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排队洗手的宋言川耳朵都竖了起来, 一副想出去看热闹的表情,林香皱起眉头,招呼三个孩子进屋子去:“景行,你看着弟弟妹妹, 爸妈和你宋姐姐出去看看。”
陈景行应了一声, 把准备“越狱”的宋言川又揪了回来, 宋言川只好努力把脑袋凑在厢房的窗户上,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林香带着宋明瑜推开院子门走到了胡同里头, 狭窄的过道上人声喧哗, 都是一个胡同的,听见响动家家户户都趿拉着鞋子出来,不少人还穿着睡衣, 披了件外套就出来看热闹了。
宋明瑜挽着林香手臂:“听得模模糊糊的, 也不知道在吵什么……”
林香还没答话,张新民的老婆高彦芝不知道什么时候挤过来宋明瑜旁边, 一边往两人手里塞了把瓜子,一边摆了摆手:“家里头能吵什么,无非就是衣食住行, 吃喝拉撒那些事儿……这夏家嘛, 多半就是住咯。”
高彦芝脸有些圆, 吃起瓜子来咔擦咔擦的特别有感染力,林香情不自禁磕了一颗,跟宋明瑜解释:“夏娟之前去大巴山乡下当知青, 在那边结了婚, 按规定是返不了城的,结果她为了儿子的户口马上就离了婚,硬是带着孩子回了南城, 就一直住在她哥家里。”
“牙齿和舌头还打架呢,住一个屋檐下,一个是正经分的福利,一个是知青返城没地方接收寄居在这儿,不吵才奇怪。”高彦芝磕瓜子的动作飞快,一小会儿她手上就攥了一把瓜子壳,她随意地布口袋里一扔,接着啃剩下的,“明瑜你是才搬过来不知道,之前他家就经常这样吵了,今天说夏娟一直住在家里太占地方,明天说夏娟一个离婚妇女带着儿子回娘家啃哥哥不像回事,就没一天是重复的。”
宋明瑜摇摇头,她还真不知道夏家里头这么多事儿,前面的大嫂回过头来满脸惊讶:“彦芝啊,你消息真灵通。”
“那可不,我就住他家隔壁。”高彦芝努了努嘴,“他家厢房就贴着我家的,小蝶晚上都被吵醒过。”
小蝶是高彦芝和张新民的独生女儿,小姑娘才五六岁,晚上吵醒了一瘪嘴就要哭,“新民去跟他们家说,夏亚军还不承认呢,现在不怕了,她爱吃明瑜送的猪油糖,晚上让她吃一点点,睡得可香了,梦里还咂嘴巴。”
宋明瑜笑了:“小蝶喜欢,下次再给她做……我是真不知道夏家情况这么复杂,我没和他们打过交道,上次他们家孩子的猪油糖还是张叔叔帮我送的。”
林香对张新民的行为非常赞同:“张组长做得对,你年轻姑娘,又是后辈,撞上他们家吵架,你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
她正要说话,夏家却又响起了噼里啪啦东西倒在地上的声音,紧接着旁边的小院“吱呀”一声,蒋晓霞两口子也出来了。
哪儿有八卦,哪儿就有蒋晓霞,她一出院门,三两步就踩在了夏家院墙上,扒拉着院墙上头的砖头往里头看,徐伟康对这种事不感兴趣,跟同样在门口站着的陈继开交换一个眼神,两个男人都觉得夏家太闹腾。
“亲兄妹吵成这样,成何体统啊。”
蒋晓霞惊叫一声:“哎哟,他们家瓜藤都倒了!”
这年头家家户户都种有些便宜好养活的瓜果蔬菜,平时打牙祭换口味。
蒋晓霞又叫了一声:“哎呀,这是要打人了呀!”
这话一出,大家伙儿都坐不住了,涌到夏家院子的大门,七嘴八舌地叫他开门:“夏老大,好好的吵什么呢,又跟你妹妹闹矛盾了?赶紧把门打开,有什么事儿大家好好说!”
高彦芝更是学着蒋晓霞的样子踩上了砖头,朝夏亚军喊话:“你吵架就吵架,打人犯法的呀!哎哟你们兄妹俩赶紧把瓜藤扶起来,糟蹋粮食要不得!”
