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然问不出口。
一对夫妻,能走到和离,不就是因为所有的温情与热烈都被消耗干净了吗……
谢濯之前还口口声声地说着要杀我呢。
他这个要求真的是提得极其莫名其妙。
于是我沉默地看着他,一如他平时沉默地看着我那样。
他看着我,等了许久,然后开口了:“伏九夏,你是不是在玩一个游戏。如果我那么对你,到某个时刻,你也会那么对我。”
“你在说什么?”
“你在报复我……”
我愣住,却见谢濯慢慢闭上了眼睛,紧接着,他的手也终于失去力气,松开了我,垂了下去。他伤得太重,终是撑不住,真正地昏迷了过去。
我想,谢濯一定是伤得迷糊了,他这话说得……仿佛是个在倾诉自己委屈的孩子一样。
我看着昏过去的谢濯,静默地站了许久,想想这时间地点,心头更是五味杂陈。
我是来让谢玄青和夏夏相遇的,结果这个当口,夏夏不在,谢玄青也不在,只有我与谢濯这对怨偶,还奇迹般地重复了五百年前的事件。
命运的安排果然让我猜破脑袋也猜不透。
但在短暂的感慨之后,我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我在哀叹什么?我在悲伤什么?现在这是什么天赐良机——
这不趁机偷了他的盘古斧?!
虽然我现在还没来得及让夏夏和谢玄青相遇,但穿梭时空的大杀器掌握在自己手里总好过掌握在谢濯手里啊!从来到五百年前到现在,我的功法一直无法与谢濯相提并论,更遑论从他身上抢东西,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
我立即蹲下身,先翻了他的衣袖,又顺着他的腰带摸了一圈,随即拍了拍他的裤腿和鞋子,搜身完,我除了摸到一手血,在他身上真是什么武器都没发现。
我略一沉思,索性拉着他的衣襟,直接将他上半身的衣服整个扒了……
衣衫褪去,然后我呆住了。
谢濯身上,遍布伤疤。
除了他心口位置的伤疤我知道以外,其他地方,大大小小,深深浅浅,新旧交替的,全是我不知道从哪儿来的伤疤。
而更可怕的是,这些伤疤,无一例外,都是被邪祟邪气所伤而留下的。
邪祟留下的伤口会比普通仙器和武器留下的伤口更加狰狞,除了伤口的位置,伤口旁边还会留下蜘蛛纹一样的撕裂皮肤的细纹,所以能让人一眼认出。
我张着嘴,看着他的身体,彻底傻了。
前不久我才在这个山洞里看见过谢玄青的身体。他的身体不是这样的。他虽不是白白净净的,偶尔有些地方也有伤痕,但绝不是现在这样……
多得可怕。
谢濯他……
他到底都经历过什么……
我忍不住抬起手指,避开他身上的新伤,在过去的伤口上游走着。这一条条,一道道,若是换个人,怕是命都要没了。而谢濯却承受了这么多,还一点都没让我知道……
这个妖怪他……他不会痛吗?
我的大脑像被撞钟的木头撞了一下,一时有些嗡嗡作响,但就在脑中嗡鸣间,我忽然想到了过去五百年间,我某几次与谢濯吵起来的缘由。
起因就是,谢濯会莫名其妙地消失。
他不会提前告知我,总是日子过着过着,这人就直接不见了。有好几次失踪,我甚至都以为谢濯丢下我自己跑了。
但隔段时间,谢濯又会静悄悄地回来,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样。
对谢濯这样的行为,我当然问过也吵过,痛骂过也威胁过。但他从来都不会正面回答我,他到底去哪儿了,做什么了,为什么要这样,下次还会不会这样……
一次又一次,次数多了,我就疲了,也变得冷淡了。
后来,我再也懒得管他的行踪,只求他不要过问我的去向。
但我的去向他又不会不管……
这成了我要和离的原因之一。
我与谢濯成亲,不是奔着和离去的。但婚后的各种事件导致的情绪,却推着我不得不走向这条路,这最终也成了一条必然的路,由我与他的性格和过去堆砌而成。
这条路,只会通向唯一注定的结局——
和离。
所以,谢濯那些消失的时间,难道都是去与邪祟作战了?
