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2章(1 / 2)

分飞燕 天平 5139 字 2020-05-20

红烛高烧,一股氤氲的热气蒸腾而上,推动着银红的灯围转个不停,绸上那些工笔美人高高耸起的螺髻风鬟,四散飘飖的绮带罗裾一回回的打弱飖眼前流过,如日月穿梭,来去往复。

“太太请用茶!”弱飖捧了一只景泰蓝的茶盅,端端正正的跪在榻前,盯着手中琥珀色的液面。茶水捧在手里已有了好一会,初时尚袅袅的热气已经散去,可那坐在榻上四十来岁女人却依旧闭目不语,涂满了凤仙花汁的长甲在一只肥大波斯猫雪白的毛间不住揉动。

她或者也曾非常的美艳过,不过,那都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多年的富贵生涯养出的赘肉早已填满了她面上所有灵性的轮廓,只余下圆圆团团,含糊不清的鼻眼。再重的脂粉也盖不住眼角眉梢年华已逝的凄惶,艳的如要滴血的双唇,唇角早已挂下无尽忿郁的弧圈。榻上榻下三四个小丫头正给她捶脚捏肩,旁边或坐或站着十来个女人,从三四十到十来岁的都有,正自顾自的斗牌挥扇说笑个不已,好似都眼中都没有这一幕。

“太太请用茶!”弱飖再次重复了一回,大太太终于不胜其烦了,将波斯猫一掸,那畜牲不明所以的哀叫一声,跳下榻去,躲进一堆锦帛绣襦之中。“去拿!”她轻踢了一个为她捶脚的小丫头,小丫头忙跳了过来,接了弱瑶手中的茶盏,递给了大太太,大太太接了过来,在唇上一抿。“卟!”的一声,一线黄褐的水流从她的双唇间涌了出来,喷了端茶的小丫头一头一脸。“这都是什么呀?还茶呢,连涮锅水也要好些。”茶盏应声滚落在榻下的绣蹬上,茶水倾刻间便将那上面银丝精绣的面子污损了。

弱飖伸手去拾那茶盏,却听大太太一边拭唇一边道:“小穗,去收拾了!”“唉,顿时就有小丫头跳下来,手脚麻利的打扫干净。

弱飖皱皱眉道:“那,奴婢再去斟一杯。“罢了,老爷一年收这么多待妾,个个都要我喝一杯,灌也灌死了……你叫什么名字?”弱飖再叩了个头道:“奴婢名叫弱飖!”“这名字呀,是老爷给你起的?”“不,是奴婢娘亲起的。”

“呵呵……”大太太突然想起什么笑了起来,一边凑过身去,看旁边的女人们斗,一边漫不经心的说道:“这名儿,倒似生来就要给人作婢妾的呢!”女人们听了这话,一并笑的拍胸捶背,象极了鸟市里头那一窝受了惊的花雀,叽叽格格的叫个不停。

弱飖跪在那里,有一点不知如何是好,按说她应该给这些太太姨太太们一人奉一杯茶的,可现在大太太不要了,余下的该怎生处置?正犹豫着,重重绫罗之中突然挤出来一双乌溜溜的瞳子,衬在无一丝杂色的瓷白眼仁上,好似两颗方从寒潭中捞出的棋子,在星光下闪烁着清冽的光芒。

瞳子在弱飖身上一掠而过,那是个七八岁的男孩,手里提着个圆鼓鼓的线轴,一根线头无依的拖在他身后,垂头丧气。“奶奶,我的纸鸢飞不见了!”男孩子声气里带着哭腔,爬上了大太太的身边,眼眸中顿时蒙上了一重雾气。大太太抚着他的头发,哄他:“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一会让老李给你再扎一个。”“可我现在就要,现在就要。”不知是否因着那双如此明澈的眼睛,弱飖不自由主的站了起来,“奴婢给孙少爷扎一个吧!”

“咝!”裂帛之声,一幅茵罗被弱飖提在手中,红光挡去了她的视线,朱纱一伏,蒙上了细蔑扎就的骨架,两下里一抹,便被糊精粘了上去。男孩子欢呼一声,高举了这只通红的凤凰,蹦蹦跳跳的跑开了,如一只出栏的羊羔。

久雨初睛后的天色蔚蓝无遮,凤凰三道尾翼当空掠过,好似将最绚灿的晚霞撷下一朵,独个撇在了此时此地。弱飖抬头看天,湛蓝,赤红,如许分明,太过刺眼。弱飖不自觉的合上双眼,她随手从身边柳树上扯下一枚叶子,含在口中,便有“呜呜!”的哨声从唇间狭长的叶片上颤出,那哨音悠扬清啭,追着天上的纸鸢,愈拔愈高,直入云霄。

“你好行呀!”弱飖睁开眼,小男孩不知何时已蹲在了她的跟前,两眼闪闪发亮,尽是仰幕的神情。弱瑶咬破了口中的柳叶,绿色的汁水沾染了她莹白的牙齿。七年前,娘亲从身后拉出来一个小男孩,说:“今儿起,你有个哥哥了!”哥哥为她扎过纸茑,和她吹响柳哨,她也曾如跟屁虫般追在哥哥身后,如此用仰慕的声气说过:“哥哥你好行呀!”

