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出乱子(1 / 2)

周六一大早, 高彦芝提早了一点出门。

1987年的冬天格外地冷。

出门之前女儿小蝶特别殷勤地给她拿了副手套来,高彦芝又围了围巾,戴好帽子,这才亲了亲女儿, 带着女儿出门。

周六, 小蝶是不上学的, 她没走几步路,就真跟小蝴蝶似的钻进了宋家小院里, 小奶音一叠声地叫着“念嘉姐姐”“言川哥哥”。

高彦芝掏出一张大团结, “念嘉,言川,拿着, 等会小蝶要是想吃什么买什么, 你俩也买,高阿姨请客。”

俩孩子规矩地推说不要, 高彦芝“哎”了一声,硬是塞到了宋言川兜里,“我还要去厂里, 先走了啊。”

不等两个孩子回话, 高彦芝又匆匆忙忙地赶往了厂里。

她今天有事要去一趟厂办办公室。

说起来, 明明是年前,但南城针织厂如今的氛围却并不太好。

或者说,并不太好, 已经是一个非常委婉的形容。

明明是年前, 一年最热闹的时候,往年这时候厂里早就已经挂起了红灯笼,庆祝过年的条幅那是一条接一条。

而现在呢?

高彦芝走入厂区, 平时隔着老远就打招呼,特别乐天派的传达室老大爷只是掀了个眼皮儿,“来了啊。”

高彦芝应了一声,大爷也没说什么,又垂下了眼睛,高彦芝看见他面前摆了个象棋棋盘。

老爷子在自己和自己下象棋。

她继续往里走,墙上已经有些花白的标语上,隐约还能看到“抓生产”三个字,但上面已经斑驳地染上了其他颜色。

总之不是节庆的红。

一点不像是即将过年的气氛。

换班的女工们推着二八大杠往外走。

巧的是,都是车间的熟面孔。

高彦芝主动打起了招呼:“玲儿,小方!”

“高姐。”

二八大杠在高彦芝面前停了下来,两个女工人熟稔地和她打起了招呼。

玲儿年轻一些,梳着马尾辫,小方年长一点,梳着胡兰头,两人身上都还戴着袖套,显然刚刚换班下来,面容有些疲惫。

见到高彦芝,两人努力打起精神,高彦芝却眼尖地发现平时爱美的玲儿首饰都没带。

“你爱人给你买的银耳环呢?”高彦芝打趣道,“不是前头还说喜欢,那茉莉花的样式多漂亮的,怎么不戴了?”

玲儿摸了摸耳垂,“戴什么呀……才为了这个吵架呢。”

高彦芝惊讶,“吵架?可这银耳环不是说的给你买的结婚礼物——”

“前头是说不贵,这不是厂里现在连工资都发不起了么。”玲儿说道,“说过年的事情,说着说着就吵起来了。”

过年,是每个人一年里头最大的盼头。

小孩们盼着过年能拿压岁钱,大人们就是指望着过年之前,厂里头能发一笔工资,再加一笔福利。

尤其是针织总厂这种大型工厂,除了钱这种硬通货,多少还有点其他的,米面粮油,这就是铁饭碗受欢迎的原因。

“也不知道厂里头在做什么,这马上就过小年了,迟迟不给咱们发工资,更别说往年都有的福利了……”

玲儿不能不急,她和她男人两个人都是针织总厂的。

福利就不说了,总厂这边发不出钱来,影响的不是她家一丁点,是全部的经济来源!

有钱的时候当然不吵架,可没钱了,一对银耳环也能成为吵架的源头。

“年后说不定就好了。”高彦芝当然不好掺和人家家务事,只能安慰道,“吴书记不是说了嘛,年后就能补上。”

“从秋天说等到冬天,冬天又说等到年前——这不,年前又说等年后了。”玲儿叹口气,“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高彦芝能怎么说呢,虽然她是老员工,而且对吴书记的付出,她也是看在眼里。

但是没钱就是没钱。

只能叹息一声,“这个年就紧巴着过吧,还能怎么办?又不是没遇到过。”

“这人心惶惶的,还不知道年要怎么过呢。”

玲儿示意高彦芝看看旁边,这会儿换班的、上班的,人都不少,但都比平时安静得多。

——或者更确切的说,不是安静,而是沉默。

偶尔有人说话,面上也是郁气沉沉的。

高彦芝隐隐约约听得到那些讨论。

“工资”、“效益”、“困难”。

总而言之,大同小异。

玲儿摇摇头,“今年我说婆家娘家都别回了,回了也是吵架,等年后看看情况好不好吧。”

“年后能不能补上还是个问题呢。”小方低声抱怨道,“高姐,你不知道,我妈的药现在都拿不到!”