但为什么他不告诉我呢?
而且昆仑哪儿来那么多危险的妖邪,还是能把谢濯伤成这样的妖邪?如果厉害的妖邪那么多,昆仑怎么可能一无所觉,五百年间,从上到下,谁都没有一点危机感。上仙们沉心自己的修行,小仙们种花养草寻找自己的乐趣,西王母还开了东西市……昆仑俨然就是一个人间传说中的修仙桃源。
难道,我的前夫谢濯是去另一个世界斩妖除恶了吗?
想不明白。
如果说初遇时,谢濯为了不让我害怕,隐瞒了他雪狼妖的身份。那这五百年间,他对他这满身伤痕的隐瞒,又是为了什么?
我没注意指尖触碰到了谢濯的皮肤,立即抽回手来,却又觉指尖上的凉意缠绕,让人无法忽略。他皮肤冰凉,仿佛这个躯体已经没有力气继续维持自己的温度。
如果我能给他施个术法,护住他的心脉,他或许会好受一点。
忽然,神识里传来一声夏夏的怒骂:“就你鲁莽!你把老子扛这儿来干什么!”
是夏夏醒了。
夏夏耳朵上的阴阳鱼也没关,于是我再次看见了她那边的画面。
她直接给了吴澄屁股一脚,将吴澄踹了个四仰八叉。
蒙蒙在旁边呆了,连忙插在两人中间劝架:“九夏!有人密报说你修习妖邪之术!”
“还密报!还修妖邪之术?你们怎么不信我修的是驻颜之术呢?!”夏夏直接从吴澄背上踩了过去,挥手就要掐诀御风,看来是没忘记我交代的任务。
但吴澄一把抱住她的腿:“老大,不要误入歧途!”
“给老子滚!就知道耽误事!”她一脚把吴澄踹飞了。
夏夏御风而起,她想起了我的存在,连忙唤我:“你还在吗?时辰过了吗?还来得及吗?我还有救吗?”
我看了谢濯一眼,然后敲了耳朵两下,让夏夏在那边跟我同步看到画面。
然后她那边御风的速度慢下来了,显然是松了一口气:“你代替我去了?还好……真聪明,不愧是我。”
“这是谢濯。”我告诉夏夏,“没找到谢玄青。”
夏夏一惊,明显呆了一瞬,然后没有一句废话,直接问我:“你这不给他一刀?!”
我:“……”
论心狠手辣还得是我。
夏夏见我没动手,有点愣神:
“你真不杀他?上次我就说过了,杀了他才是一劳永逸的办法。不用拿什么盘古斧,也不用找什么谢玄青了。你之前跟我说这条路走不通是因为谢濯厉害,杀不了他,现在,机会不是来了?”
我深吸一口气:“我不会杀他。”
“为什么?”
“你看见他身上的伤了吗?”
我盯着谢濯的身体,夏夏沉默了一瞬。她现在虽然还不是上仙,没有统御昆仑守备军,但她也在军中待过了,认识这些伤口。
“未来的五百年,他经常与邪祟作战吗?”夏夏问我,“他可是为昆仑立下了汗马功劳?”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为昆仑立下过汗马功劳,但凭他这一身的伤,我昆仑修仙者,任谁也不该杀他。”
与邪祟作战不仅是我昆仑守备军的职责,更是整个洪荒修仙之士的使命。为除邪祟而拼过命的人,不管我与他有什么纠葛,他都不该死于我们的私人恩怨。
“而且……”我道,“他还曾救过我的命。”
“他还会救你的命?”夏夏显然有点不敢置信。
他当然会。
我看着谢濯心口上的那道伤疤,手指放了上去,积攒在指尖的术法,通过皮肤的触碰,传到了谢濯的身体里。
光芒闪烁,我将他的心脉护住了。
而在看过谢濯这满身伤痕后,刚喊着“这不给他一刀”的夏夏,也没有再阻止我,她只是很奇怪:“一个和离后就想杀人的妖怪,还会救人?”