若是把那个男孩子从她生命中删去,这十六年的生命里,还能剩下什么呢?只是细想这十六年,却也没有什么当真值得一记,忘就忘了罢,就当此身,今日方始。

弱飖这么想着,吐出口里的绿渣,灿然一笑,道:“这有什么难的,孙少爷想学,奴婢就教你好了。”“我叫阳阳。”小男孩不依的拉着她的袖口,弱飖摇首道:“孙少爷的名儿,不是奴婢叫的。”“不嘛,别人想叫我的名字,我才不让他们叫,他们也配?我喜欢你,就要你叫我阳阳,你敢不么?”

好霸道的孩子!弱飖不由的有点吃惊,到底是雷家的长房嫡孙。再一想,却有些好笑,若是旁人家的小儿这般说话,那便是没爹娘□□的野孩子罢!弱飖弯下了腰,捧了他的面颊,亲了一下,道:“好,就叫阳阳。”

日头西斜,红霞遍天之时,阳阳终于倦极依于弱飖的臂间,他从领口里拉出一只通体纯白的玉环,放在弱飖手中,道:“弱飖,这是我娘给我的,让我以后送给我喜欢的人,我喜欢你,所以给你了。”他的眨巴着两只眼睛,好似刚隐现于天际的启明星在弱飖掌中一明一灭。“明天我还在这里等你陪我玩!你一定要来,听到了没有?”“好的,我一定来。”

可第二日在柳树下的人,却不是阳阳。一个三十上下的男子,宽袍缓带,一派儒生风范。弱飖只是吃惊了一小会,就明白了面前这人的身份。这是一个长大了的阳阳,年少时的雷老爷子。她走上前去,行礼道:“奴婢见过大少爷。”

大少爷折了一根柳枝随手晃动,笑容如冰面上拂过的春风,温曛得让人几乎要忘却了风过之处,尚有坚冰未解。“阳阳要练功,他也不小了,总不能老贪玩。再说,大太太昨日很有些不高兴呢!”弱飖起先有些不明白,为什么他不说母亲而说大太太,却又马上想起来,这位大少爷的生母是老爷子早已过世的元配夫人,不是眼下的这一个。

弱飖心想,以阳阳那般的脾气,也不知这会子正在怎么闹呢,于是不由失笑。大少爷将柳条在掌心一撸,又道:“阳阳也真是胡闹,他说把他娘给他的玉环给了你?”

弱飖一听就明白了,从怀里掏了玉环出来,隔着三五尺扔入大少爷摊开的掌中。她再行了一礼道:“有劳大少爷了,这点小事何必大少爷亲自来,随意着人来取不就得了?奴婢这就回去了。”“请留步!”大少爷扔开手上的柳条,道:“我有话说。”弱飖站定了,不解的看着他,春阳和煦,晒得她背上已隐隐泌出汗来。

“你可知,顾三爷要我家和紫家交出伤了他儿子的凶手?说是若不交人,便要从后日起封了码头,不再让一货一人上水。这事已惊动了官府调解,连日里上门求告的商旅都挤破了门,”大少爷眯起眼睛,说道:“听说……紫家已有心将你哥哥交出去,私下与顾家和议,再一同对付我家。你进府这两日,外面可早已闹翻了天呢!”

啊,原来山中只一日,世上已千年。

“奴婢不明白大少爷和奴婢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弱飖伸拭了拭额角上的细汗,看大少爷还有话未完,便闪身进了柳荫里头,虽说嫩叶初生,翠影稀疏,却也聊胜于无。

“老爷子年岁已高,他百年后,不说我,我的几个兄弟都已成年,你的后半生,捞不到太多好处;反是跟了顾大少,倒有些奔头,你这样的聪明人,怎不知为将来多加打算。”大少爷跟了过来,轻言细语如话家常。“再说,只消你在顾大少面前求情,让他饶了你哥哥,岂不是轻而易举?”

