗的时候,也是明王朝最后的残喘。

而东林党人被罢回乡,却是另一番景况:

每罢官回乡者,若破车疲马、残书敝箧,众乡率以为贤,愿与姻缘结金兰,相与往还不倦。若归有余资,买田宅高栋宇,即亲弟侄亦鄙以为贪夫,至于亲戚朋友,老死不相往来。宗族父老之严者,拒不令入家庙。曰:“恐辱吾祖宗也。”曰:“吾祖宗亦羞见汝此等贪夫也。”自是深山穷谷虽黄童白叟妇人女子皆知东林之贤,至今农夫野老相传以为口实,犹喋喋不休焉!

东林党人的血,吓瘫了一些人,于是士林败类也出现了;于是有个翰林庶吉士名江宽,别出心裁,呕尽心血寻章摘句,搜索枯肠拼写文章,终于撰《万年赋》一篇。赋中的文词典丽,还在其次,为给魏忠贤歌功颂德,说他“上比三皇,中拟五帝”,真是羞煞孔孟。

有个国子监生员陆万龄上疏:孔子作《春秋》、魏公公作《三朝要典》;孔子诛少正卯、魏公公诛东林党。直把魏忠贤与孔子并誉,不知天下还有“羞耻”二字;有个生员朱之俊为吸引魏忠贤的注意,干脆直接在大路上刷标语,称魏忠贤是“大禹之下,孟子之上!”

有个叫潘汝桢的,深恨自己落后。便想出一计,连夜上疏魏忠贤,他讨好道:“西湖为浙中名胜,魏公功德浩大,应建生祠于此,以为万世瞻仰。”魏忠贤大喜,当即下谕褒奖。潘汝桢接到谕旨,择吉日大兴土木。到了落成的那天,这生祠果然建得十分讲究。雕梁画栋、金碧辉煌,自祠外直至大殿,一律专用白石砌阶,石上都镌着龙纹凤篆,精致细腻。全祠的壮丽,胜过武岳祠十倍。想奸恶如魏忠贤,竟能在胜地立祠,与武岳共受万世香烟,真是天也无眼了!

潘汝桢盖魏忠贤生祠,大获嘉奖,于是各省的官吏个个仿效。如湖广巡抚姚崇文,给魏忠贤建隆仁祠;陕西巡抚朱童蒙,建祝恩祠;于是,安徽、江西、山东、扬州、河南……各地巡抚纷纷出手,到最后,连庶吉士、御史、大理寺丞、侍郎、尚书都一窝蜂地大干快上,魏忠贤的生祠遍地开花。

于是,大权在握的魏忠贤成了偶像,阿谀奉迎者蜂拥而来。于是,魏忠贤的称谓从厂臣升到元臣,再从元臣升到上公,然后,尚公、殿爷、祖爷、祖爷爷,一路飙升而去。最后,也不知怎么称呼才能表忠心的后来者,干脆千岁、九千岁、九千九百岁地加上去。终于,魏忠贤离万岁就一步之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