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出乱子(2 / 2)

直接组织保卫科去调查,先从内部排查开始,查进出库的登记资料,交叉询问。

故意偷厂里的东西,是大忌。

偷了东西,甚至还有意识地把这些记录给隐藏起来,更是大忌中的大忌。

常主任不再等着有人“良心发现”,直接找上保卫处的人去蹲点。

金永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抓了个人赃并获!

常主任怎么想都想不通。

如果说有人偷厂里的东西这一点已经让他愤怒,那么,这个人竟然是金永,就更是让常主任怒火中烧。

“金永,你可是车队的人,你怎么能对厂子做这种事!”

金永是一个剃着平头,年纪大概二十五六岁,穿着蓝色工装的年轻男人。

他被人押在常主任面前。

个子并不高大,可那张脸上的桀骜不驯的表情却一点不落下风。

金永瞥了旁边已经瑟瑟发抖的老钱一眼,冷笑一声:“车队怎么了,车队就该忍着受你们的鸟气,工资不发,就指望我们喝西北风是吗,我家里还有两个孩子,我不用养家吗!”

人群躁动起来。

工资,孩子,家庭。

几乎是如今针织总厂难以提起的话题,不是禁忌,而是一提起,每个人都会想到即将要到来的春节。

——和颗粒无收的这个年。

小方的情绪显然就被这个金永给挑了起来,“……是啊,要不是厂子不发工资,谁会去偷厂子里的东西?”

她也是厂里的,她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纪,她给亲妈拿药都拿不到。

这让她很难不共情金永的话。

小方不是唯一一个帮金永说话的人。

食堂的师傅和阿姨也颇有同感。

他们的待遇很好——曾经是很好的,食堂不仅可以吃大锅饭,而且工作比起车间的工人来说要轻松许多。

这是个美差,也是个肥差,多少人想进食堂都进不了。

但食堂日子再好过,那也是和厂子本身挂钩的。

当厂子效益不行,甚至是亏损的时候,食堂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做不出什么有油水的东西,自己也吃不到什么油水。

说白了,福利待遇变差了。

所以他们是相当能共情金永的,毕竟这两天吃一顿肉,还是一周吃一顿肉,区别是很大的,尤其是由奢入俭,难于登天。

“都是生活所迫,逼到那份上了,没钱咋办,平时都说厂子是咱们的……这到了吃不起饭的时候,不也只能做这种事吗?”

也有人并不把这句话当真。

或者说,知道金永说的话也有缘由,但是并不觉得有缘由就代表他说的真的就对。

高彦芝就不觉得金永的话对。

在车间里待了那么多年,高彦芝难道就没有个日子难过的时候啦?

别的不说,就张新民被纪盛华的狗腿子带头排挤那会,高彦芝也没见说去厂里顺手牵羊个什么。

哪怕她当时都在家里大哭,狠狠地怒骂这个厂子不待也罢——但无论如何,她就算是真的不在针织总厂了,也做不出这种事。

张新民也是一样。

后来张新民雪上加霜腿摔断,家里当时情况难成那样。

要不是明瑜拉了一把,让张新民有了新的去处,她们一家人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但即使是那样,她和张新民也没想过,要把厂里的东西据为己有。

是她们没那个本事吗,其实张新民作为设备维修科的,他不是真的做不到,只要维护保养的时候,轻描淡写把某个设备的毛病说夸张点。

不说变卖什么大设备,至少把上头的零件拆一拆拿出去倒卖给那些乡镇企业,还是很有利润的。

可是这么做,张新民自己良心就过不去——他为什么遭排挤,不就是因为他不肯和纪盛华那帮子人同流合污吗?

但身边杵着一个小方,玲儿脸上的表情也显然是沉浸进了金永的话里,高彦芝这话是无论如何也不好说出口。

但她不说,并不代表没有其他人说。

比如说压着金永,不让他乱动的徐伟康。

徐伟康的声音闷声闷气的,却掷地有声:“没钱,也不至于去偷。”

徐伟康说话的语调十分认真。

他本人却似乎没有注意到似的,仍然是那副一板一眼的样子,“偷东西是犯法的,偷厂里的东西,违规,也违法。”

金永和老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这人——不可思议!

金永眼睛睁大,像是觉得徐伟康虚伪。

“你谁呀,你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谁是站着说话的那个?”常主任怒气冲冲地打断金永的话。

他是真的有点忍无可忍了!

