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薛佑离试过努力,但是最终还是放弃了。他把神识感应凝结成了一条细到极致的线条,放弃了深度和宽度来极力延伸神识所能探到的距离。
但是薛佑离却向前探不到废墟之底,向后也丢失了自己进来的路的尽头,甚至向上也触及不到支撑这处地下空间的穹顶。虽然从未修习过神识相关的道法,但是神识向来比同阶修士厚重凝结的薛佑离第一次感觉自己好似一个瞎子。
他令探出去的神识消散后又重新以最保守的球形布开了神识,脑海之中顿时出现了周围层层废墟的轮廓。
薛佑离不喜好历史,但是也能认出的这些建筑大多数是属于西白夷洲的尖顶塔桥样式。或许只有在3000年前的后唐盛世,世俗王朝的统治者们才有如此的包容度,能够让白皮金发的西洲商人们在帝国最重要的几个都市之中修建起大片的聚居地。
薛佑离在神识探路下顺着那条地下暗河走了下去,一路上是历朝历代留下的废墟,越向下便越古老。他忽然有一种错觉,沿着路走下去或许能看到圣人他老人家坐在什么地方喝酒。
五千年前的蛮灾蹂躏了中洲大地,千万平民十不存一。但是却也彻底打破了曾经千万侯国相互争霸战火不息的局面。
在蛮皇安修身死,蛮灾结束后,第一个占领了中柱天洲大半疆域的仙秦王朝诞生了。
为了救助凡间治愈大地上的伤痕,击败蛮皇后的隐族修士们彻底放开了与凡间的接触。最终导致了仙秦万民修道之风强盛无比,隐族之外的修仙门派林立中洲。
许多在东洲玄界之中难以寻得发展机会的宗门都选择来到了中洲并最终成功开宗立派,此时的中洲修士们,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都奋力直追玄界。
被仙家门阀们统治万年的东祖神洲因此局面而一时恐慌,不过这恐慌也持续了不过六百余年,因为仙秦“奋求长生,终二世而亡。”
秦始帝颇有修行资质,一生戎马,不断凡心,却还是结成金丹。始帝最终寿数五百有余,他在自己一手缔造的修行王朝与唯一的子嗣环绕在安详地死去。
秦二世哀皇帝在充满了修士的庙堂之中长大,却丝毫没有修道求长生的天赋。
越是能看到的,人便越会贪恋。越是得不到的,人的贪欲就越发膨胀。
渴望求得长生增加寿数的二世在日复一日的衰老之中日渐疯狂,派出了一队又一队的使节出海上山寻访修道之外的长生之术,却最终闹得宫廷之中尽是妖孽骗徒,不少邪教余祸改头换面为祸朝堂。原本强盛富饶的仙秦大地很快便民不聊生。
而哀皇帝的疯狂让他最终把嫉妒倾泻在了仙秦江湖之中的修士们,但是很快遭到了本来就掌握着更大武力的修仙者们的反击。
很快本就脆弱腐朽,无人支撑的仙秦毁于一旦,起身推翻哀帝暴政的修士之中有人振臂一呼,要建立一个以修士为尊以修士为王的帝国,很快便收到了来自几乎是中洲修行界上下的一致同意。
除了隐族。
隐族的修士们们在哀帝渐渐陷入疯狂时便发现,当初放开与凡间的接触是多么愚蠢的决定,现在只能再度出面收拾自己几百年前留下的烂摊子。
以修士为尊的国度,那和东祖神洲山下的混沌乱世有何区别?隐族的先祖们正是为了反抗这种局面才追随圣人最终来到了中洲。绝无可能让这种事再度发生在自己管理的国度之下。
中洲江湖之内的修士们在隐族的出面下很快死的死,散的散。要么就为了门派传承选择了归顺谢家统领下三门五派十六峰的宗门联盟之中,成为了隐族的一部分。
