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烈火丹心 血染圜扉书彤史 天亦示警 恶贯满盈总有时(1 / 2)

第二十四章烈火丹心血染圜扉书彤史天亦示警恶贯满盈总有时

天启六年,真是个不祥之年。

从夏季开始,大江南北滴雨不落,炎炎赤日下禾黍一片枯焦。河干溪断、土地龟裂,令人窒息的热风吹着干燥的大地,满目凄凉。谁知到了秋冬又遭蝗灾,黑压压的飞蝗铺天盖地。不要说田里稀疏几根庄稼,就是湖汊残留芦草,也尽送虫口,真是叫天不应、呼地不灵。

江南大旱,北方却连降暴雨。没日没夜的倾盆大雨,数日间水深丈余,到处白茫茫一片。洪水所到之处塘坝溃决,村庄倒塌,田禾尽毁。淹死百姓、牲畜无以计数。饿殍遍野,民不聊生。地方官请求拨银赈灾的公文雪片似的送往京城。

朝廷正为筹款焦头烂额,忽然山西又传来消息。大同从西北至东南,似天上又似地下,先是传来沉闷的如怨似泣的呻吟声,继而电闪雷鸣,紧接着山摇地动。顷刻间城楼倒塌、河水断流,百姓家更是家家墙倒、户户房颓,断壁残垣中血流成河。赈灾救急公文日夜飞报京城。

大旱连着大洪水,又连续地震,京城内顿时谣传四起,都说魏忠贤冤杀好人,惹天公发怒,降下天灾,遭报应恐怕不在早迟。

这段日子,魏忠贤、崔呈秀几人,经常聚在一起,外面的谣传使他们心惊胆战,尤其是田尔耕、许显纯。自屠杀了东林党人后,东林党人那愤怒的眼光,时时刻刻在他们眼前晃动。心中的恐惧使他们每天都不知不觉地聚在一起。他们害怕分开之后,就会被屈死的冤魂带走。

这天,天已经很晚了,魏忠贤不发话,田尔耕、许显纯他们谁也不敢先回家,也不想回家,几个人默默在东厂里枯坐着,早已失去往日的嚣张气焰。微弱的烛光下,魏忠贤闭目坐在太师椅上,一声也不吭,只有昏暗的烛光,在他的鹰勾鼻子下留下黑色阴影。

许显纯看着那三角形的阴影,想到权势熏天的魏忠贤也会害怕,心中升起一丝丝的寒意,终于熬不住,小心翼翼开口道:“魏爷!现在外面……”

“不要说话!咱家心里烦!”

“只是,魏爷……”

“叫你不要说话,找死呀!”魏忠贤大怒,“筹银子!筹银子!告诉我,哪里可以筹银子……”

是啊!三大殿已经到最后阶段,急需一笔资金收尾。宁远大捷振奋人心,可弹药用去不少;城池受损严重,需要维护;还有锦州、中左所和大凌河的防线要加强;还有……这几年水灾、地震、干旱,一个接着一个,赈灾报告如雪片飘来。到这时才魏忠贤知道“治国平天下”不是随便说的。何况治国精英飘落纷纷如振槁,留下的人即使有些想法,迫于魏忠贤的淫威,怎肯步前者的后尘。于是,一切都由魏忠贤做主,魏忠贤焦头烂额。

见魏忠贤发脾气,田尔耕连忙偷偷派人去请李永贞、崔呈秀过来。见他们来了,田尔耕连忙亲自端茶过来,悄悄道:“魏爷为筹银子着急呢!”

李永贞举杯刚要喝,听他一说,想起了一件事:“眼前还真有个筹银的好办法!”

“哦?”魏忠贤眼睛亮了。

“爷想想看!去年抓杨涟、左光斗他们,追比得银不少,就连定兴都送十万钱,来得如此容易,何不如法炮制?这《东林党人榜》上有三百多人,一个个追查下去,也是一笔收入。”

“杨涟、左光斗、顾大章家的赃款还未到账,要赶快催缴。王之寀、周宗建、张慎言、熊明遇、方大任,也要尽快移文各省直,勒限速解京。”

“可是,这些人家境贫寒,都没什么银子可缴呀!”

