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飖感到楚方身体的某一部分起了变化,耳畔传来他越来越重浊的呼吸,她察觉到一只大手往自已身下探来,突然被什么蜇了一下似的又缩回去了。弱飖在心里暗笑,她知道楚方触到了她压在身下的缅刀。
又是一阵今人牙根发酸的机栝转动之声,如在世界尽头现出一线曙光,铁门终于提起。两个人从尸堆里爬起来,楚方面色很难看,弱飖想笑又不便笑,只好绷紧了脸,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如果不是有了这么一点尴尬的□□,让楚方那一会有些心神不定的话,他的计划本是可以大获全功的。可惜,就是在这此时此地,他疏忽了。地上突有几具尸体向着楚方和弱飖飞来,他们两个推开尸体的同时,黑影从地上滑起,横过火光烛天的夜空,似一只蛰伏已久的蝙蝠,滑翩而过。黑影身后,一篷血雾弥漫于空中,他掠过之处,草坪上顿时现出一道红痕,如一幅迎侯佳宾的锦毯临风抖开。
黑衣人在墙头站定了一刻,散发劲扫,有如黑色的慧尾经天,之后他惨白的面孔就朝向了弱飖,那面上的眼珠,居然是惨绿的!这两道碧色的目光,如涂了某种剧毒的箭支贯穿了弱飖的心口,她那一刻,感到了濒死的恐惧,几乎站不稳身子,就要倒下。
楚方知道,他的那一剑没有落空,而一个人在挨了这样一剑后还能逃,简直就是不可思义。他只慢了一刻便追了上去,与黑影一前一后,消失于墙头。
雷家父子就是于此时回来的,携着踏破顾家二十七处码头全胜的战绩。
当他们处置了府里的尸首,听一无所获面色铁青的楚方讲述这一夜经过时,弱飖很有些尴尬的站在堂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虽然她帮楚方保全了雷府,但基本上说,是在多管闲事。谁都知道,雷老爷子对手下的人要的就是忠于职守,不闻外务,若是自作主张,便是有功,也不会为他所。。更何况,他极厌恶女人插手道上的事。
雷奇声听罢楚方的禀报,很是嘉许的拍了拍他的肩,道:“你做的很好了,些小疏忽不用放在心上,反正那黑复,迟早也是你刀下游魂。”然后他站起来,向所有人道:“都休息去吧,大家全累了。”竟无一字提及弱飖。
“劈里叭啦”的衣襟带风之声在弱飖身侧响起,一时人去堂空,唯余明火寂寥。“瑶姨!”弱瑶讶然望去,原来是大少爷在灯火阑珊之处,温和浅笑。弱瑶慌忙抿了抿鬓,道:“大少爷怎的这般称呼,奴婢当不起。”
她并不是姨太太,她只是个侍妾。
大少爷却似未听到她的话,又叫了声:“瑶姨!瑶姨也累了罢,回去休息好了!”然后饶有兴味的打量了她片刻,飘然而去。
自从大少爷改了口,府中上下都开始叫她飖姨娘,可弱飖却还是不知这算福算祸。过了几日,本是轮她当值,可一直到晚上,都没有人来唤她,圆月又上梢头,弱飖叹息一声,正欲抽下发上金簪,却有两只灯笼,如一溜粼火,飘进她的小院。
“老爷子说,怎么弱飖如今脾气大了,还非请不可了。”
弱飖半蹲在雷老爷子的面前,为他结上睡袍前襟的丝绦。左侧烛台上五只红烛火光正旺,烛泪纵横,点点积下托台。雷老爷子并不看她,而是侧了头,去瞧右手的铜镜,浑圆的黄铜镜面如窗外之月,毫不容情的映出他面上,那些残酷的岁月书下的痕迹,笔笔深刻;以及斑驳的胡须,以及淤浮的眼泡。
雷老爷子突然发话了,“弱飖,你没跟我时,最想要的,是些什么?”弱飖歪了一颗螓首,想了一会,道:“最想的,是每日里可以有个安稳的地方入睡,有口热乎的茶饭,不用怕一觉醒来,这脑袋已不在项上。”她举掌作了个砍脖子的动作,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弱飖本来是想逗笑他的,可雷老爷子没有笑。他再问道:“还有呢?”“还有,就是想些漂亮衣裳和首饰,天见可怜,那时我的眼皮子才叫浅,什么东西看在眼,都矜贵的不行呢!”“喔,还有呢?”
