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3章(2 / 2)

分飞燕 天平 5342 字 2020-05-20

“喔,是你?”弱飖自顾自的走着,不再看他。楚方赶上几步,与她齐肩。他起初无言,好似等着弱飖发问,过了一会,终不奈这样的沉默,说道:“三爷准备在十月初三老爷五七法会上动手。”

“喔?”弱飖有气无力的答了一声,低下头去,鞋尖死命的踢着地上衰黄的草根。“三爷找了我,我已经答了他了,他让我代他作说客。”“是么?”弱飖再次索然无味的应了一声,好似这件事早在她意料之中,因此她浑不关心。

其实弱飖并不是全无讶异的,虽说雷老爷子到底指了二爷当家,但三爷决不会就此罢休,一场兄弟阋墙之争在所难免,可是三爷如此之急,倒底还是让弱飖有些吃惊。

楚方好似被她这般的神情弄得有些着恼,站定了,问道:“都是明白人,帮不帮老三,给个话吧?”弱飖冷冷一笑,“帮三爷?你大约是要自立门户吧?”楚方双臂往胸前一抱,眉头也不动的说:“这个自然。谁会真的要帮老三那个废物胚子,又不是得了失心疯?”

他说的如此理直气壮,弱飖倒一时没了话。她抬头四下张望,天色昏黄,日头悬在天边,只余下暖昧不清的一团白影,全无半丝热力。这一片梧桐林枝头叶子已落去大半,残叶在林间清浅的水泊上载浮载沉,一湖的锦绣斑斓。天上有一只失群的断雁掠过,唳叫连绵,声声哀绝。

一个如此冷寂而凉薄的秋日,正适合这场同样冷寂而凉薄的对白。

弱飖终于摇了摇头,道:“我今日所有,全是老爷子给的。我不能做对不起他的事。”

楚方直直的盯着弱飖,左看右看,好似今天才第一回认识她,突然大笑起来,“我一直有些佩服你,耐心这般好,终于让老爷子对你交了心……”楚方啧啧连声,道:“原来我竟是高估你了,你还确有这份忠心?真正是不可思议!”

弱飖面色寒如林间的那汪秋水,抬步便要走,楚方一把扯住她的袖子,冷然道:“可是你怎么就不想一想,你服侍了他五年,把这辈子最好的年月给这么个糟老头子,他就不该给你些什么?”

“放尊重些!”弱飖手臂一抖,将袖子扯回来,扶了身侧一株歪歪斜斜的梧桐,有些气恼道:“老爷子对我如何,总算是盖棺论定了,换了你,会把三四成的家当交到一个无名无份的女人手里么?你让我帮你,我又能有什么好处?”

楚方静了一会,突然冒出一句话来,“我把全部的家当都交在你手上,怎样?”弱飖怔住了,见他把目光移往别处,极轻极快的说:“嫁我吧弱飖,作我的正室夫人。”

弱飖听了这话,细细的把楚方看了一回,“卟咝!”一声笑出声来,这一开了头就不可收拾,仿佛听到世上最大的笑话,好几回想说什么,都没能说出口来,直至身上发软,扶住了一旁的树干。几只栖在枝上的麻雀惊的飞起来,远远落在草地上,侧了头,用黑豆似的眼珠瞅着他们,也不知,是否看得懂这些人类的喜怒哀乐。

楚方的面色一阵阵的发白发青,终于忍不住大吼一声,“笑够了没有?有什么好笑的?”

弱飖猛然站直了身,笑声如刀切般干脆的断了,她连连摇头道:“我的身份我自已最明白,若你当真坐上了老爷子这个座子,不是你守不守诺的事,而是我自个儿也没有这么厚的面皮当真去做你的大太太。楚方,我们认识有多少年了?你不该拿这种话来哄我。”

楚方终于默然,过了一会,方道:“那,我与你平分雷家的地盘如何?你现在手里的,迟早要还给雷家,你可想过日后的情形?”楚方的声音即干且涩,如同这秋日里的风尘。

弱飖猛然僵住了,她有一阵子脑子里木木的,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到底没有发出声来。楚方却又兴奋起来,大声道:“你何必要去为雷家守什么?难道你真想有一日将手中所有尽数交出去,再去乞他人之怜而生?”

这话在静寂而空旷的树间震耳惊心,似一枚跃动的如此艳治的火焰。弱飖觉得自已如一只飞蛾,明晓得那火焰是如此的危险,却依然被深深的魅惑了。

“三日后,我听你准信。”

弱飖掂出三枝线香,插在八宝瑞兽香炉上,青烟袅绕,模糊了牌位上朱笔描上的名讳。她已经搬出了雷家大宅,这是她在自已地盘上置下的宅子,头一回,她有了自家的产业。就为了这个,她也该一生一世的念记着雷老爷子,她在心里默祷:“不论日后雷家对不对得住我,我决不能先对不住雷家,老爷子,弱飖说过的话是算话的,你放心吧!”

然后,弱飖整了整衣,吩咐下去,:“备车,我要去大宅!”她的语声未绝,却有手下过来,递上一封信,道:“飖姨娘,这是从紫家那边新来的线报!”