崔呈秀道:“说到这,孩儿想起一个有钱的主子。爹!您可知万历年,有个‘一日五中书’的故事?”

“说来听听!”

“万历年,南直隶徽州歙县有一叫吴养春的吴氏家族,其盐业、典当、钱庄、珠宝、绸缎、木材无不涉足,他家的商铺近在江浙,远在京津,年入钜万,富可敌国。徽州人善经商,却又喜读书,这吴家还是三代书香门第,就他家的藏书阁,在当地就颇有名气。万历年抗日援朝,吴家一次就捐银助饷三十万,祖皇爷高兴,特赐他祖父吴守礼为‘光禄寺署正’、父吴时佐‘文华殿中书舍人’、吴养春兄弟三人皆为‘中书’。所以叫‘一日五中书’。”

“助饷三十万?呀!可惜他们是官宦人家,不然,也给他几顶帽子,划他几十万过来。”

“眼前还真有个机会,让他花个几十万,易如反掌!”

“哦?”

“吴养春有个弟弟吴养泽,也想分家产,双方互讼多年。那吴养春势大,赢了官司,养泽败诉后竟活活给气死了。本来此事到此也就完了,偏偏养泽的家奴不服,告到京城来了。爹爹!这可是个不可多得的机会。”

“哦!快点说来听听?”魏忠贤竖起耳朵。

“万历十七年,徽州泾县出了位进士,叫叶永盛,曾任两浙巡盐御使、江西按察使、太仆寺卿。万历三十二年,东林建书院,开门讲学。不知为什么,他也不安分起来,居然租房子,为盐商子弟在杭州烟水矶办了所学堂。此人还很怪异,见江南水网多,学生出行不便,居然租一条船作为流动学堂,得空就去授课,人称‘崇文航课’,因此很得盐商欢心。叶永盛离任后,盐商们集资买下烟水矶的房子,改称‘紫阳崇文书院’,还在书院后为叶永盛立了生祠,早晚供奉。”

“这与吴养春又有什么关联?”魏忠贤有些摸不着头脑。

“大有关联!因为叶永盛与高攀龙都是万历十七年的进士。魏爷想想看!高攀龙是邪党领袖,东林书院因招朋聚党被毁,谁不知道?这叶永盛与高攀龙是同年,一样建书院,就是同党。魏爷正诏毁天下书院,吴养春却为叶永盛立生祠,还早晚供奉,这不是对抗魏公公您?现在辽东正缺银子,既然吴养春有钱,正好借此名头,先榨他几十万两,然后慢慢来,不怕不弄光他。”

“主意是好,办法呢?”

“爹爹只要派人暗中吩咐养泽的家奴,让他告吴养春:‘不遵明旨,巧立名色,创崇文书院,招朋聚党!’这一下,谁还敢帮他?再告他:‘家资巨万却为富不仁,结交缙绅、霸占黄山,砍伐林木获利何止数十万?’”

“等等!吴养春居然在黄山采伐?”

“是!皇上本来有旨:‘修三大殿,采肇兴、黄山木植应用。’吴养春胆子太大,居然也在黄山采伐,分明与朝廷对着干。我们可以让养泽家奴告吴养春,说他在京城上下打点,企图停寝采木旨意。怎么样?”

“哈哈!就这么办!”有了银子来处,魏忠贤大喜,“追解吴养春赃银六十万,黄山山场折银三十万,着工部会同巡抚解京。山地二千四百亩以及隐匿、拖荒的,通通查清楚尽归朝廷!”

“那个叶永盛也不能放过,无论如何,一个东林党都不能放过,一定要斩草除根!”

“下面还有谁?”

“有!那董其昌、何栋如、毛士龙,还有惠世扬,他们都是有钱的主,随便说个数字,弄个几万、十几万,怕不让他们倾家荡产?只要把榜上的人细细查他一下,凡是有家产的,都下旨追查,还怕银子少吗?”

“好!就这么办。”有了进账的地方,魏忠贤放心了,他伸了个懒腰倚倒在躺椅上。突然,“噌”的一下,又跳起来,他想起一个迫在眉睫的大事:“打死缇骑是怎么回事?”