“要真是说这厂子里谁是站着的,那也得是你们车队的人!”

车队受厂里鸟气?

常主任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气晕过去!

“金永,你摸着良心说话,咱们针织总厂什么时候亏待过你们?”

“明面上的待遇差吗,金永,你拿的可是比你高一级技术员的工资,就因为你经常‘跑外’工作,厂里体谅你们车队的人辛苦,都是给你们提了待遇!”

这年头都还执行八级工资制,车队的司机作为技术工种,起薪和晋升级别都要比普通的工人高一些。

比如说,一个普通工人的工资,现在差不多四十五块。

司机呢,差不多有六十多块。

像是在厂里待久一些的那些车队的老师傅,甚至和老技术员、工程师差不多。

遇上任务繁重的时候,一个月一百多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这种待遇多少人求都求不来,车队的司机可一直是香饽饽工作!

“在车队,好处没少拿吧,前几年到处都靠票证,你们没少用厂里的货车拉私货吧,赚外快,顺人情,厂里哪一次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和你们较真?”

“你们要开货车,经常去外地,这些补贴厂子里什么时候少给过你们?没有吧,甚至很多时候你们的路费、招待费这些东西,厂子里给的只多不少!”

常主任一口气就说了一大堆,厂子里对车队好,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他甚至都不用打草稿!

就这么连珠炮似的几段话,一下就把整个办公楼乱哄哄的空气给压得静了下来。

刚刚还在窃窃私语的围观群众们都哑了火。

只因为国营厂的“车队”,是有点特殊的存在。

如果说厂里的工人都是“自己人”,那车队可以说是“自己人中的自己人”。

每个国字头工厂这年头都会配这样的车队。

他们主要负责原料、成品的运输,都是些卡车司机,像是有些钢铁厂、机械厂,甚至不只是货车,还有专门的火车专列。

还有些就是开班车的。

总之都是厂子里的重要成员,毕竟没他们到处奔波,这些产品就算做出来也没人去运,而且所有产品拿出来,都是他们负责安全运送到客户那里去。

一般人是进不去所谓的车队的,同样的他们的待遇可以说是最好的,也是厂里最信任的人。

这种信任不止体现在金钱待遇上——车队的工资是厂里比较高的。

还有一点,就是地位。

针织总厂从上到下谁见了车队的都得叫一声“师傅”。

也就高彦芝这种老资历的还可以叫得随意点,但哪怕是她,平时遇到车队的人也客气得很。

常主任这一通话,说得金永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他无法否认,怎么否认?

刚刚还在帮金永说话的小方和玲儿也变了脸色。

是啊,她们在这和金永共情个啥,人家是大车队的司机,人家一个月光是出去“公差”,能捞到的油水,比她们一年到头的福利都多!

刚刚还在说金永不容易的人顿时倒了戈,一个个声讨了起来——

“太过分了!”

“这种人就应该重点惩罚!”

“抓到派出所去,让他把钱吐出来!”

就在乱哄哄的人群声讨之中,有人忽然叫了一声——

“吴书记来了!”

吴书记!

厂里的主心骨!

不知道谁起了头,人群自然地分开成两派,楼梯尽头露出一个有些苍老的身影。

若是宋明瑜在这里,会发现和前段时间相比,吴书记又老了一截。

不是那种容颜上的苍老,而是精气神像是被抽空了一样,有种沉沉的暮气。

甚至步履都有些缓慢了。

走到金永面前,常主任早已迫不及待开口,将今天的事情全部报告。

吴书记“嗯”了一声,沉沉的目光盯住了被压住的金永。

“金永,现在这个节骨眼上,你偷厂里的东西,还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吗?”

和桀骜不驯的金永相比,吴书记看上去甚至有些风尘仆仆,眉眼疲惫,狼狈得不相上下。

但即使如此,他身上的那股不怒自威的压力,仍然是让金永一瞬间差点忘记了自己应该说什么。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我没错。”

“你——”常主任眉毛一挑,就要发作,被吴书记按下。

金永似乎又被常主任的表情刺激到,顿时嚷嚷起来。

“常主任,叫你一声主任,你还真把自己当个角色!”

