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丘。
吴历三百五十八年二月辛卯。
铫文广、帅青向武城公主鸾驾见礼。单勰全副戎装,玲珑双刀插在背后,更显妩媚。笑道:“铫将军辛苦,断敌粮道,汝与帅青立了首功!”
铫文广称谢致礼。帅青道:“在下已接平乡急报,昂州人傅宪与吕将军里应外合,刚刚取了城池!”
单勰闻说吕澍到了,喜不自禁,“哦,公子亲至了吗?”吩咐大军再接再厉,务必黄昏之前赶到平乡。
而此前不久,残留的数百名雨军终于追上前队,接近酉时方始来到平乡城下。
偏将靡杰一迭声高叫道:“快开城门!快开城门!”
然而,任凭雨军如何大嚷,平乡城池仍然大门紧闭。疲伐不堪的雨军破口大骂起来。忽地,城头传来一阵悠扬乐声,霎那间数百支雨军旗号尽被拔出,抛下城去,而替换上的,却是伏氏黑底红字的军旗,当中绣一“吕”字!
昂州牧、骑月侯吕澍出现在城头之上,扶住垛口,微微笑道:“许勇,吾已候汝多时了!”
雨军阵中顿时发出一阵绝望的呻吟声。许勇心往下沉,兀自勒住马匹,大叫道:“昂州贼子,快快出城与某一战——”
吕澍大笑,令旗一挥,顿时从城垣之间射出无数箭簇,流矢所及之时,哀嚎遍野,雨兵纷纷退避。
许勇高叫攻城!众兵面面相觑,又哪里肯自寻死路?个个呆立不动。
许勇又气又急,拔剑斩了三两个欲逃的兵士,命令退出十里扎营。
雨军有士兵突然惊叫起来:“看哪!昂州军——”
许勇往回望去,远远的,无数人马越过丘陵、林地,扬起尘烟;金戈铁马,震得地面颤动不止。无数军旗,好似招魂幡一般,在目瞪口呆的雨军士卒眼前闪动。
许勇长叹一声,道:“没想到死在此地!”
杜闻勒住马缰道:“将军不可灰心丧气,我军还有近万士兵,纵然失利退回,也不致死啊。”
靡杰、白尚二人皆望望许勇,说不出话来。他们的心中,早已打定了逃走的主意。
城楼之上的吕澍见此情景,叫道:“许勇,若快快请降,我吕澍绝不杀你。”
许勇一震,道:“吕澍?原来是你!我许勇错估对手,以致兵败,但决不会投降于你!你想杀某,便下城一战吧!”
吕澍笑道:“斗斗杀杀,匹夫之力尔。吾挥一挥手,管叫十万之师灰飞烟灭,又岂会中了汝等蛮夫之计呢?”
昂州军与雨军的冲突,不多时在平乡城外正式展开。一方是忍耐多日,坚壁勿战的昂州军;另一方却是粮尽无援、士气低落的雨军,胜负已没有太大的意义。
许勇奋力拼战,满腔怒火狠狠发泄在昂州兵士的头上,他大刀连挥,顿时惨声一片,昂州军悍猛围上,却只是在他的刀下无力呻吟。
西头,一彪人马风驰电擎般往这里杀来,正是受命“立功”的昂将单兴。从昨日到今早,他坐立不安,暴跳如雷。武城公主不许他轻易出战,已将他憋得几乎炸掉,如今来斩许勇,夺得头功便是他唯一的目标。
单兴矛重,厮杀之间吼声巨大,有时出力连挑两人,连坐马亦承受不住那般大力,跪伏在地。冲到许勇面前时,两将皆不多言,各自对视:单兴怒目相向,手背上青筋一根根跳起;许勇瞠目欲裂,大刀呼呼舞动,声势猛壮。
“来将通名!”