“四百年前……对你来说应该是一百年后。昆仑北口有邪祟异动,我飞升上仙后,负责统御昆仑守备军。我前去镇守北口,那时谢濯跟我一起去了……”
“啊?”夏夏有些无语,“你都统御昆仑守备军了,竟然让丈夫与你一起上前线?这还不被那些‘损人’嘲笑?”
“损人”是我们守备军将领之间的“爱称”。
当年谢濯跟我一起上前线,就像夏夏说的,我当然是被一群损人嘲笑的。
那时我才统御昆仑守备军一百年,昆仑未曾发生什么重大的战事,是以我一直未曾立起来威信。许多将军是与我一同成长起来的,言语间还将我当作朋友相处。
这在平时自然没事,但在战时却很是不妥。
我的命令在前线执行的效率很低,有些将军并不将我的话听在心里,在他们看来,我不过是个运气好,早他们一步飞升成功的女仙而已。这种轻蔑在谢濯跟着我来了战场之后,更加不做掩饰。
他们认为我是初出茅庐的小丫头,哪怕飞升上仙了,也没什么本事,还要靠着自己那个沉默寡言的妖怪夫君来壮胆。
我几次三番劝谢濯回去。但谢濯回应我的从来就只有一句话:“来者不善。要小心。”
那时候,我们派出去的探子还没回来,虽然知道昆仑北口之外有邪祟蠢蠢欲动,但并不知对方是什么级别的妖邪。谢濯说的话,不只将军们不信,连我也是不信的。但他的到来,给我治下带来的困扰却是实实在在的。
我赶不走谢濯,只得常常将谢濯从我身边支开,然后独自去面对那些不服气的将军,渐渐地让他们知道了,我并不需要任何人撑腰,也可以收拾他们。
然而,在我还在安内立威之时,北口外的邪祟却忽然发起了袭击。
那一日,我要去北口阳峰巡视,那是昆仑北口上的最高处,可以俯瞰外面的情况,此处在北口关卡以内,受盘古斧结界庇佑,照理说应该是个非常安全的地方。
谢濯也是在知道我要去的地方之后,才乖乖听了我的话,去探望受伤归来的前哨,安心被我支开。
但谁都没想到,这一次来犯的邪祟,当真如谢濯所说,极其不善,他竟然直接闯入了盘古斧的结界,直冲阳峰,丝毫不攻击其他昆仑要害,直愣愣地抓了我,将我带出了昆仑。
那是我仙生第一次离开昆仑。
此后数百年我对昆仑外的世界充满戒备,大抵就是因为在第一次出去的时候,完全没有获得好印象。
我被邪祟带去了他的老巢——这是我们让探子出去找却一直未找到的地方,一个离昆仑二百里地外的小山谷里。
山谷之中寸草不生,盘踞在此的邪祟过多,以至于空气污浊得令我窒息。
当我头晕眼花地被绑着丢到地上,正想着我那昆仑将令能不能把我的位置传回昆仑时,一只坚硬的爪子便抵上了我的下巴。
我一抬头,面前的人脸上八只眼睛配一张竖着长的嘴,獠牙龇出,泛着寒光,光这长相就看得我倒吸一口冷气。
不是没见过长得奇怪的,而是没见过长得这么奇怪的……
他看来是蜘蛛妖成的邪祟。他嘴上的獠牙一直在“咔吱咔吱”地互相磨蹭,发出令我耳朵极度难受的声音。从竖着的嘴里流出的液体滴落在地上,形成蛛丝一般的丝线。
他八只眼睛不停地转,每一只都盯着我的脸。
“谢濯娶的便是你?”
他嘴里发出嘶哑的声音,语调奇怪,好似并不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一样。
“费我这么大的功夫,可算将你带出来见了见。”
我心里奇怪,直接问他:“你是谁?与谢濯有何渊源?为何要抓我?你们在昆仑外图谋什么?”
