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飖屈身于水草中,惨绿的草丝在她面上索绕,如一些溺死之人的手臂,不甘心的想要抓住些什么。一个黑影突然出现在她的眼线中,迅速的变大了,直至占据了她全部的视界。“终于等到了!”弱飖有些僵木的手臂猛然一挥,手中的缅刀上强韧的力劲令江水应刀而开,没有溅起半点水花,竟无纹丝水声。
弱飖从沉甸甸的尸身中抽回了刀,看着那人无声无息沉下水中,面上凝固了最后一刻的惊惧。一些血色从刀痕中涌了出来,袅袅升起,就如烟花在夜空中绽放。
五年了,弱飖望了望手中的刀,自那夜杀顾大少,这把缅刀就已成为她手臂的一部分,雷老爷子传她的断水刀法,终于也已练成。弱飖颇有些得意的想,以现在她的武功见识,在苏城,怕也没有几个对手了罢?
弱飖跃出水面,一串串的水珠顺着她的麂皮水靠淌下来,在脚上汇成一滩水渍,楚方见到她,有一刹那藏不住的失神,却又马上郑重起来,对她说:“情形不大对。”“怎么了?”弱飖看了看四周,站着都是他们的人,紫家的门下已尽数为他们所杀。“尽数?”弱飖突然明白过来,她急促的呼吸了几下,道:“这一路太弱了,难道……线报有误?那大少爷那一面只怕……”楚方收剑回鞘,道:“我们赶紧回去!”
马蹄在苏城平坦的石板上纵跃如飞,骤雨般的蹄声踏破了许多苏城百姓的酣梦。这是个无星无月的黑夜,这样的夜色总让人想起许多不详的往事,生出许多无端的担忧。
远远的雷府在望,正门在这最深的夜里敞开,松明的烟味飘至弱飖的鼻端,以至于她都不再讶异那门口如昼的光明。这么浓烈的烟味,少也是百来只松明火把上散出的罢?
压抑的抽泣声若断若续的传入弱飖耳中,弱飖与楚方对视一眼,楚方眼中明明白白说出了他的心思,那也是弱飖的念头。难道……当真是……
当二人赶到大门时,人群正打开了一道缝,寻常这时节早该歇下的雷老爷子走了过来,步伐急切。弱飖在马上越过众人的头顶,看到他揭开了人群中间那具尸首面上的白帕。
炽白的火光中,大少爷如此安详的躺在那里,就如他生前一般,温和的浅笑。突然一大篷血花喷了出来,尽数落在他的面上,于是那样温和的笑意也被这怵目的红色给沾染上了诡异的狰狞。
“老爷子,老爷子!”弱飖跳下马去,飞过众人头顶,带起的风声让百枝火把上的焰光都为之一低。弱飖扶住了雷老爷子,让他的头颅靠在胸口上,雷老爷子的身子如此之沉,他竟晕了过去。
这一战的辉煌战果怕是黑复自已也决没有想到。原以为最多不过是成功的刺杀了雷家老大,谁知自从雷老大死后,就有传言说雷老爷子受不了这等打击,已经不行了。本来苏城人尚不信这话,雷老爷子是什么人,这等事放在旁人身上或者倒是真的,可是向来心如刚石的雷老爷子也会因了长子之死而就此撒手?听到这消息的人第一个念头大多是,这是不是雷家放出来的风声,暗地里准备着报复呢?
可是雷家的势力分明的一阵阵赶紧的收缩了,雷老爷子再也没当着外人露过面,就连大少爷出殡,也不曾见他,这传言竟似越来越真了。
“今儿这事非说个明白不说!”女人高拔了的叫声锐利如针,刺得人耳膜隐隐生痛。“这个家,倒底是谁说了算?”
“还有什么好问的,大哥死了,自然就是老二最长,长子承业,天公地道!”
“我呸,你娘是什么出生,当谁不晓得?□□养出来的儿,还想上正席?”
“是说谁是□□养的?”
“就说你,又怎么样?”
“你……你这个老虔婆,你以为你是什么正经元配……”
“你敢骂我娘?”“刷!”便有剑刃拔出鞘来。
“怎么?想打?”同样的剑锋破空之声,“今儿来个比剑争位也成,省得有人总端着个嫡子的架子,看谁……”
“咣铛铛!”一声脆响,大约是什么茶盏被扔了出来,在地上撞成了齑粉。“滚……”雷老爷子朽槁如枯木的手从锦帐之后垂了下来,他半坐起的身影映在那些团簇的刺绣上,让满屋子男女都是一惊。没料到已三日未进水米的雷老爷子居然还有气力坐起来。“我……我还没死,轮不到你们来争,都给我滚!”