邻居们吵吵嚷嚷,张新民没多久也出现在了夏家门口,他刚刚一直不见人,竟然是去叫了针织厂的联防队,有了联防队的威慑力,夏家的院子大门终于打开。
看清楚院子里的狼藉,众人纷纷倒抽了一口冷气,高彦芝赶紧去扶倒塌的瓜藤:“不是叫你们好好说了吗,哎哟,这瓜长得多好,这多可惜!”
夏亚军伸手去拿烟卷,对上联防队员的目光又悻悻地收了回去:“怪我吗,我自己的房子,还得天天跟做贼似的,走路都展不开。”
张新民让他先停一停:“你别说了,夏娟,你来说说,怎么回事儿?”
夏娟嗫嚅了一下:“……我哥想让我和小绍搬出去。”
“你本来就该搬出去,这针织厂的房子是给我的,又不是给你的,你一回来就说要住,夏娟,这房子又不是多一双筷子多一个碗的事儿,有这么容易吗?”
夏家二老走出来,夏老头开始和稀泥:“娟儿啊,你哥要养一个家,还要养孩子,你也体谅体谅你哥,亚军,你妹妹也不容易,她一个人带着孩子那么苦,你当哥哥的,就不能宽容一点妹妹吗?”
夏亚军觉得他不讲道理:“爸,你说这话什么意思,我要是真不宽容她,她早就该带着儿子回大巴山,她老公不就在大巴山吗,她又不是没有自己的家!”
“当初是爸妈让你顶替针织厂的名额,我才下乡去的!”
夏亚军像是被戳中了什么软肋似的跳了起来:“这房子是我的,我不同意,你凭什么带着儿子到我家来住,吃我的用我的,现在还说起我来了,我不同意你住,你凭什么住!”
他越说声音越大,街坊们都看不下去了,联防队上去直接给人拉住了:“你吵什么,有什么事情好好说,不许吵闹!”
陈继开也看不下去了:“都是一个妈肚子里生下来的,你们兄妹俩吵架,爸妈有多伤心难过啊,这也太不孝顺了。”
“但是这夏家确实也住不下啊。”蒋晓霞趴在墙头看热闹,她才不下来呢,“要住得下就不吵了,大家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嘛!”
高彦芝、林香这些女邻居则是围到了夏娟旁边,刚刚院子里一通噼里啪啦的声音,也不知道夏娟手背是不是被劈倒下来的瓜藤和架子刮了一下,有一处红色的印子,宋明瑜赶紧找到了院子里无所适从的夏娟她妈:“夏奶奶,家里有毛巾吗?”
夏奶奶连忙带着她去了厨房,“这儿,娟儿的毛巾在这。”
宋明瑜应了一声,赶紧用冷水把毛巾浸透稍稍拧干,又返回院子里,林香正轻声细语地安抚夏娟情绪,见她过来,心有灵犀地伸手一接,冰凉的毛巾转头敷在了夏娟手背上。
夏娟感激地说一声谢谢。
1979年知青大返城之后,全国掀起了知青返城的风暴,夏娟就是这场风暴中的一员,她拼死拼活从大巴山出来,为此甚至不惜和丈夫扯了离婚证,独自带着儿子薛绍回来。
用夏娟的话说,“我可以在地里当一辈子泥腿子,我不怕,可我不想我儿子一辈子也只能面朝黄土背朝天!”
可是城不是那么好回的,几万名回城知青还有他们的子女在这座城市中无处容身,有的幸运地找到了挂靠单位,兴高采烈地迎接自己的新生活,可更多的却像是夏娟这样,只能寄居在娘家。
高彦芝是个急性子:“娟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你给姐说说?”
夏娟苦笑了一声:“针织厂通知我,我不符合厂里的知青安置要求,没办法安排我工作。”
“临时工呢,临时工行不行?”
夏娟摇摇头:“临时工也不成,现在实习生太多了,十几岁的年轻孩子厂里都消化不完,更何况我根本就没有纺织的工作经验,我想着我不行,小绍总有机会,但厂里也说不行。”
她不想儿子也跟自己一样没着落,针织厂却一推三六五,说薛绍这个知青二代学历专业也不符合厂里的指标要求,夏娟没了办法。
“亚军啊,你看这事儿闹得,有什么必要?”联防队的人扮黑脸,张新民这个和事佬就出来当红脸,“夏娟她儿子白天都在外头打零工不着家,就晚上回来睡个觉,她一个人,白天在家里做做手工缝补,不也给你们减轻负担吗?”