碧绿丝绦在两人间拂动,在二人面上划过波纹似的影子,一道一道,摇动着交锋的眼神。弱飖突然冷冷的笑了,她敛袖再行一礼道:“弱飖既跟了老爷子,便是寄丝萝以托乔木,弱飖的去留生死,便不是弱飖自家的事,而是老爷子的事。这些语言,大少爷说的固好,却不当说给弱飖听,平白费了口舌。”

弱飖转身便走,大少爷的声音在身后追来,有些不甘,“你真就这么认定,老爷子不会把你交给顾家?”弱飖忽然站定了,一双彩袖临风曵回,如粉蝶振翅将飞,回眸一笑道:“若是换了顾大少,他定是将我交出去了。”

日子如潺潺溪流,平平顺顺飞逝而去。紫家到底没有把展铭赶出去,听说紫家大小姐拿了匕首抵在自已喉头,守在展铭房门口,三日三夜,不曾交睫。顾家的事后来终是平息了,好象是抚台大人亲自出面,雷紫两家给顾家了不少陪偿。

雷老爷子并没有叫弱飖伺侯过几回。不管人面前还是何等威风,倒底是个花甲已过的老人,那一身松驰虚软的皮肉无论如何也掩不去数载江湖生涯留下的伤痛疲衰,在一些事上,他其实早已力不从心。再说他有十来位姨太太,更有不明数目的待妾,轮倒弱飖当值的日子,实是少之又少。

有时弱飖想不通,雷奇声为何要她?还惹了和顾家的一场纷争。后来她渐渐有些明白,对雷奇声而言,她就如同那些从山南海北搜罗来的玉器珍玩,平日里堆在库房里也难得见一见,但只要想到手里拿着这么多美好稀有的物件,日益老去的心头,总能抓住些慰藉,挽住些得意,好似少年时的艰辛苦楚,终于不算枉度。于是她便专心专意的作好自已的角色,把心思尽数放在绫罗胭脂之中,使得雷老爷子每次召她时,她都光鲜亮洁一如方霁的雨虹。好在,这对她而言倒丝毫也不成为难事。

不觉天时已越来越热,是夜小院月色如洗,弱飖正和几个丫头坐在刺槐婆娑的影中,琢磨着如何收拾那一匹鲛冰丝,楚方却走了进来。弱飖很是有些惊讶,但不是奇怪楚方的到来。楚方是雷老爷子身边最得意的干将,出入同行,连内宅也不禁的,而是……弱飖晓得老爷子这日其实不在家中,楚方却为何没有跟去?

弱飖看了看楚方的面色,遣去了几个丫头,让他坐下。楚方却不坐,他的手在腰上一抹,有一道如水的银光,在他掌中如白蟒般游动不已,然后他问了一句弱飖万万没有想到的话:“弱飖姑娘可是练过缅刀的?”弱飖有好一会答不上腔,她紧张的回想自已说过的话,可有那一句透露过这件事。

楚方想是看出了弱飖的心思,笑了,道:“练这种柔韧兵器的手劲,和寻常人不一样,是我留心看出来的。”弱飖勉强笑了,道:“楚公子好眼力!”她不高兴,因为她晓得雷老爷子最不喜女人舞刀弄剑。

楚方双手平端了缅刀奉上,道:“楚方请弱飖姑娘帮个忙,实是迫不得已。”弱飖不去接刀,疑惑的问道:“这是为何?”楚方肯切道:“请弱飖姑娘先收了刀!”皎洁的月光在刀刃上流动,幻出动人心魂的异彩,如同远远天际边,隐约可见的一道流泉飞瀑。弱飖的手不自觉得的向往那毕露的锋芒,握过了刀柄方一晃动,却有刺肤的剑气当心而来。

弱飖不假思索的挥刀,这缅刀如有生气般灵动,弱飖甚至觉得并不是她的手在出刀,而是那刀引着她的手去泼洒出那一道滟潋的明光,“铮!”刀剑相击,刀身一曲一抖,成功的卸去了剑的来势,将之格开,然后刀锋又弹了回来,如吞吐不定的舌尖,直往楚方咽上噬去。但是剑身轻巧的往上一挑,从容的从刀底窜了出去。

楚方满面笑容,正和弱飖一脸怒色相对。“弱飖姑娘的刀法不错,我计可成。”楚方收剑下拜,道:“为了雷家一门老弱,请姑娘助我。”