虽然是病老的虎,但余威尚在,这屋里的人都哆嗦了一下,不由噤声。有人想要退出,可还有人却倒底不肯这么算了,依旧开了腔。“既然父亲醒了,那就好办,这是父亲一手打下的江山,父亲自要有个处置!”
“你……你……你们,去打罢,给我滚出去打,死干净了正好让我清静一刻,滚!”锦帐被一巴掌扯开,雷老爷子两只深深凹进去的眼窝从里面钻出来,有如棺中乍起的干尸。
正在屋里的人犹豫的当儿,门处有脚步声整齐划一响起,弱飖在门口,向下略一拜,收刀于肘后,道:“既然老爷子发了话,就请各位太太,少爷都出去。”
“你要干什么?你算是什么东西,也管说这话?”
“奴婢不算什么,这话也不是奴婢说的,是老爷子说的,只要老爷子还有口气,奴婢就只听老爷子一个人的话。三少爷再不出去,奴婢就不客气了!”弱飖蓦然挺身站起,缅刀在掌中抖开,嗡嗡作响,熠熠生辉。
“你!”“算了,我们走!”大太太似笑非笑的拉了三少爷,走上前来。弱飖闪身让开,大太太侧身而过时掷下一句话来,“看那秋后的蚱蜢,它还能蹦到几时?”
一屋子男男女女都同样心照不宣的笑了,这一笑后,便有同仇敌忾的默契在这些方才还面红脖子粗的人们之间渲开。于是,他们也就以一种欣赏釜中游鱼的神情,从弱飖身边依次迈了过去。
弱飖收回了刀,向身后的属下挥了手,众人退去,屋中总算静了下来,这一静,就听得屋外风声如啸,檐下那一串铁马“叮凌凌”响个不休,惶急而又凌乱。
弱飖从炉上倒下一碗药,有些歉然的走回雷老爷子身边,说:“没料到我走开一会子,他们就闹成这个样子。”她把帐子挂上金钩,扶雷老爷子坐起。雷老爷子只在碗上呷了一口,便侧了脸去,不肯再喝。
“喝这还有什么用?算了罢。”弱飖想想也是,便起身,说:“那我去端碗茶来。”
沸水的热气腾起来,糊了弱飖的眼睛,她侧了头,专注的看着暗褐的叶片在水花中翻滚个不休,以至于雷老爷子问话时,她居然没有立时反应过来。雷老爷子问的是:“弱飖,我强你跟我,你可有怨过?”
这让她呆了一会,以至于开水溢在了手上,才发觉。忙搁了壶,一边吹着烫红了的手背,一边随意答道:“跟老爷子是我自已情愿的,老爷子何曾迫过我?”她端了茶,坐回床缘上,捧在手中,细细的吹凉。
雷老爷子费力的抬起了眼睑,“其实,我那时若想救你们,本也是举手之劳。”
水太烫了,弱飖手中的茶盏不住的转动,“老爷当年闯江湖,又何曾有人无故的相帮过……况且,都这多年了,这种话何必再说。”她咬着唇笑,笑意似红梅在寒风中零落,一瓣瓣浮在墨也似的寒潭中,随波轻荡。
雷老爷子出神的望了她好久,烛火透了厚重的帐子,已照不明他的眸子,那里只余得针尖般大的黯光,如这个秋夜浓云深处,唯有的一颗星子。他突然倦极的合上双目,倒不似和弱飖说话,就如同在与另一个自已交谈。
“难得还一人不怨怼的人,就和老大的娘一样。我三十出头那会子,还只是个小混,无立锥之地隔宿之粮,他娘长的不好看……呵,以我那时的处境,除了她那种,我还以能娶什么样的?他娘为我吃的苦头可不少,可我刚混出点眉目,便就嫌起她来了,谁知,还没能让我写成休书,她就去了……”
雷老爷子突然住了声,嘴角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侧耳听着些什么,好一会儿,屋里只听得愈来愈烈的风声,以犁天荡地之威横扫这浑混人世。弱飖没有插话,她似听得那早已逝去的女子无限眷恋的声声相唤。
“唉,”许久后,雷老爷子幽叹一声:“她竟是连做负心人的机会都不给我呢!她死前,我问她,怨不怨我,她说,自已选的命,有什么好怨的……那口气,就与你方才一模一样……弱飖,和你方才一模一样!”