弱飖接过来,走到向阳的窗前坐下折阅。信上说,自从黑复刺杀了雷老大,声誉一时无两,眼见紫老太爷对黑复倚赖日渐,展铭为和黑复相抗,便有心攻下雷家的七金坊,以重获紫老太爷的宠信。预定的日子却是“十月初三!”

十月初三!三爷本拟在这日举事,只要她点一下头,这日的雷家大宅,定是血肉横飞,刀光剑影罢?镇守在七金坊这雷家根本重地的精锐应该会被二爷调回大宅救急吧?

弱飖怔怔的坐在窗前看天,这是深秋睛日的天空,高远澄澈,蓝的毫无半点渣滓,又泛着一些薄白。院中一株高拔的枫叶上,时不时的有红叶落下,在弱瑶的视界中划过道道赭色的残痕,如同窗前正在不紧不慢的下着一场血雨。她身后的香炉上,线香渐渐化灰,一寸寸落下。

“飖姨娘,车备好了!”“不,我改主意了,改天再去!”弱飖突然站立,将桌上的纸片拾在手中,凑到牌位边那一对长明的烛上。纸片倾刻燃起,从她甲间掉入香炉,旋又熄去,余下乌亮的残烬,仿佛一只倦极的冥蝶,颓然伏卧。

“那,小人去了。”“不,你替我给楚方捎封信去。”弱飖从桌上的一叠雪笺中信手抽出一张,提了笔,匆匆写就,然后装好封严,交付了下去。

信上只有很简单的两个字,“阳阳!”楚方的回信跟着就来了,更为简单,只有一个字,“好!”

十月初三,天色晴好。弱飖早早吩咐下去,大太太不高兴,就不要去府上讨人厌了,另请了一帮道士和尚,例在自已的新宅里做法事。院子里一早开始,就淹没于灰色僧道衣袍和嗡嗡不知所云的诵读声中。弱飖自已也取了一卷经书,着了孝衣,跪在堂上,有一搭无一搭的蠕动着嘴皮。

天色近晚,张三虎冲了进来,他的大嗓门一下子将所有晕晕欲睡的人吵醒了,“不好了,大宅里打起来了!”这样的时今,他的面上却淌下道道汗痕,他一定是急着赶过来的罢?

弱飖却似未听到一般,停也不停的继续着口中的呢喃,见她如此,四下里被打断的念经声就又接了下去。张三虎呆呆的站在那里,看着这一屋子无动于衷的人们,转不过神来,这样重大的消息,好似只有他一个人觉得重要。

“飖姨娘,你是怎么了?二爷和三爷打起来了!我们还不快去?”张三虎和几个人冲了上前,把弱飖手中的经书夺了过来,往地上一掷。弱飖叹了口气,她的面色浸在熏灼的火光和燎烧的青烟中,如神堂上金装的观世音像,如喜如怒,非喜非怒,让人,至少是张三虎他们,看在眼里,只觉得她的如此神秘莫测,无从揣度。

“我们去大宅,是帮二爷好呢,还是帮三爷?”弱飖抬起书卷,问道。张三虎怔了一会方道:“当然是帮二爷,老爷子终前定下二爷掌家,这是三爷不是。”“可三爷也是老爷子的亲骨肉,这回破了脸,若是二爷胜了,他还有活路么?”张三虎们哽住了,一时回不上话来。弱飖重又跪好,书页在她手中翻的“哗啦啦”作响,她现出戚容,悲悯而又无奈,道:“让他们打去罢,打完了,谁活着,我们就跟谁!”张三虎们低下头去,也不由的一声长叹,均想道:“到底还是飖姨娘想的深些。”

日头一点点沉了下去,小院里也愈发幽深了,烛光在弱飖面上拂动,她眉目时明时暗,却是平静如水,不起半点波澜。终于又有人跑了进来,大声吼道:“不好了,不好了,二少爷和三少爷都死了!”弱飖手中书卷应声落地,她猛然站了起来,“怎么会这样?”“还有,大孙少爷也……”“不!不会……”弱飖蓦然只觉天旋地转,跌坐于地,堂上长长的素幔在好似一些索命的绳子,伴着冷风阵阵,从阴世里向她颈上袭来。

“飖姨娘,飖姨娘……”所有人的面目在弱飖眼前轮转个不休,那平日里见惯了的手下,恍惚都化作了牛鬼蛇神,狞狰可怖。

“走开,你们走开!”弱飖尖叫,她抱着头,死死的闭上眼。却有雷老爷子的面孔挡不住的从一片混沌的黑雾里升起,凝视着她,就如那夜般热切。这一日灌入耳中的梵音纶唱骤然从脑子里涌了出来,愈来愈大,有如万僧齐呤,直要将她的头整个炸开。

“飖姨娘,快起来,这不是伤心的时辰,兄弟们等着你发话呢?”张三虎的吼声伴着一脸刺骨冷水泼上了弱飖的头,弱飖的神智为之一清,她站了起来,叫道:“走,去杀了楚方这个王八蛋!”