夏娟低声道:“我有手艺,会做豆腐。”
“免了,我想吃豆腐我自己去副食店买。”夏亚军不接茬,“你打算睡哪,客厅?我家这小院面积本来就小,一间房为了爸妈硬是给隔出了两间,我儿子都老大一个了还在我们卧室打地铺呢,你睡客厅,我们剩下的人平时不过路了,不生活啊?”
旁边其他邻居又给支招:“那就在院子里给人家搭个小卧室嘛,一点砖头加点人工就能成的事儿。”
这话刚说出来就被否了,墙上蒋晓霞看热闹:“那不得往两边邻居家借面积啊,你上嘴皮搭下嘴皮就给人情做了,得罪人的事儿怎么办?”
“嘿,我这不就是给个建议嘛,我又没说一定要这样!”
夏娟缓缓开口:“我不用卧室,我和小绍就只要个能遮风挡雨的棚子就好。”
夏亚军白眼一翻:“你敢我还不敢呢,夏天热冬天冷,等会给人弄出个好歹来,是想我被人戳脊梁骨呢?”
夏娟还想说什么,门口却突然冲进来一个少年人,一把拉住了她:“妈!”
这个少年人就是夏娟的儿子薛绍,他浑身都是汗,似乎是被人从外头叫回来,看上去有些陈旧泛黄的衣领上还蹭上了许多灰,整个人看上去都有几分狼狈:“妈,我们走,不住大舅家了。”
“小绍!”
“妈。”薛绍转过头来,语气很坚定,“我一直没告诉你,我在房管局器材科找了个临时工的工作,只要能吃苦能扛包,我就能挣口饭吃……厂里的工作我高攀不上,我就靠自己也能养活我们俩,大舅舅家住不下,我们出去住。”
夏亚军:“看看,小绍都知道这里挤不下!”
夏娟的目光投向了堂屋门口的父母,夏老爷子长叹一口气,移开了视线,夏奶奶嗫嚅了几下嘴唇,叫了一声“娟儿”,可谁也没有说什么,她知道事情已经成为了定局。
“好,我们搬出去。”
夏亚军这才露了个笑容:“早这样多好,娟儿啊,别怪哥狠心,你看看针织厂这么多知青返城的,他们家里闹得比我还凶,还有人举报黑户,那知青都给派出所的给带走了,哥可没对这么对你!”
蒋晓霞不出意外地又冲在八卦第一线:“谁举报黑户了,我怎么没听说啊,哪家啊?”
“关你啥事儿!”她丈夫徐伟康总算是听不下去了,给人从墙上薅了下来,“针织厂的事儿,你纺织三厂的往哪听去。”
蒋晓霞还委屈呢:“你拽我干啥,都一个胡同的,我当然要问啊,你这话说得倒像我是个外人似的,怎么徐伟康,咱们结婚了儿子都有了,你还防着我呢!”
“我没这个意思,好端端的你别胡搅蛮缠。”徐伟康没好气,“我让你少打听别人家的事儿,大家都是同事,进进出出的多尴尬!”
“有什么尴尬的……”蒋晓霞咕哝了两句,还是觉得今天这八卦吃得没滋没味,结果夏家兄妹俩也没打起来,联防队的人是来了,跟一堆桩子似的在旁边站着,也不说拿个章程。
“联防队的人也没办法,他们又不是房管科的。”林香和宋明瑜说悄悄话,“今天夏家闹这么一场,估计也是想看看厂里什么反应,现在嘛……”
反应就是没有反应,联防队还是张新民去叫的,人家也就管管礼貌文明的小事,但夏家这住房问题厂里谁也不愿意揽上身,就像夏亚军说的,针织厂还有那么多知青“嗷嗷待哺”,要是分了这家,那别家要不要分?根本没人敢掺和!
高彦芝不待见夏亚军那人,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瓜给撇了,真是糟蹋粮食。
“呸,说得冠冕堂皇的,还不是就是不想管,自家亲妹妹,没地方住,他不知道去问问谁家有房子出租,哪怕暂时落个脚呢?”
张新民让她别说了:“你看着点夏娟,她肯定伤心着。”
“是,我得把娟儿看着……娟儿人呢?”高彦芝一转头,夏娟人都不见了,岂止是夏娟母子俩,刚刚还在旁边的宋明瑜和林香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不见了,她气得把男人锤了一下,“你看见人走了怎么不叫我啊,我就关心那瓜藤去了!”