弱飖把茶盏在唇边试了试,道:“喝一点吧,暖暖胃。”就凑在了雷老爷子唇边,老爷子极力的吸了吸,把大半盅茶水都喝了进去,神色就是一振。“你方才得罪那些人,真是对你半点好处都没有,定是旁人不想招惹他们,才特意去唤了你来。这辈子至末了有你这么个女人为我送终,我也算是有福了。弱飖,你可知,我当初为何放你在外面管事?”
弱飖起身去放盏子,用漠不关心的口气问:“为什么?”“其实是不怀好意的,我想着,如你这样的女人,武功不错,有头脑,长的漂亮……我早看出来楚方对你有那么一点意思,放在身边迟早是个祸害!”
弱飖手上一颤,碗盖用力的合在盏上,“格蹬!”一声脆响。她置盏于临窗的高桌,眼前帘上有树影在大风中起伏不定,枝叶“哗哗”作响。“可若是无端端杀了你,倒底有些舍不得,于是破了例,让你出去管事,想着若你出了什么岔子,就这由头便把你处置了……”弱飖抖了一下,心思突然狂摇如窗外北风中的草木,这倒是她从未想过的。
“可是你做人做事都很清白,从没往自已怀里搂过钱,也没跟别的男人厮混过,倒没让我抓住过把柄,不知不觉,假也成真了。弱飖,你过来!”弱飖走回雷老爷子身边,老爷子举起颤动的手,轻抚她的面颊,手上糙硬的茧皮经这些年的养尊处优,依然不曾消去过。“这些年,难为你了!”弱飖捧着这只手,突然一股悲恸涌上心头,她猛然把面孔埋于这巨掌中,放声痛哭。
原以为不会再落泪了,自从那个闷热的月夜。可是这一刻,弱飖才发觉,那些眼泪其实只是积了起来,一滴都不曾消失过,等待着这样的一个时机,就如破开了堤防,一泻如注。
她不知自已为何而哭,不知是为了面前这人,还是为了自已;是为那如风而逝永不复追的往事,还是为那凶险莫测渺不可知的未来。这几年来,就算她在台上呼风唤雨,可她也从未有一刻忘过,那台子,是谁为她搭起来的,那些风雨,是谁为她备下的!她知道有一个人,用一生的苦心经营替她挡住了头上的那一片天。可今夜,这棵庇护了她数年的大树轰然倒下,从今后又是一个人,赤着身子,站在这诡谲人世,风刀霜剑之中!
“别哭了,丫头,有正经事说呢!别哭,有什么好哭的,一个糟老头子,死也就死了。”
雷老爷子此时的精神倒极好了,双目中居然有了些炯炯的神采。弱飖知道这是回光返照,于是拭尽了泪,凝神听他说话。雷老爷子把身子往上坐了坐,握紧了弱瑶的手,道:“老二老三这几个,都不成的,雷家若还有一丝指望,就是在阳阳身上。我若还能再活几年,等阳阳大了,就可以笑着走;若是还可以挨上几个月,至少也能作些布置,让这几个畜牲不把家当败光……可眼下,是不成了……”雷老爷子神情一黯,却又用极热切的眼光看定了弱飖,“我只能托付你了,我把码头上的人马地盘全交给你……其实这几年都是你在管,你约束得住。只要你持中,这几个畜牲都不敢乱动的。楚方前些年看着好,这三四年却也有些靠不住,但只要他们兄弟自已不胡来,楚方也没那个能耐反了天。弱瑶,你帮我守五年,五年后阳阳满十八,就看他了,那时你嫁人,阳阳他不会亏了你。”
弱飖完完全全的怔住,她从未想过,雷老爷子会把这么要紧的责任托给她。她猛然跪下,重重的叩了几个头,抬眼与雷老爷子祈求的眼神对上了,断然道:“老爷子放心,只要弱飖还有一口气在,就不许人动雷家一草一木!”