“说什么年后就能发工资,要是真能那么轻松,怎么连药房现在都推三阻四,说什么没有!”

这下不只是高彦芝,玲儿也惊讶了,“药都拿不到了?小方,你之前咋没说?”

“说什么呀,之前药房一直拖着,一会儿说可以,一会儿又说不行,把我们当猴子一样耍呢。”

小方说话的语气不太好,“结果我妈去药房,这回和那药房拿药的吵起来了,才知道压根不是什么手续没办齐,就是拿不到!”

拿不到药!

高彦芝这下是真吓了一跳。

玲儿的情况倒还能说是正常。

就像玲儿自己说的,往年也有过不发工资。

毕竟国营厂子嘛,也不是什么时候效益都好,效益实在不好的那两年就会先按着工资不发,把厂子运转起来。

作为国字头的老人,高彦芝也是经历过那些日子的。

她和张新民还吵过架呢!

都是过来人。

但小方说药房不给开药,那就是另一码事了。

厂子是厂子,按理来说,这些东西不应该是影响的,就像是厂子不论是盈亏,那厂里的学校都不可能停课,也不可能把学生们撵出去。

国营厂配套的这些东西,无论如何都要正常运行。

不然那真是乱套了,这些学生没地方上学,病人没地方看病拿药,哪个工人还愿意认认真真给厂子里干活?

“工厂是我家”这句标语还挂在厂区里呢!

可是厂子的药房从来没出过这种事,哪怕以前厂里情况困难的时候,药房都还是正常配药发药的。

有一回过年也是没发工资,小蝶正好发高烧,张新民当时还背女儿大晚上去厂医院看病。

她印象深刻,所以才更加想不通,高彦芝下意识就用了平时的想法去推测。

“这不能吧,厂里药房一贯都是拿着条子就能去拿啊——是不是你妈那个药没批下来啊?”

这年头医疗条件也算不上多好,心脏病的药额度不多,哪怕是针织总厂,也不可能随时随地备一大堆,也基本上都是有数的。

哪个职工申请了,要了几盒,这些都是登记在册的,药房往上面申请药,就是按照这些来。

“要真是没有,那我们也不胡搅蛮缠。”

小方冷笑一声,抛出了个高彦芝想都没想到的答案——

“人家说,有是有,但是不能走条子……得拿钱买。”

玲儿先反应了过来:“现在厂里连工资都欠着,药房根本记不了账,也报销不了,只能自己拿钱买药,要不就算有药也给不出来。”

“我这都不算什么了。”

小方说道。

“二车间那个王茗,她前两年做了膝盖手术,当时说打了条子等厂里慢慢报销,结果现在去根本报销不了,厂里压根就没钱了!”

她发泄似的说道,“平时说什么铁饭碗多好多好,到了这节骨眼上,我看呀,是根本指望不上厂子。”

小方的怨气是情有可原。

她家里条件一般,她爸早早地就没了,她读完书就进了厂子,也因为她的关系,她妈这个直系亲属也能在厂里享受到不少福利。

比如说前头小方她妈心脏病,搭了支架,就是能靠着小方这个在职职工,在厂医院拿药,平时有个头疼脑热的,也可以直接去厂里看病。

小方不知道逢人说过多少厂子的好话。

现在呢,厂子走下坡路,她这种家里有病人的,第一个就感受到了这种巨大的反差。

小方羡慕地叹了口气:“要是和高姐你一样运气好,那多好,厂子里现在都愁,高姐,你肯定不愁。”

“是啊,谁叫人家张师傅有能力呢。”

玲儿也说道,或许是因为在自家男人那受了气,她看着高彦芝身上的羊毛围巾,还有手套,说话颇有些幽怨。

“我家那个,天天就知道在厂里混着,让他寻摸点办法也不知道,现在厂子变成这样了,又倒过头来说什么后悔——”

“早知道是这样,我就申请停薪留职了,干个什么不行?”

两人抱怨了半天,心里那口怨气才勉强散了一点。

要说她们是真的对厂子有什么恨意,那是没有的,就像她们说高彦芝命好,也不是出于恶意。

而是普通人在面对这种自己无力对抗的事情面前,唯一能做的发泄。

停薪留职,也就是开个玩笑。

是,张新民日子好过,林香离开了厂子日子也好过。

但是谁敢说自己就能有那么好的运气?

