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台阁后舍,绀翾家历代当主的居所,连蒲吊脚楼内,司节起莫背对后庭繁锦之色端坐,远远看去,与那姿态各异备受自然雕琢的石林石块一模一样。
自被选中那天开始,她便接受作为司节的应尽身份,于幽院深宅堪寂处默默习得所有与常人有异的知识,早已镌刻进入她身体记忆中最默然之姿便是要与自然同化。
光芒从其身后大敞的外橼楼栏投入,不吝倾盖,覆裹周遭一切,她的身子虽小,在此刻却亦能在承接这份光明的同时,另一面的自己始终面对阴暗,而她不论是此时还是失去的九年时间里,她从未逃避,一如这般直面相对,但眼前所见的阴暗却已经跟身体记住的黑暗截然不同。
薄纱般的雾气偶尔伏地穿过,她这才有了反应,呆然地垂眸,云雾迎面没有停止地吹拂而来,然后自然地从她身体上绕过,她颤动手指轻轻弯曲,只在皮肤上留下风气感觉。
不知何时静静站立在门外的赤鸢似墨影飞鸟,没有声响地乘风而来然后悄然落地,唯恐惊扰了他目光所视之人,不过十九岁的苏吉年华,却在他此时遥距凝视起莫的双眸中尽显默然怅惘、迟疑之色,甚至给人一种深邃感。
“你从彼时起便是如此,如今再看,丝毫未变”
起莫捏了捏自己的手指,虽然有感觉,可这种说不上来的不真实伴随着陌生的感觉让她脸上堆满了惑然之气,她虽未抬眼,却很清晰地感觉得到赤鸢就在那里,比起与兄长紫伏眠以及他人交谈时的微凉感,此时更显得缓和平静。
赤鸢听闻,犹豫地深深凝视她后在她抬眼看向自己的同时收起了自己的目光并垂眸,然后侧头转过身,背对着起莫时整个人挪到了门旁,隔着一道门扉在外,刻意拉开了距离。
“我乃绀翾家隶侍司节大人的鱼贯,这是我应尽之职;司节大人眠寂数年,我等却为司节大人什……什么都做不了……”赤鸢沉郁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回想过去九年间发生的事他渐渐地变得哽咽,仿佛就连吐露一个字也变得困难,幸而还有身后的门扉可躲,他渐渐捏紧了手掌,“就连为司节大人减轻痛苦也办不到。”
起莫透过门扉看着那陌生清瘦高挑的轮廓,眼中浮现出一丝迷茫,就连声音也与记忆中的少年有些差异,但她很清楚,现在站在那里的人的的确确就是自己曾经相识且最信赖,伴随在自己身边一同长大的人,听着他微颤的声音,她慢慢地下意识放松了自己紧握的手掌,那种矛盾的不真实麻木感也在一点点消散。
“我已经,不记得了。”少女垂眸微微牵动嘴角,用着云淡风轻的声线温柔回应。
原本迷茫僵硬的面庞上开始显露出一点点属于她年纪的稚气,甚至双手习惯性地开始捏着手指,不再像个石头雕塑,她侧头看向一旁堆砌在地池中的彩色石头,眼中的瞳光闪烁,那是她儿时唯一被允许保留的兴趣,如果没记错的话,石头似乎变多了。
赤鸢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皮革袋子,他打开,袋子里装着大大小小不少的彩色石子,有些甚至如玉石一般温润剔透,年轻人回头,眼中的犹豫让他还是很难相信这一切是真实的,虽有过无数种幻念有一天起莫能够醒来并恢复如初,可真当一切变成现实的时候,许是事情太过突然,又许是事情一个个四起令人应接不暇,以至于现在面对现实,完全没有真实感。
“但是,我的身体还记得你的术种”起莫透过门扉温柔地凝视着越渐熟悉的轮廓,“纵然忘却了一切,我始终认得给予我痛苦煎熬下的安抚,我知道,我一定认得。”
赤鸢双手捏住袋子,九年来始终坚毅不肯浮现出一丝疲惫与松懈的眼底被氤氲而起的水汽迷蒙,终于染上了与他年纪相符的青涩,面庞上紧绷的成熟和隐忍也在此刻轻易被一点点卸下,但他强忍着甚至不敢大声喘息,他怕一旦松出这口气,自己就会决堤。
“这副皮囊,这颗心,包括所有骨肉与筋脉,自诞生便已经被夺走,唯独意识残存的角落我还偷偷保留着一丝丝的悖念”起莫收回自己动摇的目光再次隐身在阴影中,她被教授以垂眸不被他人捕捉眼中不该存在的俗世杂念,以司节之姿示人,在他人眼中是不可亵渎且敬畏加身的司节,但实际上究竟她眼中所见为何,唯独她知晓,她缓缓抬眸,甚至有些怯懦地再次看向门外的赤鸢,“哪怕这份悖念,会被认定是背叛,但是……我却认为这是赐予我的一份最珍贵的礼物。”