雷老爷子的双眼顿时亮了起来,那是将黑之时西边天幕帘上最后的一丝白痕,他的双手颓然落在大红的绸缎被面上,死死的抓紧,被面上起了一重重皱褶,他竭力的从胸膛中乍出一句话来:“快去!召陈三虎他们几个来,我跟他们说……快,再迟就来不及了……”弱飖低头答道:“是!”
这是个凄惶的夜晚,帘上树影幢幢,帘内人心杳杳;窗外朔风厉啸,窗内烛影飘摇。
炮仗“劈哩啪啦”炸响成一片,无数红屑浮在呛鼻的青烟之中弥漫开来,一把把纸钱从人手中撒出,从青灰的天空中落下,有如纷纷扬扬的下了一场小雪。大门轰然敞开,哭声伴着“起棺!”的号子一并出了雷府朱漆的大门。
长街行人衣冠胜雪,夹道松柏素幔招摇,这是雷家一月以来的第二次出殡。
弱飖远远的落在队列之后,神情淡淡的,不去学前头女人们抢天夺地却无一滴眼泪的干嚎。她不想去做这种戏,那夜落下的眼泪已对得起雷老爷子的恩遇;她也不必去做这种戏,二爷三爷们见到她时那一声“瑶姨”叫的份外恭敬,自然更不会在礼仪上挑她的刺。
弱飖想象得出来,他们在背后的那些窃语,“老爷子一死就现了原形不是?”“连哭丧都不哭一下,这女人的心也够狠的。”“就是,也不知老爷子怎么就被这狐狸精给迷住了心窍,居然……”
弱飖这么在脑子里想象着,甚至都忍不住在唇角挑起一抹轻笑。真好,从今后,再也不必对任何人卑躬曲膝了。弱飖觉得二十一个年头过去后,自已的生命终于如此的饱满,以至于……她都可以开始憾恨,就如同雷老爷子对元配夫人的那一种憾恨。
黄褐色的土粒扬起老高,伴着撕心裂肺的哭喊,打在柏木棺材上,有如骤雨冰雹,一层层堆起来,掩去了下面红漆的飞龙舞凤。几个家人将仆在坑上不肯松手的太太们生拉硬扯的搀起来,女人们浮白的面孔上沾上不少的尘泥,一身孝衣也已污损的不成样子。这一起来,哭喊的劲头也下去了,好似一本大戏,已唱过了高潮,意兴阑珊。人们聚在一起收拾收拾,就打算回去。
“飖姨婆!”弱瑶感到衣襟被牵动了一下,低头一看,“阳阳!”弱飖蹲下身去,举袖拭去他面上泪痕,可阳阳却掉了头,自已撩起下襟,在面上一阵狠蹭,完了才低着头道:“爹爹说我不可以在别人面前哭的,可是我还是没忍住。”
弱飖抓了他的双臂轻摇,道:“可飖姨婆不是别人!”阳阳抬起眼看弱瑶,那双眼睛也不再有复数年前的那般明澈。悲伤的眼泪流过,如会带走些什么,留下些什么,那些带走的永不会回来,留下的决不能撇去。
弱飖心头碜开了一些细碎的口子,如秋风中农人的面颊,若有若无的隐痛。她将阳阳搂在怀里说:“阳阳别怕,还有姨婆在,你搬出来和姨婆住好不好?”阳阳正要点头,却有一只手将他整个从弱飖怀里扯出来。
“休想!”大太太红肿的眼睛里喷出刻骨的恨意,她用仿盯着弱飖,如要从她面上生生剜下两块肉出来。弱飖缓缓的起身,用一种平静的近乎轻蔑的眼光回视她。三爷见机跑过来,连声道:“母亲快些走罢,这几日也疲累得紧了!”这几句话和暗示的眼神终于将就要出口的无数毒言逼了回去,大太太强拉了阳阳,快步走开。阳阳身不由已的随着走,回过头来,抛给了弱飖一个极茫然的眼神,如一只秋日里失巢的幼雀。
弱飖站在那里,目送他们离去,她不想和这些人走在一起,所以信步在荒坟间俳徊。起风了,天地间飘浮着一些轻薄的黄尘,与坟间未熄的青烟混在一起,搅得四下里浑浑沌沌。弱飖忽有所觉,停了步子,问道:“是谁?”一个人影从尘烟间钻了出来,渐渐现出眉目,答道:“是我,有话要和你说。”原来是楚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