这一夜,雷府门外,火光灼灼,浓烟蔽月。数百大汉兵刃高举,杀声震天,这是顾家的人马。而雷老爷子和大少爷二少爷……并所有雷家精锐,此时大约正在顾家码头干着同样的事情,也不知他们是否能想到,自已的巢穴已然危在旦夕。不过,雷老爷子就算是没有算到,也定是有心有所感,否则不会在临行之前,固执的留下了楚方,不听何任人劝谏。

突然顾家人马中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大叫,雷府大门轰然洞开。无数支火把一齐拥进了门,在夜空中划出数道虚影,汇成一带光河。光河最前头的,是一名黑衣黑刀的青年,他的面孔硬朗如削,在晃动的火流中,留下一个无比清晰的剪影,让人一见难忘。黑衣青年厉声喝道:“快聚在一处,不可妄动!”他身边的一人,却决没有那般冷峻的气度,这时已经为即将到来的胜利兴奋的满面通红,鬓上见汗,喔,原是顾大少亲自来了。

弱飖在墙角看见了这一幕,她转身飞奔,一袭淡如月色的罗纱,如夏夜里时有的轻雾笼在她的身上,似随时会为风吹散,隐于晦明不定的天色中。顾大少在抽袖拭汗的那一刹那看到她惊怯回望的眼神,顿时有一种难言的亢奋冲上了头颅,他不听黑衣青年的呼喝,抽出刀,冲了上去。

正将聚拢的火把迟疑了,一些挤到黑衣青年身边,另一些却随顾大少而去。黑衣青年无奈的叹息,拔刀出鞘,亦往那厢奔跑。弱瑶惶飖失措,不及择道,在荆草刺棘上跃过,罗衣高高扬起,衣下浑圆光洁的小脚时隐时现,就象一头艳丽而又矫健的小鹿,如此的诱惑着猎人的好胜之心。

猎物终于钻进了死路。弱飖瞪大了眼睛望着门上酲亮的铜锁,而长廊的另一头,脚步声杂沓而来,跃动的火光映红了两侧的粉壁。顾大少看着她这般茫然的站在黑洞洞的回廊尽头,神情迷离如梦,体态娇不胜衣,不由的倒把先前尽情折磨的心淡去了五分。他这样决然走去,每跨出一步,都带着征服者的傲慢和不胜自喜。黑衣青年的叫声突然在回廊中响起,“快出去,这地方可能有埋伏!”回音阵阵,说不出的那一腔焦虑恐惧。

可对于美色就在手侧的顾大少来说,什么样的叫声也不能让他清醒分毫。几乎就在叫声回响到这边时,机栝“咯吱”的转动声从地下,壁间,顶上一齐传出,墙角有陈年积灰“簌簌”而落,好似整个天地都开始震动了。

顾大少悚然而惊,然而就在此时,弱飖手中一篷银光闪现,如晨光起于乌沉沉的海面,然后就是数不清的红色液体随着刀锋的抽动带了出来,伴着尖利的嚎叫,喷了弱飖一头一脸。“黑复!救我!”顾大少倒在地上,昂头仰首,说出了这辈子最后的一句话。可是不会有人再理会他。

周遭所有的火把都已落在地上,乌压压的头顶向着回廊尽头那端涌去。弱飖抬头再看,黑衣青年移的飞快,扑向廊口最后的一点微光,如赴火的飞蛾。铁门正在一寸寸落下,但,距地尚有半尺之时,黑衣人已冲至此处。

眼见黑衣人已可以冲过铁门,门下却飞起恍惚的青芒,正正的没入了黑衣人的胸膛。却没有发出惨叫,或者是被数百个喉咙里发出的绝望吼声淹没了,铁门“咣当!”一声落下,整个地面都被震得抖了一抖。众人推推搡搡间,没有发觉地上的火把正一根一根熄去,终于眼前眼前一暗,如此今人怵然的黑暗,似是沉进海底深处,再也无望见得半分光明。

弱飖站在那里还有些回不过神,却听到风声从身后拂来,在她不及反应之前,已有人将她压在身下,她欲要挣扎,那人极轻声道:“别动,是我!”是楚方的声音,然后她感到一面披风将两人覆于其下。

接着就是无数利刃破空之声,随之的就是一次次惨喝,每一回叫喊都是那么不甘而又无奈,伴着一具具身躯重重砸在地上,这窄小的回廊倾刻间有如变作了十重阎殿。

弱飖心跳如鼓,她知道楚方的披风是一件宝物,神兵利器也难伤,可身于其间,再也不能安下心来。当然也有人舞兵刃护身,发出铿锵之声,可是人力时而有尽而箭枝却似无穷,不多时就再也无了声息,四下里静如天地初蒙,反是另一种今人难奈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