“单兴——”
似乎说多一个字就会减弱杀气似的,单兴切齿咬牙吐出两个字后,立刻提马冲锋。许勇哈地大叫一声,亦伏身策马,往前冲击。
两马相交,兵器带着劲猛的风声掠过,竟均无建树。许勇大刀一轮,也不回头,往侧后狂劈,单兴单手擎住马匹,另一手持矛推格,只听“铛”地一声,两员大将俱感虎口酸涩,拿捏不稳。
“好劲道!”单兴大叫,马缰一提,重又转回,往许勇身后刺去,许勇倾身伏鞍,顺势拉马,躲过一矛。
单兴重又策马近前,大矛连戳;许勇连连格架,暴喝之声数里可闻。两将所战之处,只见尘土燎起,兵刃如蝶翼舞动,拼战之际,两马交汇,亦各用蹄齿对攻,毛絮飞扬。战不多时,单兴挺枪疾刺,矛尖晃动,力大势猛。手酸臂沉的许勇终于招架不住,弃刀回马,径自奔走。
单兴突骑追赶,忽听弓弦声响,许勇后肩着箭,其势一缓,单兴大吼一声,大矛从其后心贯入,双臂用力,暴喝声中,竟将对方挑出丈外!顿时气绝而亡。
射箭者却是单勰。此时,失去主将的雨军慌不择路,四散奔逃,平乡城中,吕澍也命令部队出城接战,务必全歼。不过会儿,在乱军之中,樊攸刀毙敌将白尚,独靡杰带伤逃逸。
雨军偏将军杜闻忍住哀痛,大声呐喊,径向单兴冲来,欲报主将之仇。看着他舞动长矛的样子,单兴哈哈大笑!轻轻一挡,随后用力一推,杜闻便跌下马来。单兴喝令左右拿下,一面高叫道:“投降免死!”
战斗在日落时结束。平乡城外,尸骸遍野,鸦鸣鹰逐,一副凋零景象。损失极少的昂州军正自清理战场、掩埋死者,却俱有一种兴奋之后的疲惫感觉。
忽而南门开启,武城公主单勰等打马入城。吕澍指顾单兴大笑道:“将军骁勇!斩杀敌酋,汝大功一件。”
单兴闻夸奖之言,喜出望外,道:“多谢主公!”
刘辛、铫文广等,吕澍也一一见礼称赞,眼光终于落到单勰的脸上,顿时呆了一呆,半晌才轻笑叹息道:“公主!”
单勰粉颊生晕,垂首轻声道:“公子安好?妾无时无刻不在记挂公子……”
吕澍刚想说些什么,城门口突然欢声雷动,恰好掩饰住了两人的脉脉情意。原来是使计赚城的傅宪率兵已将三姓中通敌之齐群搜出,缚来游街,那匹夫早没了盛气凌人的气势,浑身颤抖着,低垂着苍白的脸。
吕澍趁众人走神,伸手与单勰偷偷一握。随后笑道:“公主,我为你引荐一人。”
被铫文广释放的奴隶傅宪走至近前,向武城公主单勰叩首。“曹国傅宪,见过公主殿下!”
吕澍道:“傅兄机智果敢,装成流民混入城中,待吾率军来时,便射书营中,间行其计。三日前,傅兄择选城中几处粮、屯所在,趁夜放火,待雨军往救,则突然制住戍卒,开启东门。如此便轻取了平乡,今吾已延请傅兄为将军府丞。”
单勰喜道:“妾也多有耳闻,此人乃文广所聘,原来是这般才贤!”
铫文广来到近前,傅宪赶上见礼,恭敬道:“若无将军救济之德,在下早成饿殍。如今跟随大将军,不能随侍左右,心不自安。”
铫文广一晒,微微摇头。两人伸手相握,眼眶皆是发红。
吕澍看在眼中,笑道:“铫文广选纳英贤,更是大功!传令,赐金千两,增邑二百户。”
铫文广跪倒叩首,默默领受。吕澍亲扶,忽地玩笑道:“各位将军都愿把赏赐献出,以求将军金口能开呢!”