张新民无语:“你这人还真是……”关注点清奇,别人都在看夏家兄妹的热闹,他老婆倒好,关心起别人家的蔬菜了!
高彦芝眼睛一转:“我表姐现在就在妇联,我去一趟她那儿,看看这事儿有没有什么办法。”吃瓜归吃瓜,“邻里邻居的,都是女人,看看能不能帮她一把。”
……
就在夏家小院闹哄哄的时候,夏娟和儿子不声不响地从院子里出来,默默往外走。
夏娟目光有些游移。
未来该怎么办呢,她虽然放了狠话,却还是一片茫然,薛绍忐忑不安地扶着他妈,试探地叫了好几声,可夏娟就像是游魂似的,看着他的目光中也没有焦点。
两人走到胡同口的大榕树下,夏娟忽然停住停住脚步蹲了下来,刚刚在小院里她都没露出过疲态,这会儿却一动也不动:“小绍啊,妈、妈走不动了。”
哪儿是走不动了,分明是心里伤心呢。
“妈,别难过!”薛绍手忙脚乱地安慰着他妈,“真的,别难过,你还有我呢!”
就在这时候,母子身后响起了脚步声,薛绍一边轻拍着母亲的后背一边抬起头来,是刚刚在他妈身边安慰人的那两个人,其中一个他也认识:“林阿姨……”
“娟儿?”林香试探地叫了夏娟一声,可后者却还是有些呆呆的模样,她只能调转方向看向了薛绍,“小绍,来,我给你妈妈倒了水,多少让她喝一点,就这么熬着可不行。”
宋明瑜把小袋子里的糕点也给递了过去:“还有这个,在南城百货大楼买的,同德福的云片糕和桃酥,我刚问了夏奶奶,她说夏阿姨今天还没吃饭呢。”
“谢谢,你是……”
“宋明瑜,我刚搬来胡同没多久。”
“刚刚谢谢你安慰我妈,还有林阿姨,谢谢你,谢谢你们记得我妈……”人情冷暖,这个十几岁的大男孩眼眶也红了,他转过头去,轻声细语地哄夏娟,“妈,咱们先吃点东西喝点水好不好?”
他柔声哄慰着亲妈,总算是把夏娟给安顿到榕树下坐着,吃了一块云片糕,又喝了两口水,脸上的神采多了一些,林香关心道:“娟儿,小绍,你们之后有什么打算?”
夏娟摇摇头,她现在脑袋还很混乱,从大巴山回来,她满脑子想的都是一定要让儿子进厂,可现在希望落空,她除了进厂竟然什么都想不到。
“我来养我妈。”薛绍却说道,“器械科现在很需要劳动力,不管是知青还是农村进城来的,只要有力气他们就欢迎,我肯下力气,每天都能扛不少,我能养活我妈。”
宋明瑜却看向了夏娟:“刚刚我听夏阿姨说,她会点豆腐?”
“对,我妈做的豆腐特别好吃。”薛绍说道,“我从小就吃我妈做的豆腐,怎么吃都吃不腻。”
夏娟的眼神动了动,她看向了这个年轻姑娘,刚刚在院子里,林香和这个叫宋明瑜的姑娘都十分关照自己。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亲人背弃自己,可是住对门的邻居,还有萍水相逢的小姑娘,却对她如此关心……她怎么会不感激?
此刻听到宋明瑜提到豆腐,她迫切地想要回报些什么:“你想吃豆腐吗?等我找到地方落脚,我给你送两块过来!”
“夏阿姨,我不是只要两块。”宋明瑜笑意吟吟,“我想要很多很多,要每天都有,要长期供应……”
“啊?”夏娟有些懵了。
宋明瑜神色一正:“夏阿姨,我打算从你这买豆腐,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买……买我的豆腐?”
薛绍目光复杂:“宋……宋同志,我和我妈都很感激你,还有林阿姨的关照,但是这份同情太贵重了,我们承受不起。”
“没错,我是同情你们。”宋明瑜坦然承认,随即语气一转,“但是这份同情是有门槛有底线的,我看上的是夏阿姨点豆腐的手艺,这会儿我们谈的是生意。”
薛绍愣了愣:“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