最初以普通近卫身份被挑选送到起莫身边的赤鸢可以说是极少数能够不被起莫排斥的同龄人,在一段不算短的岁月中赤鸢一直随侍在侧寸步不离,两人与其说是主侍,却更像挚友,起莫虽是特殊身份,但在儿时的一段时间里与普通孩童无疑,但比同龄人显得成熟一些的赤鸢因此在她身边像是一位宠溺的哥哥,直到长大,她被教授要更加有作为司节的担当,从最初还拥有一小部分自由的孩童一点点变成肩负着整个中心林重要职责的司节,赤鸢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可现在,这片大地正在遭受着莫名的腐蚀,她的低鸣我感同身受”起莫眼中隶属司节的无念冷漠再次浮现而出,将只短暂动摇显露的人性一瞬吞噬,“我既是此地受冠的司节,不仅仅是绀翾家的起莫,我理应为之启鸣。”
赤鸢静静听着那稚幼中充满了冷冽味道却让自己可摒弃所有迟疑与忧虑的声音将手中的皮革袋子放回怀中,他抬手轻轻按住,片刻后见他移出身子以鱼贯身份面对起莫颔首:“我等鱼贯,皆应鸣相随,以身殉护。”
铿锵坚定之音即使是被风雾吹散很快静默,却已然成为如同枷锁的誓言,深深镌刻在这一刻。
一名鱼贯匆匆而来,将外面的骚乱简单快捷告知赤鸢,赤鸢听闻后眉头微颤,他随即深深地凝视起莫,待得肯定时才随之离开。
在楼台之上将发生之事尽收眼底的紫伏眠此时并非是因为鱼庭雀的激将法才现身,纵然面对数年都不曾交汇的中心林住民,他也并未因为此时的混乱而表现出一丝的动摇,漠然冷傲是他与身俱来的气质,而这份气质中因为他身份绀翾家当主的身份反倒因此让原本群情激动的所有人都静默下来,甚至一些人的脸上肉眼可见地露出了习惯性的敬畏之色。
“我乃绀翾家当主,同时身为此地后裔,这种事本该隶属我等安解范畴,不想竟让一位莫玛行者来为之忧虑这说来的确惭愧,我始终秉持着我绀翾一族的理念,当然愿意解决现状,不知,对方意下如何?”
紫伏眠这是首次以这种态势作出正面回应,话音一落,所有人都窃窃私语并看向身为诺萨鲁座下信徒的人们,期待他们的回应。而他这表明是下战书一般的言论听来那么平淡,却让诺萨鲁使像被击中了要害,皆相视无语,分明看出他们眼中的慌乱,无一人敢应声。
领头的遗属们见状同样用着疑惑的目光似乎在催促着诺萨鲁使一般,所有想说的话都在急切的眼神中。
鱼庭雀唇边有一抹亦敌亦友地弧度,但眼中的冷凌没有一丝温和的意思,见状,她环顾四周搜寻一圈后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娇小身影,只见她冲着刺兜招招手,原本只是打算看个热闹的刺兜一边咂嘴一边没有犹豫地跳下石林,朝着她蹦跶而来。
“你个混账东西,居然去那么久,留本大爷一个人去捣鼓那群小崽子”满嘴抱怨而来的刺兜见面便跳起来给了鱼庭雀来了一个问候的转圈后腿踢,被鱼庭雀轻松挡下后它稳稳落在木栏杆上,一副怨妇的表情喘着气,“本大爷就算对着几十只兔崽子连轴转都没这么累过,你们这群家伙太磨人了。”
“也没见你哪里少根毛,你累个屁”鱼庭雀侧身靠近刺兜用烟杆拨动它身上的皮毛,嘴上一点不饶人。
“本大爷最近的产的黑豆豆都是软的,你个良心被狗吃了的黑心婆娘,休想再有下次!”因为黑雨关系,残留在木栏上的黑色残留物让刺兜嫌弃地垫着脚站立,即使现在生气也不妨碍它不想弄脏自己的漂亮皮毛。
“好了好了,不就让你体验当几天兔老爹的日子,居然当得这么糟心,原本以为铁刺苓科的灵兽个个钢铁身心,什么事都难不倒你们,没想到你居然这么孬,唉……”鱼庭雀说着,眼神只瞟刺兜,说罢还摇头叹气。
“你说什么,你说谁孬了?”刺兜一听顿时噌地竖起了两长耳朵,就连脑袋中央的小揪揪也竖起来,“要不是有本大爷在,那几个小崽子现在都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尤其是那病秧子,我看他就不像个好小子,一股子邪气,居然怂恿别人去死!”