在厂子里,效益差,发不出工资,但始终心里还有个盼头。

“只要等到厂子效益好起来”,就像是胡萝卜一样吊在眼前,始终心里那一线希望是不断的。

可是出了厂子呢,那就真的是什么都得靠自己。

上哪儿再去找第二个铁饭碗,个体户的工作不是没有,但谁能保证这些个体户的工作能做几年呢?

针织总厂说是风雨飘摇,说是现在日子不好过,那也是铁板钉钉的在南城伫立了好几十年呢!

好几十年,那就是绝大多数人的一辈子。

玲儿和小方嘴巴上说羡慕,心里可不敢去赌,出去还能不能找到给自己一辈子兜底的工作。

这也是眼下国营厂大多数员工的心态,说是得过且过也好,说是习惯了在厂里的环境也好。

总之,再怎么恨铁不成钢,也不可能真的就离开厂子。

玲儿回过神来,“对了,高姐,你今天怎么这么早来厂里,我记得你是下午的班次吧?”

高彦芝犹豫了一下,正要说话,厂房那边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抓小偷,抓小偷了!”

“别让他跑了!”

“把人按住,按住!”

……

厂里出了小偷!

这件事一下子打破了整个厂区的寂静氛围,一大早,厂子的员工就呜呜泱泱地挤进了办公楼里。

高彦芝和玲儿、小方她们是第一批“现场目击”的人,在人群中占据了极为靠前的位置。

高彦芝回头张望了一下,一时间竟然有些咂舌。

人太多了!

分明刚刚厂区里面看着还有些零落,可是那几声扯着嗓子的“抓小偷”,一下子就把所有人都炸了出来!

厂办办公室门口围得水泄不通。

不知道是来了多少人,有的身上还戴着纱帽袖套,显然是刚刚下了四班倒就跑过来,甚至不像是玲儿她们一样换过衣服。

高彦芝目光投向人群中央的对峙的两拨人。

其中一方是厂办。

里头还有个熟人,竟然是蒋晓霞的丈夫徐伟康。

只不过徐伟康没注意到高彦芝的存在,这个闷不吭声的中年男人正把一个年轻男人给押在地上。

厂办的常主任就站在被押的男人面前,居高临下。

他这会儿样子颇有些狼狈。

跑得太急,看上去还有几分体面的西装都皱巴了许多,平时用摩丝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风中凌乱,眼镜腿歪着,他甚至就只来得及在衣摆上擦了擦,就戴了回去。

有了眼镜的帮助,他总算是将地面上那堆成一堆一堆的东西看清楚。

用麻袋装起来的棉纱。

一匹接着一匹。

棉布料,尼龙,涤纶,甚至还有昂贵的开司米。

其他的布料有多有少,开司米只有一两匹,还是因为当初绝大部分都卖了。

一匹开司米,能值不少钱,平时都是专门存放在特殊的仓库里。

而如今,它就这么被甩在蛇皮口袋里,像是路边随意批发兜售的那些烂布条!

这位厂办的老主任脸色沉郁,像是不敢置信,又像是因为愤怒,他声音都有些发颤。

“老钱,金永……我是怎么都想不到,竟然是你们几个偷了厂里的东西——现在厂里什么情况你们不知道,不想着怎么和厂里共渡难关,竟然还要监守自盗,当厂里的蛀虫!”

“你们知不知道这些东西拉出去卖了是什么后果?你们自己的肚子是填饱了,你们有没有想过厂里其他人怎么办?!”

常主任越说,声音越是高亢激烈,整个人的脸色都发红。

他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厂里会出内鬼!

而且还不是纪盛华那种情况。

在常主任,或者说整个针织总厂的人的眼里,根本没把纪盛华当成总厂的人。

哪怕最如日中天的时候,纪盛华在总厂人的眼里,也是外人。

为什么?

因为他压根就不是从总厂一步步起来的,和吴书记、常主任这些人不一样。

吴书记虽然是厂里的书记,当年也是正经在一线待过,甚至很多大生产的集体活动,吴书记都是带头第一个。

所以吴书记当上厂里的书记,那是水到渠成。

但纪盛华呢,他压根就不是“自己人”,而是上头的领导派遣过来“空降”的。

这种感觉就像什么,自己辛辛苦苦经营起来的家庭,忽然有个外人进来,大马金刀往客厅一坐,就说自己是这里未来的主人。

所以纪盛华当厂长那会,即便从上而下腐败很多,即便常主任恶心这种人,可他仍然不觉得这是针织总厂的问题。

纪盛华被抓走,厂里皆大欢喜,但更多是那种“让一个本就不属于自家人的坏人滚出针织厂”的欢喜。

其他,针织总厂的人还真不怎么在乎。

不是说不同仇敌忾,而是什么纪盛华判什么刑之类的话题,并不新鲜。

毕竟这年头领导贪污不是什么很罕见的新闻,报纸上天天都有报道,经常都有人被判刑,甚至是吃枪子儿。

可是金永和老钱他们情况不一样。

他们是针织总厂的工人,从厂子的角度来说,他就是这个大家庭中的一份子!

