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宋言川来说, 这本来是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天。
姐姐去了一趟南城百货大楼,虽然没带他一起,但却给他带了礼物。
一个铁皮文具盒,里面还有九九乘法表, 虽然陈景行和陈念嘉也有一个同款的文具盒, 但只有他一个人的文具盒上面画着变形金刚。
他姐还请他吃蛋糕, 他第一次吃到蛋糕,奶油原来那么浓, 那么香, 还有好多好多从百货大楼里买回来的好吃的,他就跟老鼠掉米缸里一样开心得不得了。
可就在宋言川幸福得冒泡的时候,他姐却跟他说, 这次期中考试他考得不好, 以后放学不能直接回家了,要去林香阿姨家, 和陈念嘉一起做作业——
宋言川哀嚎一声,他的天塌了!
晚饭两家人一拍即合,打算就在林家的小院里吃, 宋明瑜自告奋勇要出个菜, 和林香从菜市场回来之后, 她一头扎进了厨房——今天打算做一道辣子鸡。
鸡鸭是不用票证的,宋明瑜一口气买了一整只鸡才两块九毛,还是纯天然绿色无污染, 与之相对的, 国营菜市场的销售员基本没有什么服务态度,像宋明瑜前世习惯了的那些“热心摊主”更是想也不要想,能买到就不错了。
好在杀鸡对宋明瑜来说不困难, 鸡骨头拆下来炖高汤,又把之前腌制好切成小块的鸡肉拿过来,起锅烧油。
辣子鸡的诀窍就是要炸,油温正好,宋明瑜把鸡块放下去炸,她这边慢悠悠地翻动着鸡块让它们别黏糊在一起,宋言川就跟个小跟屁虫似的在旁边转来转去:“姐,我自己在家做作业可以的,绝对不偷懒!”
宋明瑜拨动漏勺,眉毛都没动一下:“你要是不偷懒,在哪做作业不都行?怎么就不能去隔壁做作业?”
“我——”宋言川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我晚饭怎么办?”
宋明瑜瞅他一眼,啼笑皆非,这小子为了找理由,还真是在努力开动脑筋:“这个我已经和林姐商量过了,你的定量我来准备,到时候你跟着他们一起吃。”
竟然还要在林阿姨家待到晚饭以后!
宋言川垂死挣扎:“那你店里没人帮忙了,你得多累啊?”
“我会找个帮工的,这个不用你小孩子操心。”
鸡块炸得焦香酥脆捞起,再把辣椒段、花生碎之类的放进锅里炒得干香,等所有食材都散发出浓郁的香气时关火起锅,肉香,辣椒香与最后撒上的白芝麻的香气混合在一起,光是闻着都感觉口水要流下来。
宋明瑜带着垂头丧气的弟弟,端着辣子鸡往隔壁小院走,林香早就布置好了一大桌子的菜,有肉有汤,有荤有素。
两家人人不多,大人小孩聚在了一张桌子上,一边吃饭一边聊天。
“小宋这辣子鸡做得好吃!”陈继开拿出了平时在宣传科的领导风范,一本正经地点评,“火候恰到好处,肌肉外酥里嫩,色香味俱全——小宋啊,你要是愿意去国营饭馆,怎么着也得给你评个先进大厨!”
林香好奇她是怎么做的,她也会做辣子鸡,但就是做不出这么正正好好的味道,宋明瑜想了想,她还真说不出来。
上辈子好像也有人问过她这个问题,她还给人写过菜单,但步骤就是那些步骤,她也没仔细记录过自己的用量,完全是凭感觉,对方偏偏还是个强迫症,非得一个一个调料去称重,最后记了一份严谨到堪比科研论文的菜单回去,第二天带来给她一尝,完全不是那回事。
那人后来就放弃鼓捣厨艺了,用他的话说,有人天生就是下厨房的,有人天生就是炸厨房的,没得比。
不过林香的手艺还是比那位炸厨房的仁兄不知道好到哪儿去了,只不过和宋明瑜相比,林香的做法更勤俭持家,更接地气,她用的油底不厚,食材切得均匀纤薄,下锅后很快就能炒熟炒香,还能省煤饼。
宋明瑜很喜欢林香做的清炒丝瓜,虽然节约,林香却会在这种素菜里面加一些小巧思,一点不亏待嘴巴。
比如说这一盘丝瓜里头就加了一点点油渣,油渣是肥肉炼出油之后留下来的肉丁,带着猪肉的鲜香,但油脂又不会那么浓郁齁喉咙,和丝瓜这种清淡的蔬菜一起炒,整个菜的口感都会变得更丰富。
厂里发了奖金,林香甚至还买了一斤排骨,炖了个玉米排骨汤,饭后一碗汤,又甜又香。
宋明瑜扫了不远处的弟弟一眼,三个小的坐在一起,刚坐下来的时候宋言川还在唉声叹气,结果这吃货见了一桌子的菜就走不动道了,吃到一半的时候,甚至开始主动叫人家陈景行“哥”?!