这时弱飖已把最后一条带子系好,去为他整平领口上的褶子,随口道:“想让人敬重罢!”“为了这个,你才去帮楚方,是么?那本不关你的事。”雷奇声突然回过头,与弱飖的目光对实了,弱飖无来由的心虚情怯,虽然她实在没有什么可供心虚的事。弱飖点点,极力轻松的道:“是吧,你看大少爷不是都开始叫我飖姨了么?”
雷老爷子突然放声大笑,笑声撼得烛焰一阵阵飘摇。他厚糙的大手在弱飖发上揉动,将她的发髻弄的乱七八糟,“真是孩子气!那以后就让你管些事吧!”他笑时如是说,面上一层层皱起的褶子下藏起了太多的阴影,弱飖甚至看不出来,他是在开心,还是在震怒,是欣慰,还是伤怀。她摆摆头,放弃了弄明白的企图,毕竟,她少他四十余年岁月的阅历和见识。
弱飖爬上榻去,取了一把角梳,为雷老爷子理顺一头硬戳戳的长发。雷老爷子似突然想起来,说了句,“这一回紫家保存实力,虽然未如我们一般,被人攻进了家门,却也迟了一步,只占到五处码头,你可知领头打这一战的,是谁?”
“是谁?”弱飖随着他的意思问,但她却已非常的明白,会听到哪个名字。果然,“是展铭!”雷老爷子抚了抚颌下长须,道:“这小子是块好料子。紫老儿也看出来了,说是下月初三,就正经请客,招他入赘。”
“喔?”梳齿在发间顿了一顿,弱飖觉得手臂有点发僵,就那么硬生生的,任梳子自行落了去。“要我让人替你备份礼么?”“都没有给我发喜柬,算了吧!”弱飖微微的笑了,烛台的阴影下的笑意,落在黄铜镜中,如同不见天日的某个山谷角落,有一朵幽兰徐徐绽放,可还未能待那些花瓣全然绽放,就萎黄了,枯蜷了,终于调零四散,不知所终。
弱飖的脚步落在悒翠轩长檐的阴影中,抬头去看这座茶楼。轩中空无一客,老板率伙计守在楼口,见到他们到来,齐刷刷的低下一列蓝巾。楚方在她的身后问道:“都准备好了么?”老板腰弯的更低,答道:“所有闲人都驱尽了,上面已布置妥当。”饱尽了风霜雨雪的面上,也不由的有些许兴奋,许些畏怯,毕竟,被雷紫两家选来做和议的处所,这份荣耀,可是任那家酒肆都没有过的。
弱飖从轿中扶了雷老爷子出来,大少爷也已下了马,四个人随着老板,一同上了二楼。楼上的桌凳都已被移走,只东西向的置有二小几,几后各有四只坐蹬。四面轩窗大开,依然没有一丝凉风。
弱飖本是可以留在府里的,雷老爷子并没有强她同来。可她禁不住楚方半是嘲弄,半是轻蔑的笑言,“喔?是有你不想见的人吧?或者,是你想见的?”终于向老爷子请求再三,咸与此会。
可是站在这里,想着展铭的正一步一步走来,弱飖的心不由揪紧了,她突然后悔起来。“他会来么?会,还是不会?”弱飖极力的回想展铭的面容,可发觉,脑子里,只那个暮色水雾中的背影还如此清晰,他的眉眼居然有些模糊了,仿如前世的一段际遇,未能被孟婆汤水祛尽,似轻烟袅袅,淡薄,却又驱之不去。
“他或不会来罢,新婚方才三日,应是在家陪伴新人”弱本是这般安慰自已,可一想到这上头,顿时有说不出的惨痛瘀结于心怀,却又觉得,情愿来他才好。
一抹灼人的赤色出现在楼板上,如一枚早熟的枫叶,在万顷碧意的七月,就已将全部的热情燃尽,焚成这样的火红,枫叶一点点升起,下面秀拔的眉眼出现在弱飖面前。啊,是展铭!他倒底,还是来了。
弱飖身躯一阵的晃动,她不晓该以怎样的面容去见他,也不晓得展铭会以怎样的举止来对她,身子如在化铁为水的熔炉口烧灼,只恨不能当真化为灰烬,从此地消失的干干净净。弱飖情不自禁的往后退了一步,望着不要被展铭看到,这当然是徒劳的,展铭的目光向这边扫来,弱飖极力将绷紧的皮肤舒开了些,作出一个恭谦而又生疏的笑意,这笑意已在脑中想了万次,在镜中试过百回,如一面坚如磐石的盾牌,备好了招架利箭飞蝗。
可是,什么都没有,没有利箭飞蝗一般的眼神。展铭目光从她身上扫过,矜待有礼的微笑,这样的浅笑在他俊朗的面上,已足以倾倒无数芳心。却只是那么一掠就过去了,没有半点停留,更半分毫异样。
原以为总会有一点不曾焚尽的余烬,尚存星星火点;原以为总会有些许无法祛净的恨意,在瞳子深处跃动。
可是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如同一下子从熔炉落入冰窟。便是钢铁在这般际遇下也会脆如蛋壳罢,弱飖觉得自已已经碎成千片万片,若有一指加于身上,就会“唏哩哗啦”落成一堆,如打破了的瓷瓶,被扫拢于墙角。
好在的是,这一会,楼上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雷老爷子他们的眼光集中在另一人身上,谁也没有在意她的异状。弱飖眼角的余光中,隐现一个黑衣青年,与展铭齐肩立于紫老太爷身后。她有好一会没有想起此人是谁,只是恍惚间觉得此人有些眼熟,其实她这时眼里,除了展铭,整个世界都如隔了千重雾岚般模糊不清。
“黑复!”楚方讶然的大叫,这一声终于将弱飖叫醒了,她怵然而惊,四下里方才渐渐的清明了起来,如从梦魇被唤醒,“黑复!”那个碧眼有如毒箭,中了楚方一剑后仍旧逃走了的黑复!