众将大笑,连单勰亦是笑道:“是啊,文广不要老是寡言少语,作为大将,发号施令,激励士气,都须口才呀!”
铫文广沉声道:“是。”跪叩领恩。单勰又赐宝珠、轻车,以作前事奖赏,铫文广称谢后恭敬退下。
待吕、单二人分派了此次功劳,慰问负伤的公主从兄、昂州右校尉庐白之后,众将凛凛,胆气大豪。傅宪禀道:“此次三姓勾结雨国作乱,行迹恶劣,按律当诛九族。”
吕澍听闻“三姓”两字,不由得眼望刘辛,紧紧皱眉,“大兄,不知此次沈氏是否参与叛乱了呢?”
刘辛见吕澍脸色不豫,忙跪伏在地,道:“刘辛受国家之重托,岂敢枉公循私,庇护家小?沈治受前次教训,今已悔悟改过,岂敢再随作乱?”
单勰颇有嗔怪之意地驳道:“公子不要错怪了大兄。当日城中流言肆起,大兄便将妻小、丈人统统羁押牢中,直至近日奉妾之命,方得以释。”
吕澍怔然良久,才叹了口气道:“是这样啊……”
众人都不敢说话,厅中气氛忽然沉重起来。
呆了足足盏茶功夫,吕澍这才轻轻吁了口气,环视众人苦笑道:“吾之过也!想当年大兄求娶民女,而家母欲倚重沈氏,故而结亲,此事吾还是极力促全的。如今看来,吾这一点私心,竟使兄长家门不幸,令吾实在是羞恨难当啊!”眼眶一红,竟默默流出泪来。
众人尽皆呆住。半晌,刘辛哽咽难抑,重重叩首道:“刘辛不能为兄弟分劳,却屡出家丑,愧对母亲、愧对将军、公主!”
吕澍极力压抑,半晌方恢复常态,以袖拭泪。亲自下榻搀扶起他,叹道:“此事其咎在我,不在大兄。传令,沈治不予谋乱,洁身自好,拜昂州功曹,秩加三级。沈氏一族赐金五百,绢千匹。”
众将见此情形,都暗感明主难求,忍不住相陪垂泪。单勰劝慰了刘辛一番,这才道:“此次齐氏首乱,可施刑诛灭,以儆效尤。”
吕澍称是,复又沉声道:“吾此次亲提兵马东来,正欲并吞雨国,扩展疆领,如今许勇枭首,雨国三万大军尽灭城下,正该北进之时!不知诸位对此有何看法?”
原来,当日接单勰急报,吕澍便已深觉此乃良机。雨国良田万顷,盛产稻谷、玉米;又多木薯、大蕉等物。且此地气候适宜,虽多雨而不潮湿,无酷闷天气。故而国家虽小,却有县仓六座。
从前这里便是伏氏国著名屯粮之所,故雨公刘闻建国,伏氏压伐不断。战略重地,岂能拱手让人?若非土益眼红,出兵与争,伏氏早已将雨国重纳版图之中。
如今出兵,则更有冠冕堂皇的借口。其一,三百五十五年首次伐昂,雨国遣军跟从,与吕澍交恶;其二,昂州大姓客雨,挑拨事端,遂许征伐,屡有越僭,积怨日深。除此之外,吕澍已厚帑相报,善结土益,早有竞南域疆土北抗天焦的计划,雨国即便老实安份,也难逃被吞并的命运。
眼下,全歼雨师三万,前将军许勇枭首,雨国上下必将震怖。挥讨伐大旗,一举攻入,恐怕得胜还师只在朝夕之间了罢?
萧建道:“雨国倾师来袭,不免灭亡噩运,其国弹丸小地,无所抵御,只怕大兵一到,便会乞降。”
帅青却劝阻道:“不然。雨国尚有师旅万余,况且许勇父许瓒,上大夫也,必欲报仇。若倾全力,亦难对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