他们冲向雷府,遥遥可见火光映红了半边苏城,冲到近处时,只见到一地的碎肢残骸,折刃断箭。“楚方,你给我出来!”弱飖披头散发,有如鬼魅,缅刀在手中颤抖不已,似知将有鲜血可饮,兴奋莫名。

战事已近尾声,躺下的人已永远躺下,站着的正面无表情的收拾尸身,这居住了数年的府邸,此时变的面目全非,有如人间地狱。没有人回答弱飖的叫声,弱飖冲进尸堆里寻找,一具具拔开,“阳阳,阳阳!”她心中尚存着一丝侥幸,只盼是旁人弄错了,阳阳或许只是受了伤,或者,死是的其它的孩子。“阳阳,阳阳!”她声嘶力竭的叫着,恨不能这时就放声哭出来。

“阳阳在这里呢!”一个老仆人浑身浴血,从尸堆中一步步踱出来,神情呆木,似乎三魂六魄已离体而去。他怀里紧紧的抱着一个半大孩子的,口里自顾自的嘟呶着,“阳阳在这呢,好孩子,再也不乱跑了,跑到那么高的地方干什么,不吓死人了。乖孩子,在老李头怀里好生睡吧,一会老爷子和大少爷又要催你教功去了……”

弱飖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个老仆旁若无人的在尸堆里拖着步子走来,她往后欲退,可又如被魇镇了一般,连一根指头也抬不起来。

“在这里,找到了!”几个大汉跑过来,一下子就将老仆打倒在地,从他怀里将小孩子抢下来。弱飖突然能动了,她毫不犹豫的挥刀,软刀劲摇,一天血光。

弱飖的刀尖抵上了最后一名大汉的喉头,大汉的面容在火光中扭曲的不chéngrén形,他哆嗦着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弱飖的刀顿住了,她的声音突然变的极为轻柔,轻柔的就好似那个睛明的春日,曾将一只火红的凤凰送上蓝天的东风。

“他,他,他被追着逃上高……高塔……”

高处,高处曾有纸鸢如西天最绚灿的一朵红霞。

“楚爷让他下来,说不杀他,可他不肯……”

他的脾气本就是很坏的,他说:“我喜欢你,就要你叫我阳阳,你敢不么?”

“我们的人要上去……他就跳了下来……”

线突然断了,风筝斜斜的落下,蓦然间,又化作了阳阳的面孔,重重跌地。

弱飖的刀尖不动声色的往前一递,大汉没来得及惨叫一声就歪了下来。

弱飖托起老仆怀中的孩子,如被一个坏脾气的小主人玩坏了的布偶,骨肉支离,可是那清秀的五官依稀还看得出昔日的俊秀。弱飖把手伸进他的衣领,在那里她触到了一枚温润而坚硬的东西。弱飖在火光中看着这浸透了鲜血的玉环,飖最后一丝希望终也摔的片片粉碎。

“楚方,你出来!你给我出来!”弱飖已不知道自已刀下倒下去了多少人,她头脑自从见到那枚玉环后就没有再清晰过,阳阳的眼睛在她脑子里一回回的浮现,有时又会换成大少爷温和的笑意,或是老爷子热切的眼神。

除了找到楚方,她再也不知道,自已还能干什么?

一柄剑伸进来,架作了弱瑶的刀,从刀锋上救下一人。这一剑好强横的力道,连这百炼化为绕指柔的长刀都被荡开。弱飖抬头看到一张皱起眉头的面孔,楚方喝道:“你失心疯了么?”弱飖大喜,笑起来,连她自已都觉得自已已疯狂了,她不发一言,缅刀抖直,当着楚方的面劈去。楚方的武功自然要比弱飖高,可是却没料到她会如此拼命的打法,不由又惊又怒,吼道:“你这是作什么?”弱飖尖叫:“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过的。”

“是为了那个小子?”楚方突然极轻蔑的笑了,架作了弱飖的刀,用平和之极的口气说:“你要留下那小子干什么?让他长大了报仇?”弱飖的双目通红,反反复复的说着那一句,“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过我的……”其实她心里真正叫着的是“我答应过老爷子的,我答应过老爷子的……”

“别装的这么吃惊好不好,你难道真对这结果很意外么?”

这一句如一记闷棍,顿时将弱飖打的醒过来,她头脑中蓦然清明一片,“是的,在我答应抽手旁观的那一刻,我就已经害死了阳阳!”一想到这点,她的手臂顿时垂下,长刀颓然拖地。

楚方冷哼着走开,丢下一句话:“倒底是女人,经不得事……”

弱飖茫然抬头,她发觉自已站的地方,就是雷老爷子去世的那间屋子外院。秋风袭过,一片不知从何处飞来的叶片在她脚前翻动不休,她抬头,见枝干枯裸,齐刷刷伸向天空,如许多只苍老的大手,正在向上苍祈求着什么。

隐约间,她似乎听到有有人急切大叫,“不好了,楚爷,紫家的人占去了七金坊!”“什么……”楚方怒吼,“快,我们快去……”

弱飖想起,就在此处,自已曾伏在雷老爷子掌心痛哭失声,向他发誓会看守住他的家业后人。从那时到现在,其实还没有过完一个秋天。

好一个肃煞深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