正经的自己人!

金永年纪小一些,进厂子没几年,但为人直爽,在厂里有不少关系好的工友兄弟,有时候大家还会一起约出去喝啤酒,看世界杯。

常主任作为厂办的,也和金永打过不少交道,年轻人虽然脾气是直了点,有时候有点鲁莽冲动,但是性格还是好的,干活也利索。

老钱和常主任的关系,那就更近了。

老钱可是常主任一起过来的老同志。

常主任以前还在生产科当小职员的时候,老钱甚至还帮过他忙。

两人平时在厂子里遇见了,也是会笑呵呵打招呼,还会彼此调侃的关系。

——可是,这两个人,竟然联合起来,里应外合,监守自盗。

这让常主任如何不意外,如何不痛心?

还偏偏就是在年前,这么个节骨眼上!

常主任内心愤怒不已,却也忽略了,本来就是这个节点上,最容易发现厂里的问题。

只因每一年过年之前,各大国营厂里都会做年终盘点。

一年的账目核算,为了即将到来的春节长假,仓库、车间、财务这些都会核对清点原材料、半成品和成品。

针织总厂自然也要核对。

常主任觉得这个点不会出问题,那是因为在针织总厂这种已经运行了几十年的大工厂里面,这就是走个流程。

毕竟数量多少,平时大家心里都是有数的,进出仓库也都要登记。

不仅仅是他,绝大部分人压根就没想过会出现这种情况。

可偏偏,做汇总检查的时候,发现数据跟登记的数量完全对不上。

厂里的第一反应,就是设备这些大件上登记出错了。

一般来说厂里是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的,但针织总厂情况特殊,厂里租赁的那些设备,哪怕吴书记到处奔波,也没能全部处理掉。

但指望它们能派上用场显然是不可能,这两年厂里一边在想办法继续处理这些东西,一边又在添置设备。

之前的运动套装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生产出来的。

登记上有时候就没管得那么严,虽然这也是不好的习惯,但特殊时刻,肯定还是以厂里的生产为重。

问题是,对不上的不是设备那种大件,而是各种原材料。

棉纱、涤纶这些东西。

如果只是少一点点,那无关紧要,基本就会算作耗损了。

但这一次却不是缺一点点,而是缺了很多!

这一下核账的人不敢把事情轻描淡写了。

吴书记人不在厂里,马上就请了厂办的过来。

吴书记不在的时候,常书记日子不好过,吴书记回来以后,他倒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如今是吴书记的左膀右臂。

这事儿他一拿到手,第一反应就是里头有点差错。

要么就是仓库员漏记了,要么就是拿的人登记错了。

这种事不算罕见,国营厂子毕竟都很大,有时候这种细枝末节也不可能全部面面俱到。

而且仓库员老钱又是厂里的老人,已经在厂里上了二十多年班了。

连纪盛华在的那会儿,老钱都顶住压力,虽然不是什么事儿他都能做主,但至少他的正直,还是没让仓库这一条线上彻底沦为纪盛华的“后花园”。

只是本来现在厂子里就在抓风气,常主任想了想,还是决定去找仓库员谈一谈。

老同志嘛,厂里当然是可以宽容宽容的。

常主任唯独没想到的是,他只想着是不是老钱工作上有疏忽,谁知道老钱竟然跟做贼似的,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常主任起了疑心,再仔细一问,老钱只含混地说,厂里有人拿了仓库的东西——

“没有登记得太清楚。”

这是什么意思?

这不就是有人顺手牵羊,把厂里的东西给拿走了?!

常主任很是生气,但这会儿他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他想着或许只是个别情况,东西也不会很多,所以放出话去,谁要是手上不太干净,可以去厂办“自首”,厂里不会从重处罚,只是要给个态度。

结果压根没人来认,而令常主任脸色越来越差的是,仓库那边查出来更多的缺漏!

许多之前年度盘存的时候感觉没什么问题的地方,经过再一轮的仔细核查,才发现都是假象。

根本就是有人刻意做了假账,想要瞒混过关——实际被拿走的厂里的东西,要比想象中多得多!

常主任动了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