蜘蛛妖并不回答我,却一阵怪笑,转而扭过头,看向四周:“都来看看,这就是谢濯的妻……”蜘蛛妖喉咙里发出命令一般的声音:“记住她。”
邪祟诡异的气息在我身边涌动,我转头看向四周,黑暗里闪烁着无数猩红的眼睛,它们都盯着我,带着嗜血的光。
我那时对我夫君谢濯的了解实在少得可怜,不知道他怎么招惹了这么一堆邪祟,看起来与他有血海深仇的模样。他都入我昆仑一百年了,还有这么多邪祟来找他寻仇。
虽然,如今我依旧不知道他与邪祟到底有什么恩怨……
“主人,他来了。”
大殿入口,传来一声低沉的禀报。
我不知道是谁来了,但下一刻蜘蛛妖便抬起手,黏稠的丝粘上了我的肩膀,随即蛛丝膨胀,转眼便将我浑身包裹起来。
蛛丝糊住了我的眼睛与耳朵,将我像蚕一样包裹起来,我犹如坠入了海中,眼睛是糊住的,耳朵里一片嗡鸣,隔绝了蜘蛛妖那獠牙疯狂乱磨的动静,也隔绝了其他一切声音。
我被倒吊起来,挂在大殿顶上。
我这才模模糊糊地看见,这是一个不小的石头大殿,入口处一扇石门露出了一点缝隙。
所有邪祟的注意力都在那个缝隙处,他们仿佛在戒备,又在害怕,殿中气息翻滚涌动。
没人注意我了,我开始动脑子想要从这蛛丝里面逃出去。
我被绑在身后的双手交握,刚想调动内息挣脱束缚,不承想那最开始粘在我肩膀上的蛛丝却像针一样,扎进我的皮肤里。
我只觉一股寒凉的气息注入我的身体,我整个人一阵激灵,顿时起了一身的冷汗,心跳倏尔加快,我一张嘴,一口黑血便从我口中涌出。
那时我想到了,毒蜘蛛捕食的时候,是将毒素注入猎物体内,将其裹进蛛丝,等毒液将猎物五脏六腑全部溶化,它再吸取汁液的……
我,似乎成了蜘蛛妖的猎物……
我头脑发蒙,调动内息抵御毒素。
而在此时,下方大殿里,石门被一股大力震飞,力量震动了包裹我的蛛丝,让我的身体跟着一起震颤。
一人踏进门来,我双眼模糊,看不清他的容貌,下方喧闹在我耳边也是一片寂静,甚至连时间的流逝也变得不确定起来。
我只觉我一眨眼,下面所有的邪祟便没了动静,我再一眨眼,闯入的那人便捏住了那蜘蛛妖的脑袋。
他捏着那可怕的八只眼的脑袋,像没用力一样,连着头盖骨都直接给捏炸了。
在蜘蛛妖失去脑袋的那一瞬间,捆缚住我的蛛丝松落,我从蛛丝里慢慢滑落,我终于看清了外面那人的面容。
除了谢濯,还能是谁。
只是他脸上带着的森冷杀意,是我从未见过的,他宛如地狱修罗,一身杀气充斥整个大殿,脚下全是鲜血。
细数下来,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谢濯开杀戒。
他手段残忍,利落,毫不犹豫,已然经历过千锤百炼。
我张了张嘴,想要喊他的名字,他却似与我心有灵犀一般,仰头看向了我。
而也是在这一瞬间,他那一身杀气都没了,残忍没了,利落也没了,换了惊惧与忧怖。
拉扯着我的最后一点蛛丝断裂,我从大殿顶上坠落,谢濯接住了我,却也发现我的不对劲,我嘴里还在涌出黑血。
“九夏。”他唤我的名字,甚至有点无措。
“毒……”
我说了一个字,他立马便明白过来,很快就在我肩头找到了那被蛛丝扎过的伤口。
他抬手摁在我的伤口上:“你忍忍。”
谢濯的气息顺着伤口进入我的身体,与方才中毒时的凉意不同,他的气息一过,我感觉麻痹的四肢都慢慢开始回暖。他一点一点地帮我袪除身体里的毒,我没有觉得有多痛,但见他打量我的神情,眉头皱着,嘴唇也抿着,仿佛心痛得难以忍受一般。
我想宽慰他,而在此时,谢濯背后那没有脑袋的蜘蛛妖倏尔站了起来。
我惊惧得瞪大双眼。
“谢濯!”