仔细一听,原来是馋今天林香从百货大楼里买回来的花生糖。
陈景行得了亲妈的指令,知道往后都得带着这个有点淘,有点不好管教的弟弟一起做作业看书,他打算从今天就开始树立一下作为大哥的威严:“做十道题就给你吃。”
十道题换一块糖?宋言川眼睛一转,他还一道题没做呢,练习册上最前面的那几道题都是最简单的,随便做做就能吃到糖了,后面的题他不做就是,“行!”
小不点分队浩浩荡荡地又往堂屋里去了。
吃完的残局宋明瑜帮忙一起收拾干净,桌子还摆在院子里头,林香给两人泡了两杯菊花水,陈继开从屋子里翻出来一瓶南城啤酒,小院大门打开,穿堂而过的习习晚风,将林家小院里栽种的小白菜给吹得叶子摆啊摆。
“林姐,我要不也在院子里开个菜地种点什么吧。”宋明瑜撑着下巴,“总感觉我那院子里什么都没有,空空荡荡的。”
“好啊,你想种的话就种点,你看我家种的小白菜,也不是说就要拿出去换个什么,但是平时家里做个什么吃的,摘一颗就是一道菜了。”
“就是我不会侍弄这些东西。”这才是宋明瑜苦恼的地方,“我就想种个不怎么花时间,也不用费太大力气的。”
林香和陈继开对视一眼,两口子都觉得哭笑不得,当然不是说种东西就得跟老农一样天天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辛勤劳作,但种菜也是庄稼,哪有庄稼不用人伺候还能自个儿长得起劲的?
不对,林香脑海中灵光一闪,她还真想到了一个适合的选项:“你要不要试试种空心菜?”
空心菜本地叫藤藤菜,是南城人最喜欢的素菜之一,春天种到土里,长出来嫩枝嫩叶就能掐下来炒一盘菜,要是加上干辣椒和花椒炝炒,那简直能诱.惑人吃下一整碗饭!
就是她也没有种空心菜的经验:“我回头帮你问问怎么弄,还得把种菜的土台子给搭起来……这空心菜好像还得立个竹竿?”
宋明瑜了然地点点头:“好,要是到时候得搭台子架子,我再找人帮忙。”
三人闲聊了一会儿在院子里种菜的事情,林香提到隔壁蒋晓霞家也打算把院子利用起来,做点什么副业挣些零花:“我们针织厂倒是福利增加了,晓霞在纺织三厂,那边今年效益不太好。”
同样都是纺织工业局领导下的厂子,一个过得好,一个过得没那么好,工人之间自然出现了落差,更别说蒋晓霞本来就有些爱计较,这一下可让她憋了不少气,要不是林香家跟她家一样,都只有一个在针织厂上班,她还不知道要怎么酸呢。
“据说我们厂还打算引进国外的设备和技术。”
“引进?”陈继开的杯子停了,这事儿他都没听说过,“这么大手笔?”
“我就是路过设备科那边听了一耳朵。”林香说道,“据说能做新花色,还有一些新的化纤品,今年不是我们厂做体育服拿到了很多好评吗,说是想冲刺一下明年能拿下部优产品,到时候名气打响了,牌子还可以争取出口多做外汇。”
陈继开咂舌:“你们领导可真够大胆的,我们厂说了几年了,还没多大动作呢,厂里反对的人多,一个个的拉大旗说些有的没的。”
“你以为我们厂子没人反对吗,那还不是吴书记顶着压力做的,据说施厂长就不想做这事儿,两边顶着呢。”林香看了丈夫一眼,“吴书记才四十岁,估计也是想拿针织厂再搏一把,看退休之前能不能再多做些成绩吧……算了不说这些,这些事儿太复杂了,我们这些普通老百姓可琢磨不明白。”
宋明瑜听得津津有味,这些东西前世离她都是十万八千里远,谁知道这辈子却成了她茶余饭后听到的杂谈:“吴书记还挺厉害的。”
林香吃了一口桃酥,有点闷有点腻,她刚吃过饭有些没胃口,转手又给了陈继开拿来下酒。
“你上次去书记家要房子的时候,就没想过他厉害?”