随后不过百年,另一个大一统王朝后唐便诞生了。
后唐开国后,五代六帝精图励志,百年盛世如最娇艳的花朵绽放在了这片土地之上。引得万国朝拜,俯首称臣,后唐成为了这片土地上的第一个“天朝上国”。
只是兴亡无真数,盛衰无定理。不过千年之后后唐也覆灭于藩王夺嫡,外戚争权的风波之中。大离再度陷入了几千年的诸侯割据,战国倾轧。
直到四百年前离高祖刘淑天命在身,再次统一了中洲无数侯国,这才建立起了如今的大离。
薛佑离姓名之中的佑离二字正是庇佑大离国祚的美好祈愿,只不过薛武确实有诗情才艺,把这个名字起得比“薛卫国”“薛爱国”这些名字好听太多。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如今的大离最终落到了一名外姓女子凉氏的手上,本应该登上皇位的小太子在十年前的刺客袭击之后,陷入六神无主的呆傻状态。
至于其余有名号资格继承大统的刘家人,则早在先帝在位时就被但是还是皇后的凉氏以“效史削藩”的名义弄的家破人亡。而曾经有胆识反对她的朝堂大臣,都在倒谢案前后的血腥清洗之中离开了大离的权利场。
女帝凉氏的统治很快持续了近40年,天下万民只当这位还算英明善政的女帝长寿。却不想不久后宫中传出了凉氏从60年前入宫开始就没有变老的传说。于是民间的好事者们也开始效仿曾经反对女帝登基的势力,在私底下唤女帝为“妖后”。
只不过这一切都和薛佑离没有关系,若是有什么罪名在中洲比违反剑北铁律,背叛中洲里通玄界还要可怕,那就是修士涉政,试图去染指凡人们的统治了。
因为这一行为,违背了“圣人愿景”。
很快薛佑离便离开了那片属于后唐的遗迹,顺着暗河走入一片陌生的废墟之中,砖房残瓦上居然生有的珊瑚海葵,废墟之间还有将死未死的海鱼虾蟹,腥臭也变得越来越浓厚。
薛佑离不知道他已经在地下多久,现在到底处在听潮城多深的地下,但是他确实知道自己离目标越来越近了,这地下深穴中生出海中异象,正是信奉生南婆祖的邪教渣滓们聚在一起大行邪法的标志。
薛佑离停下了脚步,手上掐作结印。
他确实不善符箓之道,但是有一门与符箓息息相关的术法是每一位修成金丹的隐族修士都握在手中的绝学。
圣人以堪破天机的智慧在机缘巧合下创造出的符道至典——诛仙印。
弓印飞仙绝,刀印长生断,灯印山门焚,枪印逍遥毁。
诛仙四印,是圣人在玄界被畏惧地称之为魔主的根本理由,也是当年圣人一脉,如今中洲隐族能以不过几千修士,万左凡人的战力能与整个东祖神洲抗衡的原因所在。
薛佑离左手抚上刀非剑的剑柄,右手掐住一个长生断刀印。他在符印结构成型后注入天元,那些天元在沾染此印气息后性质骤变。最终化为了令玄界修士们望风而逃的能量“魔息”,当然了这是玄界的叫法。中洲修士们更多的称这种能令修士体内天元混乱消亡的力量为“逆元”。
长生断刀印所发出逆元形似刀修们以刀刃所激起的兵煞,但是斩中修士所损毁的却是中招者神魂与相连的关键灵昧所在。
一刀长生断之下,寻常修士只能落得神魂俱灭的下场,哪怕是修为高深的大修或者神魂结构强度异常的修士也不免得心神震荡,生机受损,长生无望。修士所求之物,不过逍遥长生。长生断这个名号可不是说着玩的。
当然,这诛仙四印对修士们战果显著,却不代表着只能用来对付修士之外的角色。
圣人曾下论断,天下之大,不管是东洲的修士,北洲的萨满,西白夷洲的方术士还是那些藏在黑暗之中,侍奉生南婆祖这种异族的信徒们。都不过是以心中神魂作基石,以超出存在所需要的的“灵昧”为手足,来在天地之间行走操行,创造出区别于凡人的异象。