“你是不是忘了,我们车队的兄弟不分白天黑夜地给厂子运货,前头过国庆节,我们可是一天没休息,一整个假期都在帮厂子跑货运输!”

常主任没说话,吴书记接过了话头:“厂子给你们津贴,也给了你们假期补偿,说厂子薄待你们,这话你觉得能站得住脚吗?”

“是,津贴。”金永冷笑一声,“一个津贴,就能从国庆说到春节——”

“春节,一年里头就这么个重要日子,厂里别说福利了,连工资都发不出来,你怎么不说?!”

“一年到头就指望这点钱过年,你现在上嘴皮搭下嘴皮一句让我们等,我们怎么等!”

“你们不发工资,家里揭不开锅,谁来给我的老婆孩子负责!”

“金永,厂里现在是困难时期——”

“别说那些漂亮话!能不能有人告诉我,这个年怎么过?啊,没钱怎么过!”

金永向其他人说道,“大伙儿说是不是这个理!”

该说不说,金永是真的会煽动人心。

金永身边还有些也是车队的小年轻,来厂里日子没几年,和金永关系很好。

虽然碍着吴书记本人在场,他们不敢真的造次,可金永这么一煽动,这些人顿时就跟着起哄起来。

“就是啊,这谁能等啊!”

“针织总厂这么大个厂子,过年连工资都不发给我们,我们喝西北风去啊!”

“我们给厂里卖命,累死累活,最后就换这么个下场,凭什么呀!”

吴书记平静地说道:“我知道你们心里有委屈。”

“前头员工大会,已经明确说过了,厂里发不出工资这是暂时的事情。”

“现在厂子正在最困难的时候,针织总厂是咱们的家,家里有困难,我们这个大家庭更是要齐心协力,先把眼前的难关过了。”

“欠着大家的,每一笔厂里都实实在在有记录,等年后就能补上,这件事我拿针织总厂书记的身份和大家承诺。”

金永撇了撇嘴:“你一句年后补上,我们就得当一群傻瓜蛋子是吧?”

“说什么拿你的身份承诺,吴书记,你看看这厂子如今都成什么样子了,要是真的像你说的那样厂子能度过这次危机,为什么厂长都不来——还不是咱们又被放弃了!”

吴书记盯着他:“宋厂长去供应商那边协调事情了,你注意言辞。”

金永又转移了话题:“行啊,厂长这一茬我就不提了!”

“那你也别说什么厂子是我们的家——要真是这样,那我也是这个家的一份子,你不给我发工资,还不让我自己想办法!”

“那些东西丢在仓库,坏了也就坏了,为什么不能给我们拿来抵工资!”

“说什么偷东西,那叫偷吗,那叫预支工资,那是拿回我们应有的!”

“这些东西卖出去,还不够抵我们工资的,我们只是拿回我们应得的血汗钱!”

金永说着说着,又看向了旁边的老钱,“欺负我们这些没资历的就算了,我看这老员工也是没人搭理!”

“吴书记,你口口声声厂子对员工好,把员工记挂在心上,那钱叔家孩子之前发高烧去看病,厂医院凭啥拒绝他报销?凭啥说家属不能报销!”

吴书记扭过头:“老钱,这事儿是真的?”

“吴书记,我……那个……”

老钱在旁边听得瑟瑟发抖,如果说在场有谁后悔,那一定是他了。

作为一个仓库员,他本来没两年就该退休了,怎么就非得被一时的利益给蒙了眼睛,硬是要趟这趟浑水。

“领导,没有……没有这事儿……我就是……当时手续不齐全。”

“什么手续不齐全呀,说白了就是厂子亏钱了,所以厂医院只给领导看病,不管我们这些小虾米了!”

“不信你问,是不是有很多人报不了销,是不是厂医院现在连家属的药都不给拿了!”

吴书记的目光扫过去,许多工人都躲开了他的视线。

他心里一沉,金永见他不说话,越说越起劲。

“吴书记,你一个月拿多少工资?你的生活有困难吗?你是根本就不知道普通工人困难!”

