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先退下,”钟情遣退附近的闲杂人,走进魏道之的营帐,“魏老。”
午后,魏道之睡得正酣,被一声叫喊惊醒,云里雾里地揉了揉眼睛,只见钟情步步逼近,与此同时,摘下了脸上的那层虚假的人皮面具。
魏道之霍然起身,后背瞬间冒出一阵冷汗,故作镇定道:“钟都督怎么来了?”
钟情并不打算对他做什么,随意地将人皮放在指尖把玩,自找一处坐下,漫不经心地道:“我并不叫什么钟谣,我的原名为钟情,魏老应当还记得我,隐云楼前任楼主。”
“我确实记得你,”魏道之偷吸一口凉气,这个钟情是如假包换的,“钟都督取名为‘谣’,原来是这层含义。”
“稍等,你方才说你是隐云楼前任楼主?”
“隐云楼的规矩——隐云中人不得入朝为官,我既已经入朝,再任楼主恐怕不合适。”钟情见魏道之面色凝重,转而安慰道:“魏老放心,我将隐云楼交付给了可靠之人,否则怎么对得起我义父的在天之灵?”
“真没想到我有生之年,竟然看到隐云楼易主三代,”魏道之神色里闪过一丝悲凉,但不持久,便咄咄逼人道:“那么你以真面目示我,打着什么如意算盘?”
“今日依江湖辈分算,我当称呼您一声前辈,”钟情道:“魏老与我义父是旧友,尽管你二人理念不合,分道扬镳,可他临终前还是记挂着你。”
钟情忍了忍,起身正对他拱手“如今隐云楼有难,我又无法回去,可否请魏老前去替我解围?”
“隐云楼的事,跟我魏某人有何关系?”魏道之不假思索,拒绝地很彻底,“况且你方才也说了,我与钟北冀理念不合分道扬镳,这割下的袍子还能在拼接回去吗?”
钟情以罕见的委婉语气道:“还请魏老再三考虑。”
“不用再说了,我魏某人一把年龄,不剩几年时日了,懒得再去蹚江湖浑水。你觉得我薄情寡义也好倚老卖老也罢,我的态度都不会变的。不管你以何目的来到江南大营,看在钟北冀的份上,我不会戳穿钟都督的身份,你请回吧!”
“既然魏老决绝,那我也不再勉强什么。多谢,告辞!”钟情再次带上人皮,出了营帐,她还是那个江南大营的钟谣。
柳克己放火自焚,一把大火烧了柳府,将他曾经存在的气息烧得一丝不剩,却烧不了地基。新任太守唐若渊命人重新翻盖,别人说此地不吉利,他偏说无所谓,盖了简简单单的几间草房,与先前金碧辉煌的柳太守府天壤地别。
唐若渊上任不久,一副狠手腕收拾了柳克己留下的烂摊子,将太守的俸禄和封地分给了百姓,轻轻松松地聚拢了民心。
唐若渊曾是穿梭在华枳山柳府和落桑山的影子,而今光明正大地取代了柳克己,其余二山也都物是人非,实在嘲讽。
唐太守府中除了一位老妇人,再也没有其他佣人,比甯王府还要寒酸。这位老仆不是别人,是他的师父,亦是他的救命恩人。
“师父,来喝药了。”唐若渊站在白日里处理事务,傍晚时分便会去师父的房里,端茶倒水,反倒是他成了仆人。
他的师父倒是毫不客气,使唤他这么个八尺大汉,就跟使唤牲口似的,偶尔说上一两句人话,都是奢求来的。
“小唐啊,”老妇在床的正中央打坐,面容憔悴,唇色发紫,“你现在是有所作为了,重回故地,你可不要忘了你师父啊!”
“怎么会忘呢?”唐若渊将药碗轻声地防在她床边,“我之所以苟活至今,都是师父给的,您若有什么吩咐,刀山火海我也义无反顾。”
“废话,我都让你去刀山火海,那还不如当年就让你被活埋了。”老妇半眯着眼,抬着下巴对他,“我说话不好听,你不要见怪,只是不想让你今日成了温水中的青蛙。”
她喋喋不休地说道:“曾经江南的唐家不复存在了,背了千古骂名,唐家的上上下下几十口人,包括你的母亲,都被活埋在这片土地之下……”
“师父……”唐若渊闷不吭声,嗓子眼里微微作痒,想说话却发不出声。
他仿佛回到二十五年前的那天夜里,杏花雨下,一行彪形大汉突然闯入唐宅,闯进各间大大小小的屋子,将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幼妇孺皆逼出来,他被母亲塞进阁楼中暗格,透过缝隙亲眼看到外面的人在院子中挖了深坑,将人皆推了下去。
在哭喊声中填土,直至填平。
一阵阵挣扎的闷声从地底传来,这群人待到声息完全消散时才离开,没走两步又原路返回——少了个孩子。
几岁的唐若渊便已经沉着镇定,他一声不吭,听着楼下脚步声越来越近,呼吸声越来越重,紧接着一刀横砍在暗格上。
一只大手从暗格后将他抱出来,悄无声息地带他逃走。
“雪融花开二十多个年头,南风唐家都消失了二十多年了。”老妇愣是要他扎他的心,“其实你叫我师父是不对的,说了你多少年也不改口,我没教过你任何东西。”
“可你教了我做人不是吗?”
唐若渊的一句话竟让老妇哑口无言,老妇闷哼一声,拿过窗前的药喝得一滴不剩,“那你知道什么称之为‘人’吗?”
唐若渊不假思索:“有血有肉的凡胎。”
“有血有肉可不是啊,先帝就没血没肉,是具干尸吗?”老妇舔干净碗沿的药,舌尖的苦涩上了眉头,“血是热的,心是红的,那才叫人。”
唐若渊缄口不语,牙齿在嘴唇间打磨,直至唇间鲜血的腥甜味渗进嗓子里,“师父您先歇息,我出去散散心。”
“把碗带出去,明日的药里多加些糖;还有,记得把肉炖烂了,老不死的牙不好;再把脏衣服洗了……”
“是。”唐若渊点头哈腰地退下,退出去轻手轻脚地关了门。
“隐云楼的创始人钟老楼主名为钟北冀,他与魏道之曾是挚友,被世人称为‘北妖掌’与‘南铁手’,‘南铁手’又被誉为‘南神手’。”
月下,几个影子围着一处方桌坐着,不动声色地听易嘉叙述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