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节一过,秋意就漫涌而来,花木萧疏,唯有黄菊应时而开,红枫飒飒作响,倒也有一番好景致。
方景颐却没有赏景的心思,放过河灯后,心里一块大石落了地。
还没来得及轻松几天,皇帝就下旨开始搬迁宫室。
秋意渐浓,再耽搁下去就到了冬日,那时候天寒地冻的,搬迁就难了。
方景颐遂领着宫人们收拾东西,又置办新的物事,从东西十二宫外偏僻的旖霞阁,一径搬到了离皇帝雍和宫最近的熙华宫。
在东西十二宫里,威仪端方有皇后的凤仪宫,华丽轩昂有以前淑妃的长乐宫,清幽典雅有婉妃的明华宫……这熙和宫无甚长处,不过庭院宽广空阔,大开大合,没有什么弯弯绕绕,一年四季阳光最好。
从熙华宫的二重小楼上往东看,正是玉液池的一带水波,烟光茫茫,绿柳环绕,间或有白鹭戏水、宫人采莲,此间景物一览无遗。
这就是熙华宫的好处,只这二重小楼,就胜过平地殿宇了。
扶在栏杆上远眺,玉液池对面就是杜蘅芜的暄妍楼。
一南一北,似两座对立的宝塔。
至于旖霞阁,皇帝见方景颐多有留恋,便吩咐宫人们时时打理,以后无需再安排其他妃嫔入住。
一番折腾,中秋节悄然而至。
皇后强撑着病体与婉妃、蒨充仪办了个符合旧制的宫宴,一时众人打扮的罗绮纹绣,金莲凤头,熙熙攘攘的涌到玉液池中的沂芳台来。
席间黄菊大如瓷殴,金银荷叶瓣,纷纷摆在众人的桌席之侧。
婉妃等人兴致勃勃的跟皇帝谈天说地,不外乎是些恭维天恩、歌功颂德的妙语。
就连林贵人,今夜也即兴跳了一个舞。
红衣翩跹,体态丰盈。
皇上看的高兴,赏了她正五品婉仪的位份。
方景颐端坐在楠木条案旁,饶有兴致的赏花,间或抬起眼皮关注一下皇帝等人。
虽说宫里总是宴无好宴,但每次摆放的花球实在是好看,开得淋漓尽致,让人看了也欢喜。
她轻启朱唇,准备唤知夏等会儿也去内务府讨两盆摆到宫里,却听姚念谙有些愤愤道:“宫宴真成了教坊司了,什么人都能上来献技。”
她与林婉仪,正是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让谁。
若说这上风口的对家,那还是位份高、家世又贵的姚念谙,但她放不下心结,每日里总要跟林婉仪比着来。
见林婉仪正在给皇帝斟酒,她顿时心头又起了火气。
“景颐,不行,本宫也要上去祝酒了。”
她急匆匆的斟了一杯酒,放到金带托盘里,脚步生风的往前走。
方景颐还没来得及回话,眼前就只飘荡着她那英姿勃勃的背影,因笑道:“姚姐姐还是风风火火的,改不了这个性子。”
姚念谙这个性格,活得也像这盛开的花,酣畅淋漓的热闹、快意,但美丽尽情的事物却容易遭人嫉恨,轻易就被人摧折了。
她搭眼一看,下首隔着五张楠木桌子,蒋贵人蒋泉茵正在辣手摧花呢,那大朵的黄菊被她一条一条的撕开,吹到风里去。
方景颐摇了摇头,这么个奇女子,每每有出格之举,还总能在后宫里安稳的活下去,也是一分能耐。
薛美人举着一盅酒过来,遮挡住了她的视线,笑盈盈道:“昭仪娘娘福寿安康。”
“薛美人容色日盛,看来身体大好了”,方景颐缓声道。
薛衣媚肤色白皙,养去了尘埃里一年的困苦,越发的明媚。
“托昭仪娘娘的福,嫔妾铭记在心。”薛衣媚举起酒盅,满饮此杯。
她多日见不到嘉昭仪了,心中难免惊慌,只有见到她风轻云淡的模样,薛衣媚才觉得心安。
这样淡定从容的嘉昭仪,才能成为婉妃的对手。
她虽然从冷宫里出来了,也在皇上面前重新挂上了名号,但不代表婉妃已经放过了她,不过是苟且偷生的活着。
倘若要活得自在一些,只能除去婉妃。
薛衣媚眸光一闪,仿佛不经意的扫了婉妃一眼,见她神色不定,一双手不停的摩挲着手腕上银红色的衣袖镶边,极缓慢却没有停滞。
这是…………
薛衣媚忽得记了起来,婉妃一筹划事情,担忧其进展如何时,便会做出这样下意识的动作。
今晚婉妃左顾右盼,神游晚宴之外,是在想些什么东西呢?
宴无好宴,这样的道理薛衣媚也懂得。
今晚有人大出风头,也有人难逃算计,婉妃这次又鼓捣了什么阴谋诡计?
念及此,薛衣媚心神一凝,捏紧了手中的酒盅,轻声道:“昭仪娘娘,嫔妾看着婉妃娘娘似是面色不虞,你瞧,是不是那样呢?”
方景颐顺着她视线看过去,婉妃的异动不算大,那手不停的摩挲衣袖,不过是个寻常人都有的小动作,不盯着看个一时半会儿的还真看不出来她眉宇间的不耐。
难为薛美人了,歌喉好,眼神也好。
到底跟了婉妃数年,对她的小动作都拿捏的准准的。
她意味深长的看了薛衣媚一眼,声音亦放得低低的,“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不知薛美人有没有听过这个典故。”
她虽然也想知道婉妃的异常,但其态度不能屈居于薛美人之下,要不然就要被别人牵着鼻子走了。
薛美人是难得驯服的野兽,骨子就有叛逆之心。
日常之中没有压制,就会助长她的反意。
果然,薛衣媚脸色紧张,眉头往中间一夹,焦急了几分,“娘娘信嫔妾,她这么一有动作,晚宴肯定会有不妥,从无虚发过。”
她实在是担心,婉妃这筹谋说不定就是冲着她来的……今晚,今晚她难逃一劫了么……
额头上冷汗涔涔,薛衣媚脸庞的血色一点一点褪去,语线中已经有了哀求,“娘娘,娘娘信嫔妾……嫔妾……以性命……担保……”
她艰难的吐出几个字来。
明知自己将要踏上死路,所有人都冷眼旁观,无一人伸出援手。
此时的她,终于明白了那年金常在的惊恐。
夜风掠过湖面,沂芳台的帷幔纷飞又落下,水波粼粼荡开,似是低声絮语。
方景颐察觉到她的恐惧,不由得心神一凝,沉声道:“你不必提着心神,长秋宫的夜色终究和外面不一样,这里轻易冻不到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