只不过修士们称“灵昧”为天元,方术士称“灵昧”为魔法,萨满和异族信徒们认为“灵昧”是天神与上位者们的恩赐。灵昧在不同的人手里被赋予了不同的性质与特点,但其实追根溯源,所有人的力量本质并无差别。
而只要是通过灵昧来影响改造世界,那么诛仙四印,皆可击而破之。
薛佑离掐齐刀印缓步前进,他曾经与生南婆祖的信徒们打过照面,那些扭曲的面孔怪异的肢体实在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他不断算留手,充其量留下一个脑袋上还能找得到嘴的怪物拷问情报。
神识传回来波动,有人在黑暗之中同样在缓缓靠近自己。
薛佑离有些诧异,以一个生南婆祖信徒的标准来说,这个人长得也太“整齐”了。
战机瞬息万变,他找到机会后不再犹豫,右手刀印释放而出,极其凝练的兵煞斩向来者。
出奇意料地,除了刀兵相击的闷响之外在没有响声。
得手了!诛仙四印能躲不能挡,你能挡住逆元模拟而出的兵煞,却挡不住逆元所附带的对于灵昧的杀伤。
薛佑离并未放松警惕,硬抗长生断后,对手的反应太安静了。
他立马做出判断,右手上立马再结出了一个飞仙绝弓印,不能给他逃脱的机会。
“蓬蓬蓬蓬蓬蓬蓬”
伴随忽然响起的声响,四周的黑暗之中燃起一个又一个的火炬,照亮了周围废墟的同时也照耀了手持火把,以兜帽遮掩面容的“人”们。
“他xx的。”薛佑离被他们包围其中,左手拔出了刀非剑以握刀的态势拿稳了武器,更多的天元被灌注入右手将掐好的飞仙绝弓印之中。
之前在黑暗之中他的神识确实有扫过这些默默站立的人形物体,却丝毫没有感觉到属于生命的气息。哪怕是呼吸带来的起伏,猎物进入包围圈带来的一丝丝兴奋的心绪也没有。
他天真的以为这些都是异族信徒祭祀场地之中常见的诡异雕像,现在,是为了天真而付出代价的时候。
“蓬”曾受他一击之人也燃起了火把,薛佑离在看清来人的面貌之后默默散去了右手上的飞仙绝弓印。
薛佑离突然明白过来,他错了,世上当然还有一类手握超凡力量的人不惧怕诛仙四印,他们当然也依靠所谓灵昧壮大自身的力量,但是在作战之时却他们体内却丝毫见不到灵昧流转,就如同最普通的凡人一样。
来者黑发鹰鼻眉目深邃,皮肤苍白相貌神异。一身看似老旧的皮甲。他左右高举火把,右手手腕转动将刚才挡下长生断所激兵煞的大剑舞到一边。
是西白夷洲的武者,他们通过日复一日的锻炼武技,锤炼躯体来与自身的灵昧沟通,并以灵昧不断强化自己的血肉之躯。直到凡躯强过北大荒之中北国的妖族,他们手上兵刃的技艺也炉火纯青。
薛佑离见过的西洲人最多的就是四处可见的大胡子商人。对于这些西白夷洲的剑士,骑士与方术士们,他只听闻过一些模模糊糊的传说,心中不免又带有中洲与神洲人特有的对于西洲这些夷人的轻蔑。
如今亲眼得见这位黑发剑士,薛佑离第一眼就从他舞动巨剑的简洁动作间看出了此人相当危险,心中的轻蔑随之消散。
薛佑离双手持剑姿势变化,由握刀的刀架变为了持剑的剑势,浑身流转的天元也从刀修所修行的兵煞转变为了剑修特有的剑元。
“看到了吗,那把武器就是刀非剑,配合刀非剑使用的战法乃是剑北城主所创刀剑合击术,刀斩兽,剑破敌。这位小兄弟看见你的宠物们亮出了斩兽的刀架,看见了我却把刀架变成了对人的剑势。看来别人都认可我奥斯卡比你的小宠物们强啊”剑士开口了,说话的对象却不是薛佑离。他用熟练得惊人的中洲官话对着站在薛佑离背后的某人问话。
