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和蒨充仪的身影逐渐消失在沂芳台长长的青石甬道上,只有领头太监那几盏白纱大灯笼在夜风里晃荡。
烛火一跳一跳,似乎被秋风吹得站都站不稳当了。
不知怎得,方景颐的心里也跟这明灭的烛火一般,没有那么安稳。
良久,她收回视线,拢了拢身上的对襟兰花褙子,夜深露重,幸好自己还让冒绿带了一件氅衣,如果还要在这里等下去,等会儿就拿过来披上算了。
杜蘅芜一走,婉妃脸上的不宁终于消失,她自斟自饮喝了一小乌银壶的烧酒,滚滚的烧酒入肚,把她冷了一晚上的身心都暖回来了。
她心口舒坦,遂主动搭讪道:“嘉昭仪,你说那季庶人是怎么了,今日竟然跟疯了一样?”
语线细长轻悠,仿佛有些微醺之意。
方景颐不动声色的把玩着手中的帕子,淡淡道:“或许吧,季庶人以前就张狂,想必进了冷宫那样的性子也没有磨平。”
不管婉妃说什么,她只开口接着,绝不主动多说一句。
这个人的意图她还没有摸透,不敢掉以轻心。
倘若说多了,被抓住把柄,那就吃亏了。
婉妃放下手中的蕉叶玉杯,将手浸入苏叶汤中清洗干净,颇有兴致道:“季庶人以前那么欺负嘉昭仪,几次针对折辱,嘉昭仪还记得么?”
她一双眼里水波滟滟,似是月光下的玉液池,闪着粼粼的波光。
此刻,这双含情脉脉的眼睛,正眨也不眨的盯着方景颐看,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几分愤怒来。
但她没有如愿。
方景颐清丽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甚至眉头也没有皱起一分,只眼神打了个转,从那琉璃盏子里的黄菊转到了婉妃笑盈盈的脸上,开口道:“婉妃娘娘好记性,嫔妾都忘了的事情,娘娘还牢牢的记在心中,真不愧是有名的才女,有了这样的好记性,什么诗书礼仪记不得呢,羡煞嫔妾了。”
她声音通透又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婉妃抿着嘴笑了,那笑意极为缓慢,一双眼看向殿外,乌黑沉沉的夜色里,远远走来了一队白纱大灯笼。
灯笼飘呀飘的,终于走上了沂芳台的台阶。
皇上派遣的太监们从暄妍楼回来了。
她等得心都疲乏了。
“嘉昭仪莫打趣本宫,”婉妃理了理鬓发,又整了整衣襟,似乎迫不及待站起来了,“本宫也是多嘴,提那些糟心的往事做什么,如今季庶人微末不足提了,嘉昭仪一句话就能要了她的命去……”
“婉妃娘娘慎言,您位份比嫔妾高,脸面比嫔妾大,想必您连话都不用说出口,只动动嘴皮子,就有人抢着帮忙要了她的命去……!”方景颐的笑里亦带了上了凛冽的锋芒。
“皇上请婉妃娘娘、嘉昭仪、段修容、妙贵姬……几位娘娘小主移步暄妍楼。”平仲稳重的声音蓦的响起。
方景颐微微怔忡,却见婉妃敛了笑容,已经举步往外走去,似是早有准备。
“娘娘,您请。”平仲眼睑下垂,眉头一挑,对着方景颐说道。
他垂在身侧的手满满转成拳头,只剩一根食指微屈,正有意无意指向方景颐。
方景颐捕捉到他的动作,颔首道:“有劳公公奔波一番。”
平仲意有所指,看来今晚婉妃的筹划就应在自己身上了。
她展袖从座上站起,从容披上一袭藕荷色氅衣,带着一行人前往玉液池畔的暄妍楼。
水天相融,银纱般的月光照出水面的一池残荷,偶有秋风过,便发出茎叶破裂的“刺啦”之声,无端透着萧条冷落之感。
秋来百花肃杀,一池残荷也将被寒气吞没。
方景颐的脚步却越来越坚定,好似脚下是雍和宫前的汉白玉丹陛,她步子稳重、意态端方,行云流水般的踏上了暄妍楼正殿的台阶。
殿内并不安寂。
皇帝端坐上首,隔着一盏茶是面脸泪水正在哭诉什么的杜蘅芜。
他间或点头、间或摇头,高耸的眉头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叫人瞧不清他的神色。
中间一溜紫檀圈椅中,正跪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
她佝偻着身子跪在地毯上,后背的衣服已经有些破烂,隐约露出微黑的肌肤来。
这肌肤虽并不莹然如玉,但在室内也算是打眼的了。
正是被人扭打着压进来的季庶人。
婉妃抢先跨进殿内,迈着碎步走到皇上另一侧,柔声问道:“皇上,这是怎么了,季庶人已经认罪伏法了么?”
皇帝抬起眼眸,浓重的眉眼里一丝表情也没有,仿佛把沉沉夜色全部吞入眼眸中,沉声道:“季庶人胡乱攀咬宫中诸人,朕把你们叫来做个见证。”
他抬眼看向方景颐,摆了摆手,示意她坐到身侧来。
婉妃刚要笑着落座,神情一僵,那笑容就停在了脸上,她不动声色挪了挪脚步,一径坐到旁边的罗汉榻上。
方景颐刚要落座,皇帝身边的杜蘅芜投来了恨恨的目光,仿若要将她吞入肚中。
“皇上,季庶人攀咬什么了?”方景颐心中一凉,勉强维系着面上的关切之意。
那神情切切,眼眸清澈,不似作伪。
他本来就是信她的呀。
陈元昭紧抿的嘴角一松,眉头也悄然散开,他看向堂下一众落座的妃嫔,严肃道:“季庶人攀咬嘉昭仪,说正是受了嘉昭仪的收买和指使,她才敢从冷宫溜出来夜袭二皇子。”
顿了顿,他又加重了声线,神色严峻如黑云压城,“胡乱攀咬他人,自己的罪过反而不敢承认,此风不可长,朕叫你们前来,一为查清事实,二为此番训诫,非亲耳所听、亲眼所见,宫中流言俱不可信。”
召集众人,当众审理季庶人,他要还方景颐一个清白之名。
“哗啦”一声,却是杜蘅芜起身太猛,把桌上的斗彩花卉酒杯扫到了地上,她跪在陈元昭面前,涕泗横流,哭求道:“皇上,季庶人祸乱宫人,妄图杀害皇嗣,此为罪大恶极,她一面之词虽然不可信,但您总要让她跟嘉昭仪当面对质一番,倘若嘉昭仪没有做下亏心事,想来是不怕出面对质的;若是她真的…………真的……想害了我的皇儿……还请皇上能秉公处置啊!”
“皇上,嫔妾求您了”,杜蘅芜伸手揪着陈元昭龙袍一角,哭哭啼啼的哀求着。
其声音之凄厉,神情之悲戚,叫见者无法不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