两家如今关系亲近了,宋明瑜也没觉得不舒服,她乐得实话实说:“我那不是没办法了吗,行政归书记管,我就是找厂长,厂长也没那权力给我安排呀。”
林香哈哈大笑,又问道:“明瑜,你还是不打算进厂吗?这次车间要是扩大规模,加装生产线,估计能招不少工人……你要是想,厂子那边我可以去说。”
没想到吃瓜吃到自己身上,宋明瑜使劲摇头,又赶紧喝了口菊花水压压惊:“林姐,我不用,你千万别考虑我!”
林香被她逗笑了:“不去就不去,你那么大反应,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要把你抓到山上去关着呢。”
“对我来说,在车间跟去山上关着差不多。”宋明瑜苦着脸,“我光是想到在车间里走来走去这么走一天,我脑袋都大了。”
开小饭馆确实也累,尤其是宋明瑜不习惯给人添麻烦,她特意在东厢房留了锁,就是为了早起买菜能直接从东厢房去店里,绕过胡同里的邻居们,不要打扰其他人休息。
要是剁肉、切菜之类的事情,也基本都是尽量放在店里,而且控制声音,有些人是白天才下班回来,好不容易补个觉被她吵醒那就太过意不去了。
但即使如此,她还是觉得开店好。
“开小饭馆再累,我还是特别有成就感,有时候同一个客人愿意来店里吃两次、吃三次,我就觉得很开心,要是不认识的人过来吃,我也会期待对方下一次再来光顾……就好像自己也被认可了一样。”宋明瑜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而且我做个体户的嘛,想什么时候休息什么时候开张,我可以自己拿主意,自在。”
林香在这一点上没办法和宋明瑜感同身受,她在车间里干了一辈子女工,车间里十年如一日来来回回地走流水线,甚至闭上眼都能摸出来这是哪一台经编机,哪一条生产线,重复的日常才让她感到安心。
但是这不影响她明白了宋明瑜的决心,止住了话题:“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想法,今天也是随便聊聊。”
陈继开也说道:“你林姐唠叨习惯了,家里人人都是给她唠叨过一遍的,别往心里去。”
宋明瑜当然不会往心里去,要是林香不心疼她,才懒得留心这些事情呢,她累不累,做个体户心不心酸,不在乎的人可不会关注那么多,不说别人,再过去一个门,蒋阿姨不就没这些想法?
不仅没想法,还明里暗里打听过几次,她这个个体户能赚多少钱,宋明瑜哪会告诉她,随便敷衍了几句,蒋晓霞还是半信半疑。
宋明瑜估计对方在家没少盘算这个事儿,那也没办法,只能两手一摊——自找苦吃,她举起了搪瓷杯,和林香的碰在一起。
“林姐,陈叔叔,周末快乐!”
……
春天的晚上是最轻松惬意的,吃完晚饭又聊了好一会儿,天色彻底暗下来的时候,宋家姐弟也告辞回家。
经过一整天的逛街和休息,宋明瑜就跟充满了电的手机一样,又恢复了全部活力,和她截然相反的是身后缀着的小不点,宋言川这会儿就跟扎扁的气球一样脑袋都抬不起来。
小不点这是真的伤心了。
他好不容易才调节好心情,结果出门回家的时候,林阿姨却特别热情地塞了他一本教辅,说是今天在南城百货大楼特地给他和陈念嘉买的,两人一人一套,等明天过来做作业的时候把教辅带上一起做。
教辅好贵,林阿姨人好好,可宋言川好想哭。
他不想要这份沉甸甸的关爱啊!
等两人在厕所洗完澡出来,宋明瑜拿来两个盆兑热水,像平时一样和弟弟坐在一起烫脚,宋言川小心翼翼地把脚浸进热水里,鼓起勇气看向了身边的人:“姐,我为什么非得读书呢?”