紫老太爷手中两只碧玉核桃搓的“碰碰”直响,他向着雷老爷子行了一礼,笑盈盈道:“雷老弟,来晚了,失礼,来来来,给雷老爷子见礼,黑复!”黑复走过来,双膝跪下,头颅在地板上叩的“咚咚”直响,声音空洞绵长,回响不绝。
弱飖突然明白过来,紫老太爷为何要安排这么一场会议。这本是先前他们几个人议了又议不得其解的。
虽说先头的约定是两家合力灭了顾家,码头双方平分,紫家却保全实力,临阵退缩,让雷家占了大头。但这是他们自家没胆量,难道还能指望雷老爷子把入了口的肥肉再吐出来不成?却还要纠缠着先前的话,岂不是自取其辱!可是见到这个人,弱飖知道,这场争斗紫老太爷未必输了,有了这个人,紫家的收获,未必比不上雷家。
“紫老太爷这是什么意思?”大少爷拂袖而起。
“黑复这孩子也不过是在顾家落个脚,如今他投到老哥我门下了,请雷老弟高抬贵手,放了他,如何?老弟多占去的码头,老哥我就当送了好兄弟,两下勾消,怎样?”
雷老爷子发须无风自动。“紫大哥的话是怎么说的……”
弱飖知道雷老爷子生气了,可是她却明白,紫老太爷的这个面子,是不能不买的,今日这一场和议,大约就是依了紫家的话而终。毕竟雷家这边,也招纳了不少的顾氏残兵。看着黑复恭恭敬敬的叩头,站起,低眉敛目,弱飖如看见一只自幼被主人抚大的小狼,无论如何,不会成为忠犬。弱飖想:“紫家有了这么一个人,展铭呀,展铭,你斗得过么?”
弱飖的目光在展铭身上流连不去,他的婚期才过三日,身上穿的,尚是新郎官的婚服。远处看来是风流锦衣,可若是略一细瞧,就惨不忍睹。那些东扭西歪,疏密不一的针脚,若是让织出这上好料子的师傅见了,非立时吐血不可。
弱飖想起了那两只圆润白嫩的手指,这手指之前怕是从未触过针黹罢;缝出一件如此的新衫于紫大小姐来说,应是桩极浩大的工程罢;看到这衣裳穿在展铭身上,她该多么得意呀?弱飖转了头去看窗外,窗外垂杨已浓翠逼眼,上次见时,才只刚刚露出些鹅黄的芽头。人都言物是人非,可你看这高楼,看那窗外,又有那一点还似那个春雨轻寒的午后?
这天夜里,弱飖好容易让雷老爷子安稳的睡下,听见他的鼾声平和下来,弱飖轻手轻脚的从雷老爷子怀里挣脱,滚到了床缘上,远远避开了他,天太热了。
大开的窗口里没有一丝凉风,枝叶如画在帘上,纹丝不动。天地间似一口巨大的蒸锅,闷热的让人喘不过气来。窗外蝉声阵阵,每一阵起来时,就如将一生一世的力量在这一声中用尽,好似有无穷无尽的抑郁焦躁,只能用这样的躁声吼出,散于夜空。
树梢上挂着的那一轮满月渐渐晕开了,变的毛茸茸的,臃肿不堪。弱飖发觉其实是自已眼中含满了泪水时,已经不来及了,于是两汪冰凉的液体顺着她的面颊缓缓滚落。是这个夜晚仅有的清凉。
弱飖突然死死的咬紧了枕头,没有发出一丝声响的嚎啕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