常主任急了:“你怎么能这么说,你不知道吴书记他——”

吴书记拦住他,摇了摇头,没让常主任解释什么。

“一码归一码,金永,老钱,你们私自运输厂里的原材料出售,这是绝对违反厂里原则纪律,也是违法的行为。”

“这件事上,没得商量。”

“同时,厂医院的事情,我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厂里如今效益的确不好,有困难,我也知道大家心里有怨气,如今这个情况,我作为总厂的书记,我负有责任。”

“只希望大家给我一个机会,也给总厂一个机会,再等等它,只要过了这个春节,我保证,三月之前,厂子一定会把这些事情解决掉。”

“无论是拖欠大家的工资,还是医院报销的事情,到时候都会得到解决。”

吴书记的语气极为诚恳,他说着,甚至深深地向众人鞠了个躬。

在场无人不动容。

高彦芝更是有些难受地转开了目光。

要说她和吴书记有多么好的私交那是没有,但毕竟大家也是几十年的同事,而且这两年厂子也经历了不少风波。

说句公道话,吴书记为厂子付出得一点不少,当初调走之后,他本也可以在纺织局就这样安安稳稳地过下去。

反正以吴书记的性格,在局里也能吃得开。

偏偏他回来了,回了针织总厂,揽上了这么个烂摊子。

现在,所有的矛盾和冲突又都集中在了吴书记身上,她都有些不忍看下去。

为什么好好的厂子会变成这样?

还没等高彦芝心里那点酸楚和不解飘散,她忽然听到了常主任的惊呼——

“吴书记!”

……

吴书记晕倒了!

刚刚还人声鼎沸的办公楼寂静了一瞬之后,完全炸开了锅!

吴书记晕倒这件事,仿佛是扯断了众人最后一根神经。

再没人顾得上刚刚的争执,被送到了医院里。

众人七手八脚把吴书记送去医院,医生给吴书记做了个全面检查之后,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

“你们是不把人当人使了是吧,这病人的身体差成这样,怎么搞的!”

长期作息不良,过度劳累,加上吴书记的胆囊、胃都有很大的毛病——

这就好像是一座大厦,本就地基摇摇欲坠了,这一次晕倒,就是加速它倒塌的过程。

这一头的白发就是很好的例子,医生怒不可遏,数落常主任为首的针织总厂众人。

“再像这么下去,他这身体保不住!”

吴书记在厂里还是很有威望的,也的确是厂里的主心骨。

众人都慌了神,哪怕被医生骂得头都不敢抬,也不敢说什么。

一点不像是刚刚在办公楼里那副闹哄哄的样子。

还是常主任小心翼翼地跟医生说:“医生,他醒了之后是——”

“现在什么现在?”医生没好气,“病人就算醒了也必须住院,他现在的身体不能再接受一点刺激了!”

这一次之所以会当众晕倒,是因为吴书记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

常主任叫苦不迭,现在厂里群龙无首,要是吴书记不在,还真是镇不住厂子。

宋厂长?那也是纺织局这个“婆婆”给派下来的厂长,倒不是说和纪盛华一样人品败坏,可到底不是厂里的“自己人”。

这种厂子的关键时刻,还是得吴书记在啊!

但也没办法,医生说了这话,证明吴书记的身体是真的已经撑不住了。

一通人仰马翻,总算是把吴书记给送进了病房里歇着。

吴书记打着吊针,过了许久才悠悠转醒。

抬眼看到灰白色的天花板,闻到医院里的消毒水味儿,吴书记就皱起了眉头。

他勉强看清旁边正削苹果的常主任,“……小常?”

常主任赶紧把手里的苹果往盘子一丢,“吴书记!”

吴书记深吸口气,“我怎么在医院?金永他们呢?”

“刚刚在办公室门口,您突然晕倒了……”常主任看到吴书记眉头皱得更深,赶紧说道,“金永他们,已经交给派出所的同志了。”

吴书记的眉头这才微微展开,嗯了一声。

“吴书记……您这个身体……”

“我身体没什么事。”吴书记平静地说道,“现在厂里的事情重要,小常,麻烦你帮我办一下手续,我要回厂里去。”

常主任张口结舌,“这——”

“小常,麻烦你。”

吴书记加深了语气,常主任踌躇了一会儿,忍不住还是问道,“吴书记……您这么拼命,是不是有什么事儿……?”

吴书记深深地叹了口气,目光终于是从常主任脸上,转移到了窗外。

难得冬日暖阳,他心里却很是沉重。

“是有点事。”

后半句话,他压在喉咙里,没能说出口。

——要是年前解决不好,厂里恐怕撑不过去这一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