他丝毫没动,任由蜘蛛妖的利刃从他身后穿入他的胸膛,直至从胸前穿出。
利刃停在我眼前,带着鲜血。
而我身体里祛除毒素的气息却并没有停下,直至将最后一点毒素逼出我的身体。
蜘蛛妖那么大的动作他怎么会察觉不到,他只是没有管那蜘蛛妖。
谢濯这才松了一口气,面色苍白地呛咳一声。
蜘蛛妖将利刃从谢濯身体之中抽出。
“谢濯,你真有趣。”蜘蛛妖没有了脑袋,却从胸膛里发出了这句调侃,“给自己找了个弱点。”
我看着谢濯的血滴落,心尖收紧,又痛又怒,我转头看向蜘蛛妖,抬起手来,忍着身体的疼痛,吟诵法咒。
只听长天之上,轰隆雷响,顺着我手指的方向劈下。
那蜘蛛妖承接雷刑,顿时灰飞烟灭,但飞灰之下,他的声音却宛如幽灵一般飘荡。
“这只是个开始。”
我挥手击散飞灰,抱住谢濯。
他面色苍白,却不露痛色。
我知晓蜘蛛妖这一击定然带着邪祟之力,这力量会钻入他的内息之中,此后数日皆会不断撕裂他的内息,多少仙与妖都是在被邪祟伤后,受不了内息撕裂之苦自杀身亡的。
“回去。”谢濯说,“这里,对你不好。”
又是对我不好。
我那时和谢濯成亲已经有一百年,这话也听过很多次了。我开始习惯将他的话抛诸脑后,但这一次我没有。
我将他扛了起来:“我们一起回去。我带你回昆仑治伤。”
“别担心我,九夏。”
我侧头看他,他也看着我,温和地说:“没危险了,笑一笑吧。”
我当然笑不出来:“等你伤好了,我天天对你笑。”
他点头:“好。”
后来,我当然食言了,我并没有天天对他笑。我们的婚姻还有四百年,那四百年里,别说天天笑了,我是对着他吼过,骂过,还动过手的,到最后,甚至连不周山都打偏了几分……
究其缘由,当然是为了反抗他对我诸多不合理的要求。
之所以我们之间还有这四百年,是因为谢濯虽然欺我,瞒我……可他也曾拿命来救我。
但到底,生死相交,抵不过时光琐碎的消磨。日复一日,足以耗尽所有激情。
我在山洞外,通过阴阳鱼,对夏夏讲完这段她还没有经历的“过去”之后,夏夏愣了许久,然后开口。
“所以,谢濯那时候就强得一塌糊涂,灭了整个山谷的邪祟,你竟然没意识到他的强大,此后几百年,还经常和他动手?”她直言不讳,“我是不是想死?”
我撇了撇嘴:“当离开那石头大殿的时候,西王母也来了。”
那日我带着谢濯往殿外走去,破碎的石门外,日光铺洒,但我眼前却是一片尸山血海……
山谷里面的所有邪祟,都变成了地上的血水,黏黏糊糊,淌了一地。
我一脚踏出去,都能溅起血花来。
我也短暂地震撼于谢濯的力量,但在走了两三步后,我看见空中落下一个微微散发光芒的身影。正是我昆仑主神西王母。
我立即扛着谢濯向她而去。
而后西王母带着我们回了昆仑,治好了谢濯的伤,也许了我小半年的假期,倒不是因为我受伤,而是因为……困扰昆仑的邪祟之乱,已经没了。
“我那时就理所当然地认为,灭山谷邪祟之事,是谢濯和西王母联手做的。有西王母在,弄出这些动静,也很正常。”
夏夏琢磨了片刻:“这样说来,谢濯心口上的伤是那次为了救你而受的。从背后捅到胸前,劲不小啊。但我见他身上还有比这可怕的旧伤,那些伤,说什么也得养几个月才能好吧,你与他朝夕相处,真的就什么都不知道?”
