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翠竹居。
湖对岸是一群正修剪着花草的丫鬟们,一阵风吹来,风里都是她们的谈笑声和脂粉气,而这头,破败的小院子里,荣冬蹲在门外啃着窝窝头,一边苦大仇深地看着被压在竹筒下的那张雪纸。
想到沉甸甸的两百文钱就换了这么一张薄薄的雪纸,荣冬就好像看见天上飘过二十只不翼而飞的烧鸡,连头上的小辫子都跟着耷拉下来。
临近中秋,月亮很圆,和熙掌灯在瘸腿桌前写写画画,荣冬怕打扰他,就蹲在院子里捉萤火虫玩,等更夫第一声打更声从院外传来,徐和熙也吹熄了蜡烛后,荣冬才敢回屋。
“少爷,我给你看个宝贝!”
荣冬捂着两只手,献宝似地停在徐和熙面前,徐和熙低头看他:“什么宝贝?”
荣冬一下松开手,七八只萤火虫从他手心里飞出来,屋里熄了灯,那些萤火虫停在窗幔上,屋檐上,星星点点的,很是好看。
“虽然我们刚赚的钱一下子就没了,但是我们也吃到烧鸡了,鸿福楼的烧鸡真的好好吃啊!”荣冬的眼睛在月色下亮晶晶的,“少爷这么厉害,一定会赚到更多钱的!”
徐和熙愣了一下,想明白荣冬大概是自己心疼那买雪纸的两百文,以为徐和熙也会跟他一样心疼,所以才这样想着办法来安慰他。徐和熙有些哭笑不得,又忍不住有些鼻头发酸。
徐府普通丫鬟一个月的月钱便是五百文,徐和明每个月零花都有一二百两,老太太节俭,还在世时偶尔给徐和熙的零用一次也有十几两,但荣冬不知道,所以只是两百文钱他都能替徐和熙心疼半天。
包括他经历的那十个世界在内,荣冬大概是唯一一个真心待他的人了。
徐和熙伸手摸了摸荣冬的头:“不用担心,我们马上会过上好日子的,到时候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买。”
荣冬:“那荣冬要吃鸿福楼的烧鸡!天天都吃!”
徐和熙笑骂:“这点出息。”
荣冬咧嘴傻笑了一声,服侍徐和熙洗漱后又去收拾桌面。在看到桌上那幅已经被徐和熙卷好,又拿麻绳轻轻系起的雪纸时忍不住问了一句。
“少爷,您的画画好了?”
徐和熙这才想起来:“嗯,你拿宣纸和粗布包一下,明天拿到城西那家画铺卖了。”
荣冬:“少爷这次打算卖多少?”
徐和熙思索了一会。他从祠堂拿的纸虽然差,但因为徐府的墨都是统一的,所以没有那些劣质墨水的臭味,色泽纯净又不浓稠,算是中上等。沉吟片刻后:“八十两。”
荣冬听见这个数字时手抖了一下,再看那张雪纸,眼神都变了。
八十两啊!那得是——
多少只烧鸡啊!
荣冬两只手在身上擦了又擦,最后才小心翼翼地用宣纸和粗布把雪纸包了起来,包到一半的时候发现旁边还有一张被揉成团的宣纸,忍不住展开抚平。
纸上是密密麻麻的线条,光看一眼,就让荣冬觉得眼晕。
“少爷,您这画的是什么呀?”
徐和熙借着月色看了荣冬手上那张画废的图纸一眼。
言简意赅:“船。”
荣冬愣了一下:“这是船?”又去看那张图纸,“可是船也不长这样呀。”
徐和熙:“造好之前就长这样。”
荣冬眨了眨眼,眼神懵懂地问:“您要造船吗?”
徐和熙一时间没有答话。
那张宣纸上的图纸是他今天等荣冬回来时无聊画的,但纸质实在太差,用来写大字还行,用来画这些精细的线条,稍微一笔没有收住便晕开大半,造船最讲细节,哪怕只是糊了一点,一张图纸也算作废了。
想要造船吗?
他当然想。
大燕朝漕运发达,鸿济线、广渠线、汴河线还有刚刚挖出来的金水线四条水路沟通南北,往西流入中原,往东就是长江三角区,南上北下的货船几乎成了现在来钱最快的路子,苏州徐家也是凭借老太爷当初买下的那个私人码头一跃成为苏州首富的。
徐和熙既然缺钱,当然一开始就把目光对准了这里。
但是现在内□□条漕运线被官府和当地富商死死把控,再想分一杯羹难如登天,所以徐和熙一开始就没有把目光放在内陆。
他的目的是入海。
大燕虽说漕运发达,但造船技术一直停滞不前,海口通商的事被一拖再拖,直到现在也没听见什么动静。于是那些敢打敢拼的前辈被拖老了,只留下这一群安于现状的后辈。
这就是徐和熙能看见的,目前整个大燕最大的商机。
且不说其他更远的,不切实际的航海路线,就说以广州为起始点,横跨大半个印度洋,途经十二个国家的海上丝绸之路。
这条海路一旦被开发出来,里面蕴含的经济价值就是再给徐和熙十双手他都估算不过来。
到时候钱也不过是徐和熙躺在床上就会不断进账的数字而已。
不过,现实永远是残酷的。不管想象中开通了这条海路的前景有多么波澜壮阔,目前——
买完雪纸,徐和熙全身家当还剩十文。
再看看人脉,除了一个荣冬基本约等于无。
徐和熙收回目光:“迟早要造的。”
荣冬:“哦。”又问,“那这张纸您还要吗?”
徐和熙:“丢了吧。”
荣冬点了点头,又不想浪费,于是把这张宣纸也包在了雪纸外边,最后用粗布一裹,放进了墙角的柴篓里。
第二天,依旧是五更天,荣冬背上柴篓,大摇大摆地从后门走了。
还是城墙根下的那家画铺,荣冬走进去时罗秀才坐在原来的位置,摇头晃脑地看着书,听见脚步声头也不抬地问了一句:“买什么?”
荣冬踮起脚把卷成卷的画小心放在柜面上:“不买东西,我来卖画。”
听见熟悉的声音,罗秀才抬起头来,看到那个更熟悉的冲天小辫,一下笑开了。
“卖画呀。”他站起身,看见被荣冬推到柜面上的画卷,一眼认出那是张雪纸,两只手搓了搓,小心地解着上面的麻绳,“卖什么画?打算卖多少?”
一回生二回熟,这次荣冬声音稍微有了点底气:“八十两。”
罗秀才解麻绳的手一颤:“八八八十两???”他一句“你抢劫啊”就要脱口,想到昨天转手卖了五百文的字帖,又把话咽了回去,抬手擦了擦额角一下渗出的汗,“我、我先看看画吧。”
说着他解开麻绳,小心翼翼地把画展开。等完全展开后,罗秀才看着雪纸上的水墨画。
罗秀才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