鱼庭雀一愣,她转头疑惑又严肃地盯着刺兜:“你说谁?季玄珂?”
“除了他还有谁”刺兜双手抱在胸口气呼呼的样子却越发毛绒绒地可爱,“平日里不见他多话,没想到一开口居然那么混账,那时从他身上溢出的寒气我甚至以为他不是你们人族后裔。”
也许刺兜说的只是自己感觉下的直率气话,可在鱼庭雀听来似乎有一瞬的内心悸动,不过很快鱼庭雀因为眼前的状况不得不先暂时放下。
“既然是这样,那,现在有个好差事如何?”
“啊?”刺兜怀疑她口中的好差事几个字的真实含义。
她俯身靠近刺兜的耳朵低声呢喃,当嘱咐完以后,刺兜露出不解的表情看向她,不过看她这么认真有把握的样子刺兜点点头:“反正比起让我继续照顾那群小崽子,我宁愿跑腿。”
“都说是好差事了。”
“啧。”刺兜一个不留心脚下的皮毛被黑雨痕迹弄脏,它靠近鱼庭雀趁着她不注意在她衣服上擦拭。
“既然这位当主已经给出了态度,我虽是外人,不,正因为是外人,不如提个建议”鱼庭雀忽然抬手将手中烟杆晃了晃打破僵局,“我可让我的同行伙伴带着当主大人的手信与诚意走一趟怜悯司处,两位都是中心林的重要之人,想必怜悯司一定能给予各位期望的回应,届时双方便可好好地坐下来就现状互作沟通,不管何种灾厄,我想定能很快解决,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鱼庭雀的提议一出得到了很多人的认可,就连犹豫迟疑的遗属也因为急于想要让自己逝去的亲人得到安息加上没有别的办法只得认同。
“就照莫玛行者所言所作”紫伏眠说罢转身离开。
霜敷见状抬手让鱼贯众撤离,离开前他走向鱼庭雀看了四周开始散去的中心林住民后低声道:“你究竟是站在哪边的?”
“这话说的,别忘了,我,与我的同伴只是再普通不过的行旅之人罢了,与我有何真正相关?”鱼庭雀自从匠师村回来后虽然看似脸上挂在笑意,可一双没有涟漪的清冷眼眸却让人觉得被拉开了很大的距离。
刺兜本就因为之前发生的事对霜敷以及此地没有好感,此时有些嘲弄地对着霜敷发出看戏一般的冷哼声后转身跟着鱼庭雀而去。
霜敷看着鱼庭雀的背影,虽然说不上来有什么不对劲,但的确和之前所见交谈的鱼庭雀有不同。
他抬头看向胭芜岸顶上如瀑布般倾洒的陌生光芒,下意识抬手捂住自己的左眼,回想那个时候左眼的异动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体不再像从前,可这种奇怪的感觉他实在不知该向谁诉说,也不知该如何诉说,只是那时自己产生的感觉既不讨厌也不喜欢。
“我怎么也想不到,此地竟然是案今徊留所,我算是知道那个古怪男人口中所说的绀翾家豢养灵兽所指”在被护卫以特殊待遇送到待客楼堂中的路上,刺兜凑近了鱼庭雀的耳朵低声道。
鱼庭雀一听脚下不由得一沉,脚步凝滞后再次迟疑迈步:“你、你确定是灵兽案今?”
“若非不是,本大爷才不会这么上心,吓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