我在回忆里思索了片刻,随后长长叹了一口气。
“你怎么知道我们是朝夕相处呢?”
“你们不是成亲……”夏夏顿了顿,“罢了,五百年夫妻,都没睡过,还有什么想不通。”
我被噎住。
谢濯在我们的婚姻生活里消失,在我这儿几乎变成家常便饭了,一去几个月,小半年,也不是没有的。
那时我烦他,但现在我见过他身上的伤,大概也知道他干什么去了。
现在想想,甚至还有更多佐证。比如在那次蜘蛛妖事件之后,谢濯躺了三个月,那算是我们婚姻生活中感情最好的三个月吧。
他在我的照顾下好了起来,然后立马就消失了,隔了小半年才回来,我的一腔柔情早就变成了一腔怒火。
我大发脾气,在这感情正好的时候说走就走,谁受得了?
而他照例没有告诉我他的去向。
再然后……
再然后我们的感情就急转直下了……
但也是从那次起,昆仑再也没有了邪祟侵扰,之后四百年,昆仑犹如修仙界的世外桃源,甚至开放了东市,让小妖怪与各种仙人谋营生。
“那……”夏夏问我,“是谢濯解决了侵扰昆仑的所有邪祟吗?”
“我不知道。”我直言,“他什么都不告诉我。”
“但若是做祛除邪祟的事,他为什么不告诉你?这不是好事吗?”
我转头往山洞里面看了一眼,谢濯还在里面沉睡,我护住了他的心脉,他应无大碍。
我垂下眼眸。
“若是有话直说,我和他还会走到这步田地吗?”
毕竟,对于谢濯,我是真的爱过的。
说完这四百年前的一段往事,我沉默地坐在雪竹林的山洞外,吹着昆仑二月的寒风,夏夏也是一阵沉默。
过了好久,她才叹了一口气:“我想问问你,被以前保护着你的人喊打喊杀,是什么感觉?”
好问题。
我品味了一下,一时竟还觉得有点扎心。
不过我很快就平静了下来,告诉过去的自己:“还行,等你过了五百年婚姻生活,你就会发现,亲密关系里无论发生什么,都是可以接受的。习惯了。”
因着没有了要办的事,夏夏不着急了,她似乎也找了个路边坐着,像闲聊一样说:“可是……任谁都想不到,在刚刚那个故事里舍命救你的人,有朝一日会来杀你吧。”
我下意识地觉得夏夏说得对,但转而一想:“可能再过五百年这样的婚姻生活,我也会想杀他的。”
夏夏有些无语:“怎么……你们成了婚的仙,连人都不做了,是吗?”
我撇了下嘴,默认了一段不好的姻缘,会把仙变得不像仙,人变得不像人这件事。
夏夏似乎想起了之前我告诉她的谢濯要杀我的原因,所以她又问我:“他身上那么多的伤,他都不喊痛,你剪红线的时候,他得有多痛,才会忽然疯成这样。”
我往山洞里面看了一眼:“他再痛,也不能杀我。”
“可是,他真的会杀你吗?”
我眉毛一挑:“那……咱们试试?”
“倒也不必……”夏夏秒,“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深吸一口气,将心里五味杂陈的情绪都按捺下,站起身来,回头望着洞口。
我说:“他身上的伤虽然可怕,但现在不是对他动恻隐之心的时候,你还没喝过谢玄青的血,我不能被他带回五百年后。若是真的如我上次推断的那样,我与他回去,只改变了我们的体质,却没有消掉我们的记忆,那只要回去,我就完了。我不能去赌他的良心。”
夏夏重重地“嗯”了一声,生死攸关的时候,我都是小心的。
“那现在怎么办?”夏夏问,“我和谢玄青的相遇已经被耽误了,从事实来说,这个过去,已经被改变了。”
“得扳回来。”我摸着下巴思索,“谢玄青一定是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的,只是被谢濯藏了起来,虽然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但他一定不是自己做的,一定还有帮凶……”
我在脑中不停地搜索谢濯在昆仑认识的人,但最后发现,我对我这个枕边人果然一无所知!
