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如意也抹了一把汗,这满屋子的肉香在热力催逼下已经??愈发??醇厚霸道,她深深一吸,只觉着每一寸空气都弥漫着沉甸甸的肉香,她抬起袖子又抓过一撮头发??闻了闻,果不其然,肉香早钻入了她的衣衫褶皱和发??丝里了。
她都快变成一块红烧肉了。
不过她喜欢食物的味道,甩开头发??,也就??不管了。
外头忽然一阵喧闹,姚如意赶忙又趴到窗边一看。
此时??,院中临时??架起的土灶上,闲汉送来了三大??盆的沈记烤鱼,已经??架在生了煤饼的土灶上了。送来已经??有些凉的焦脆烤鱼,重新加热后,又很快开始滚沸,辛香热辣的气息与灶房里浓酽的肉香搅在一处,更香了,勾得姚如意和院中所有人??的肠胃,引得大??伙儿??频频吸鼻,都馋了。
但还??是没??见??林闻安的人??影,姚爷爷和姜博士都过来了。
窗外天色已呈深蓝转黑,繁星密密麻麻地点在天幕之上。姚如意踌躇片刻,眼珠儿??转了转,若无其事地问丛伯:“丛伯,咱们家那位林大??人??怎的还??不来?一会??儿??可要开饭了。”
丛伯果然不知先前她与林闻安之事,正用??火钳拨弄灶膛,在火星噼啪轻溅中头也不回道:“是啊,说来怪了,二郎昨儿??起便有些神思??不属。今日有驿夫送来抚州郎君的家书,他便关在屋里不许人??打搅,也不知是回信还??是在忙旁的。小娘子也不必管了,由他去吧,他若是不来,一会??儿??我盛些热食,给他送去便是。”
姚如意长??长??地“哦”了一声开始帮薛阿婆摆碗筷,转身出去时??,唇角却还??是没??忍住,抿出一弯极细极甜的弧度。
她不由想起昨日的事。
昨日自己那突如其来、石破天惊般的一问,足足将林闻安钉在原地许久。她至今还??记得他双眼直直盯着她的样子,像是没??听懂,又像是听懂了却不知如何去思??考这句话。
憋了半晌,姚如意见??他才好似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努力端出平日里那副沉稳样子,他郑重肃然地端正了姿势,只是话出口,多少有点与平日里不同,声音哑得不像样子,他轻声说:“如意…我长??你七岁……”
这话像是提醒她,也像是提醒自己。
她歪了歪头,答:“知道啊,又不是七十岁,怕什么?”
这一句“怕什么”又将他结结实实堵住。他望着她,张了张嘴,平素那般冷静周全的一个??人??,那时??竟不知如何接话。
姚如意便也存了坏心思??,不言语,只坚持且坦率地直视着他。
漫长??的沉默里,林闻安冷静的外表下,眼见??着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恰在此时??,外头传来脚步声,有人??喊着要买东西。
姚如意站起身来远远应了声,却没??立即过去,反而飞快地凑近了仍微蹙着眉、僵坐那儿??、紧绷着侧脸,不知在天人??交战思??量着什么的他。
“林闻安。”
“就??算你比我年长??,眼神不好,腿脚不好,个??子太高,性子太闷,我皆不觉与我有碍。我只觉你合我心意,那便是好的。我是认真的。”
她说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俯下身在他脸颊上轻轻啄了一下,眼见??他瞳孔骤然一缩,她语速更快了,“过几日我自会??寻个??机会??与阿爷分??说清楚。你……你好好想想!”
说完,她便像阵风似的跑了。
总归是两世头一遭为他倾心,她嘴上虽然硬气得很,但其实心跳也快,更没??勇气回头去看他的神色。
不过也没??什么,有句话说得好,真女人??从不回头看爆炸。
回想至此,她忍不住抿嘴笑出来。
昨日午后,待她将几个??来买汤饼、杂蔬煮并零星杂物的学??子打发??走,终是鼓足勇气探头往院里瞧时??,却只见??丛伯与姚爷爷睡眼惺忪地坐在小院中吃茶,林闻安已不见??踪影。
春闱眨眼就??到了,学??子们在知行斋又唱又跳、又哭又笑,人??人??无心读书,姚爷爷和丛伯一样,也懒得管了。
这是那些少年们最后一两个??夜晚,年年都如此,只不过往年他们三三两两聚在勾栏里、樊楼里、沈记里发??泄着数年苦读的种种委屈与孤独,今年则改在了知行斋罢了。
姚爷爷见??惯不怪,还??嘱咐如意今日莫要锁门,由着他们闹腾一回。姚爷爷那一刻似乎清醒得很,沧桑地笑叹着:“经??了春闱,往后,他们的同窗故旧大??多都会??散落天南地北,也不知何年再得相见??了。”
姚如意听着点点头,嘴上答应,心里却在想着,自己跑走前说的一大??串话,他究竟听真切了不曾?可别是说得太急他没??听见??吧?