“魏爷!事情是这样的。”李永贞隐隐约约听到苏州民变的消息传来,也知道这里面的利害关系。他不敢乱说,一字一句地斟酌着:“听说激变了苏州人,现在,织户不行织机、市民纷纷罢市。”

“那毛一鹭干什么去了?”

“正密查肇事者。”

正说着,苏州的密探惊慌来报:“江南反矣,尽杀诸缇骑。”紧接着,又有密探来报:“已劫走周顺昌,且竖旗东门,城门昼闭。”

几人还没从惊愕中清醒过来,又有密探来报:“已杀巡抚,断粮道,劫粮船了!”

“杀巡抚、断粮道,还劫粮船?”魏忠贤慌了。一想到抓周顺昌他们五人是崔呈秀的主意,魏忠贤指着崔呈秀大骂:“你让我去捉那五个人,结果引起激变,你说吧,怎么办?”

崔呈秀吓坏了,跪在地下,连连磕头:“孩儿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滚出去!”魏忠贤怒不可遏,“给我起兵镇压,看他们谁敢造反!”

谁知话声未落,就听到有声如吼,咆哮着,从京城东北方渐渐向西南角传过来;接着,就有一股也不知从何处涌起的灰色气旋,在吼声中席卷而来,渐渐笼罩全城。三人正惊疑着,闪光中一声巨响,蘑菇云腾空而起,遮天蔽日,顿时,天地间漆黑一团。惊呆了的魏忠贤还未清醒过来,瓦砾已盈天而下,似天崩地陷。

许显纯浑身发抖,不管三七二十一,连滚带爬一把抱住魏忠贤的大腿,再也起不来了。魏忠贤也给这突如其来的灾难惊呆了,他傻坐在那儿,头脑一片空白,半晌,才从惊恐中回过神来。待要站起来,没防许显纯还抱着自己的腿直发抖。他抬腿一脚,骂道:“真是个窝囊废!还不快去看看!”

田尔耕还算胆大,连忙跑到门外,就见西北方向有一股黑气冲天腾起,黑气中裹挟着桔红色大火,扑向天空,随即大地开始颤抖。田尔耕站立不稳,他踉跄着奔到街上,眼前的状况更加触目惊心。爆炸引发的冲击波,迅速向四面传输。城楼、城墙上砖瓦如雨点飞下,倾颓房屋何止万间,死伤更难以数计,整个京城笼罩在恐怖之中。

“尔耕!尔耕!”有人叫他。

田尔耕回头,原来是刘若愚,正惊恐万状地扶着一棵树:“王恭厂火药库爆炸了,妈呀!吓死我了!”

真是王恭厂爆炸了?两人勉强跑到王恭厂,眼前的状况更让他们目瞪口呆:厂房被毁,火药库被夷为平地,为什么所有的草木却安然无恙?四处火光冲天,厂中心却不焚寸木,甚至毫无焚烧之迹?天呐!该不是杀戮太重,老天震怒,示警于你我吧?刘若愚一屁股坐在地上。想到死去的杨涟六君子,想到死去的高攀龙,想到苏州的开读之变,刘若愚怎么也站不起来。

天已示警,天地轮回!刘若愚相信盛极必衰,魏忠贤恶贯满盈,将难逃天谴。我不能死守这条看似雄伟,实已腐烂的大船,我要为自己留下后路。他触到藏在怀中的笔记,紧紧捂住它。几年来,刘若愚一直在悄悄地记录着宫中发生的一切,他为它起名为《酌中志》,为的是将来有个说法。

“刘公公!你磨蹭些什么呢?还不快走!”田尔耕惊恐万分,恨不得一步就离开这诡异的地方。

“来了!来了!”刘若愚连忙站起来。

两人刚要走,就听到有人大叫:“不好了!东林党人报仇来啦!害过东林党人的人敢紧逃啊!”接着,就是哭喊声、奔跑声。于是那些心怀鬼胎的东厂先乱了阵脚,然后,镇抚司、锦衣卫、各官府衙门……京城内一片混乱,跑丢孩子的、跑掉财物的,到处一片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