毫无头绪!
在我记忆里,除了我,谢濯在昆仑跟谁都没好脸色,谁还能帮他?
想不到,我只能告诉夏夏:“谢玄青是必须找回来的,明天,你来这个山洞看着谢濯,他要是醒了,你就逼问他谢玄青的下落,但他多半会装死不回答你。没关系,别生气,你只要看着他,别让他来找我就行了。”
“为什么要我来?”
“我在他身上没搜到盘古斧。”
我一点,夏夏瞬间就与我心意相通了:“明白了,在我和谢玄青缔结血誓之前,你不能见谢濯,万一他抓了你直接劈开时空把你带回去,那这场拉锯战,你就是真的输了。”
“嗯,所以,从明天开始,你盯着他,而我会顶了你的身份,去查谢玄青的下落。这段时间,你尽量不要出现在昆仑别的地方,以免引起他人怀疑。”
夏夏干脆利落地点头:“没问题。只是……你打算怎么找谢玄青?”
我梳理着线索:“谢濯这次回来得比我早,他藏了谢玄青,还安排了吴澄来打晕你,可谓是机关算尽,但他依旧受了这么重的伤……”
我脑中出现了那个叫作渚莲的人的脸。
我不确定这次谢濯受伤和以前谢玄青的伤是不是都与那人有关系,但可以推断,以谢濯和谢玄青这样的本事,他们能被伤成这样……
“他一定遇到了强敌,有一场大战!”
我没有说出口的话被另一个我说了出来,夏夏直接推断:“必定有个大动静!哪怕不在昆仑,在昆仑外也一定有人知道!”
“对。”我点头,“从明天开始,我会动用你身边能动用的所有关系,从昆仑守备军到翠湖台的老秦,我都去问一遍。哪怕找不到谢玄青,也能知道他们在哪里出的事……”
夏夏接话:“然后就能顺藤摸瓜,找到头绪!”
不愧是我,思路一模一样!跟自己办事,省去了多少沟通成本!欣慰!
“好!就这么定了!”夏夏站起了身,“明日辰时,我来接你的岗,盯着谢濯。”
夏夏关掉了我与她的通信。
今天忙活一通,到现在我也有些累了,我知道,我此刻应该离开这个山洞,像上一次的谢濯一样,在雪竹林里找个地方住下,但是我却半天没有迈动脚步。
隔了很久。
“再去看看吧。”我自言自语,“万一能摸到盘古斧呢。”
我再次走进了山洞里。
山洞里的光线比外面幽暗许多。谢濯重伤在身,依旧在沉睡。我刚给他留下的守护心脉的术法还在散发光芒。
只是这光芒让他身体上的伤显得更加狰狞,我看了一会儿,冷笑一声。
“我算是知道,你为什么不在我面前脱衣服了。”
一脱衣服,这么多伤,怎么解释?
谢濯一旦选择了隐瞒一件事,那势必件件事都得瞒。不能说不可说的太多,当然只有沉默。
我伸手,再次从他有衣服遮挡的地方开始摸。
从胳膊、腰腹再到腿上……
盘古斧没摸到,却摸了一手湿答答的血。
没搜完身,我就停下来,看着他身上的旧伤,问他:“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目光移到他脸上。他面色惨白,即使昏迷着,也一直皱着眉抿着唇,满是防备与不安。
“你过的是什么日子?”
“你都干了些什么?”
“为什么……”我看着我手上的血,“你能沉默多年如一日?”
我的问题,他没有回答,或许不管清醒与否,他都不会回答。
我看着苍白的谢濯,忽然想起来,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过这样的他了。哪怕是四百年前,他被蜘蛛妖捅穿了心口,他也没在我面前露出如此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