但此时??,听丛伯这么一说,她便明白了。
想来是听见??了的,不仅听见??了,他还??很听她的话,正在“好好想想。”
想吧想吧。她再次抿唇窃笑。探头望一眼薛阿婆那锅煨在文火上的红烧肉,只觉自己的心也似那锅中肉块一般。
咕嘟咕嘟,热热的,悄然浮起无数细小的泡儿??。
其实她昨日这般行事,不是要效仿那些浮浪登徒子之流,撩了就??跑。她只是将心比心、推己及人??,念及古今思??想有别,不能做那等不负责任之人??。
后世情投意合、谈情说法,谈几年都成。但此时??的男女心意既通便得尽早定亲,否则总是不清不白地厮混在一起,便容易叫人??说嘴。
姚如意自己不在乎什么名声不名声的,她不是这世道长??大??的女子,若有人??背后嚼舌根,没??叫她听见??便罢,若叫她听见??了,她可不惯着,定是要千百倍地骂回去的。论吵架骂人??,她何曾怕过?
如今与巷中邻里相熟,似乎再无人??记得当初那个??腼腆孤僻的“姚如意”了,反倒是她当众骂走那莫名提亲中年学??子一事深入人??心。
要知道她与外婆自小生活在川地乡镇,那里的嬢嬢大??多性情潇洒得很,从不内耗,其中厉害的遇着不长??眼的人??,能以其祖宗十八代为圆心,以人??类各种器官为半径,再以手里的拖鞋增加气势,滔滔不绝、骂辞不重样地画圆扫射,可谓酣畅淋漓。
相较之下,姚如意惭愧,所学??不过是些皮毛罢了。
但林闻安不一样,他才是这世道土生土长??之人??,又是读那些劳什子四书五经??什么儒学??长??大??的人??,自当多为他考虑几分??。
她认真地这么想。
况且姚如意本就??是个??急性子,心中既有情意,若不说出口,倒像是占了人??家便宜一般,故而昨日便将自己的心意坦诚相告。
说了便说了嘛,憋在心里多难受啊。
合该如此。
姚如意很轻易便为自家寻到了理直气壮的由头,再不烦恼。
她怔忡间,锅中的肉已炖得酥烂。赤酱浓稠的汤汁裹着肉块,在文火中微微颤动??,泛着诱人??的油亮光泽。薛阿婆执箸尖轻轻一戳,肉皮便软烂地凹陷下去,旋即又缓缓弹起,颤巍巍如凝脂。
她终于满意颔首:“嗯,好了,能出锅了!”
姚如意也不由咽了咽津唾,她此刻与小石头奇妙地心意相通了。
林什么安?什么闻安?林闻什么?先吃要紧!
肉的浓香氤氲在三月的春夜里,院中的笑语喧声,仿佛也被这香气托着,愈发??喧腾起来。小石头已忍不住在灶房门口探头探脑了三回,薛阿婆笑道:“好了好了!都去寻位置坐下!开饭了!”
在孩子们欢呼声中,薛阿婆将肉连浓汁一并倾入大??盆。那油亮浓稠的酱汁倾倒时??犹在咕嘟冒泡,香气之盛,难以言喻。
姚如意几乎是眼巴巴追着那盆肉出去的,下阶时??未留神,一个??趔趄险些脸着地,幸而旁边有人??眼疾手快,伸臂搀了一把。
借力站稳,姚如意自己也觉丢脸,忙定了定神,侧首一看。
是程书钧。
读书读得清瘦了不少的少年,不知为何一直站在灶房门口,此刻已红着脸飞快缩回手,目光微垂,低声道:“当心。”
姚如意赶忙道谢,又笑眯眯地祝他明儿??科考顺遂。
程书钧抬眼,踌躇片刻似有话要说,嗫嚅半晌,对上她疑惑的目光,终是没??说出来。
其实,他袖中正紧攥着一块被手心焐得温热微潮的葫芦木小牌,上面用??裁纸刀刻了个??汪汪圆乎乎的小猫头。他记得,先前见??她取一大??串钥匙开知行斋门时??,那上面挂着的旧猫牌已磕碰坏了。
他便依样做了个??新的,一直想赠她,却无机会??,也无勇气。
此刻刚鼓起几分??勇气,攥紧了袖中物事要递出去给她,却见??她被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牵动??,忽地转首,踮脚向院门外张望。
随之,她的双眼便如被这夜风中的灯火点亮一般。
程书钧亦循着她的目光望去。
暮色中但见??一道模糊的剪影渐近,身影被灯火拉得颀长??。程书钧都尚未辨清来者是谁,身畔的姚如意却早已认出。眉眼霎时??便舒展起来,唇角上扬,好像她今日已经??默默等了很久,此刻才终于等到了似的。
待那人??行过明暗交界处,被院门垂下的灯笼照得满身温柔的光晕,她便已提起裙裾,欢喜地奔向那沉沉暮色中行来的高大??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