“嗯?”
“我说我为什么非得读书。”宋言川觉得委屈,“你明明前两天还夸我能干,说我乖,我能帮你忙,为什么我就不能不读书,留在店里给你帮忙呢?”
九年制义务教育现在还不存在,这年头的学生的确是想不念就不念了,宋明瑜瑜静静地看着弟弟那张倔强的脸:“你能帮多少忙呢?收钱,招呼客人,还有呢?”
“还有,还有……”宋言川绞尽脑汁地想着,“我还能帮你宣传,我嗓门大,我一喊,整条街都能听见,我、我还能帮你监督他们有没有给钱!”
“你能帮我对账算成本算利润吗?”
成本?利润?宋言川懵了,这都是啥?
“你知道要怎么挑选原材料的进货渠道,哪些菜可以在店里卖,哪些菜不合适卖吗?”
渠道……渠道又是什么,宋言川摇头,他脑袋越来越低,听着宋明瑜一句一句地说下去,他心里越发茫然,他好像也并不能帮上姐姐什么忙。
宋明瑜叹了口气,揉了揉这个小家伙的脑袋:“言川,你见过的世界太小了,从小你就生活在筒子楼里面,爸妈工作忙,我又要上学,你的世界就只有针织厂这么一点点大,所以你才会孩子气地说不想读书了。”
“你知道吗,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读书才是最好的捷径。”她凝视着弟弟抬起来带着迷茫的双眼,轻声道,“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一场漫长的博弈,你看你姐,开了一间小饭馆,能自己挣钱,这就是你姐的底牌——只要这张牌还握在我手里,我就有底气说我想说的,做我想做的,哪怕我做错了什么事情,也不至于彻底被击垮,只要小饭馆还在,我就能从头再来。”
“不同人有不同的底牌,可以是事业,可以是学历,可以是一个人的头脑……什么都可以。”
宋言川想反驳说他也能和他姐一样做小饭馆,可是他马上就泄气了,他连炉子都点不好,他姐说他有“炸厨房”的潜力,他开不了小饭馆。
“言川,你太小了,你没见过山有多高,海有多深,你什么都还没有经历,也什么底牌也没拿到,你现在甚至连上牌桌的机会都没有。没错,你当然可以不管不顾地选择放弃念书这条路,可到了将来你发现这个选择是错的,没有了帮你托底的这张底牌,你到时候又打算怎么办呢?”
如果宋明瑜上辈子能有一个更好的学习环境,也许她就能考上大学,而不是在九年义务教育结束之后勉勉强强读了个高中,毕业之后就出来社会打工。
被老板欺压996的时候,拿不到工资只能硬着头皮去查要怎么讨薪的时候,她一直在想,也许当年考个大学一切都会不一样。
并不是说有了大学文凭就万事无忧,而是有些门槛放在那里,同样的弯路,高中毕业的她要比别人走得更多,更辛苦,哪怕后来她什么都有了,可那种惶恐和自卑仍然在她内心深处隐隐作痛。
她并不强求宋言川以后就要读什么名牌大学,她没有望弟成龙的情结,但她希望宋言川能够在更成熟的状态下做出决定,如果那时候他真的还是初心不改,想要给她当员工,她也会欣然接受,姐弟俩一起把这个小饭馆做大做强也挺好。
宋言川听得懵懵懂懂,宋明瑜的比喻对他来说还太晦涩了,他不明白姐姐到底说的是什么,可这不妨碍他理解到了一个意思,那就是姐姐希望他能够专心读书。
他姐的想法,他哪有办法拒绝呢?他本来想去店里帮忙,也是想帮他姐啊!
“姐,我听你的。”
宋言川决定要“痛改前非”,这一晚,他甚至比平时还要早地就爬上了床,跟他姐振振有词地发誓:“明天我一定第一个到学校!”
想法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宋言川信誓旦旦要做新时代五好小学生……然后他就一觉睡到了太阳晒屁股。
宋言川抱着脑袋只想嚎叫,他头发都快竖起来了,之前没打算好好念书,反而能早早地醒来,还有时间帮他姐理一理菜,今天都和他姐发誓过要早点到学校,他却偏偏睡过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