“他们不是宠物,他们都和我一样都一样,是深渊女士的子民。”那些带着兜帽的人之中的一位居然开口说话了。
深渊女士乃是生南婆祖在西洲的别名,这人显然是除开剑士之外所有敌人的头领,或者说控制者更为合适。若是他不开口的话薛佑离丝毫不能从这群诡异的“人”之中辩识出他来。
那人也放弃了掩饰身份,身上属于生南婆祖的诡异波动不加收敛的释放而出,其他带着兜帽下怪物们开始剧烈的颤抖起来,即将发动攻势。
“就算他使用的是所谓的刀架又如何呢?这座城市里还有其他带着那把废铁的人,他们在这几日已经尽数变成了深渊女士餐盘上的食粮,变成了海中伊甸里幸福的选民。”
薛佑离的面色沉了下来,在他得以找到隐秘的敌人之前,敌人就已经找上了他的部下。这几月城中天师府命官失联,支援迟迟不到。对于这帮下属的下场,薛佑离其实已经猜了个不离十。只是看到那些怪物兜帽下伸出的触须与节肢,看来同事们的死相确实很难看。
他右手虚握剑柄,开始凝结诛仙印。既然出现了能用诛仙印解决的关键人物,那就先让敌方减员。
黑发剑士突然消失在了原地,薛佑离心中大喊不妙,散开了手上的仙印猛然踏地,躲开了黑衣剑士劈下的一剑。
黑衣剑士一剑劈空后重剑却没有砸到地上,而是被他稳稳的控制住了下劈的势头,个动作需求极大的力量与极致的控制力。
黑发的西洲剑士转头朝薛佑离笑了笑,“啊啊啊。。我的雇主已经交代过了,不会让你放出那个魔法来的。不过你的反应真快,把你留到最后果然是正确的。”黑衣剑士大大咧咧的叫喊着,好像刚才只是揉了揉薛佑离的脸而不是想把他劈成两截。
不对,这帮人太过了解我们的战斗方式了,薛佑离皱眉。
诛仙印并非毫无弱点,结印,灌注天元都需要时间,在战机转瞬即逝的修士搏杀之中这是不可容忍的缺点。
“我比我的同僚们强,这就是你们最后找上我的原因?。”薛佑离开口问道,他需要时间。
“当然不是。。”剑士奥斯卡回答道。不远处的黑袍还想阻止他说出后面的话,但是在确认奥斯卡眼中的杀意之后,最终没有开口。
“我们一开始的目的,就是留下一个人,他要足够聪明,聪明到看出这个管着这个地方的军官和那帮卖海鲜的有勾结,但是又不能太聪明。。”奥斯卡调笑着说,把大剑抗到了肩上。
“太聪明到一路找到这条地下的暗河。。。你们的目的是陷害谷将军,差点就被你们得逞了,我已经开始怀疑谷将军了。”
“没错,小伙子,你太聪明了。要是你开始怀疑那个军官之后就停手,今天晚上去找个女人好好睡一觉。明天会发生的,仅仅是死掉区区几个渔民而已。之后你就可以向你的上级汇报军官和海鲜们的关系。那样的话就还能活着走出这座美丽的城市,可惜你还是找到了这里。”
“几个渔民。。。而已吗?”薛佑离看了看周围的几百个怪物,把“而已”两个字说得额外的重。
“那就是几百个渔民,没有什么区别。”这位佣兵倒是很有除了钱什么也不认的职业素养。
“这些都说出来了,看来是不打算放我回去找个姐姐睡觉了,真可惜,我才相中一个顶儿白的好姐姐。”薛佑离的语气突然放松起来,尽管布满伤疤的那半边脸上的笑容显得很狰狞。
他不打算死,也不打算输了话头,自从他学会说话之后插科打诨还真没怕过谁。
“从你踏入这条地下河的时候你就不可能活着离开了。”奥斯卡耸耸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