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澍自取得朝政大权后,肃清对立,废除丞相,建立以大将军为中心的新朝组织。大将军府自慕掾属,掌握举国兵马,隐隐已有朝廷的构架。原卫尉、曹侯玉况位迁尚书令,代统政务,传达将军府令,号令诸营,俨然成为伏氏新的权力中心。吕澍更延聘师兄单融为尚书丞、政务令,为玉况副贰。
诸营整饬,向来为吕澍所重,故拜段授为护军将军,代统氾水营;卓羽职秩不变,赐金一百斤、増邑千户;奔潮与望海二营不再属边郡统领,迁城门校尉孙镇为建威将军,统望海营;另拔原尚书曹髦为偏将军,统奔潮营。
内廷方面,原内宫卫士令姜率调任将军府掾,现职由御史中丞孙温执掌;正式除蒋毅为殿中军指挥,增邑二百户;城门校尉部由玉况所荐故耒阳侯肖重子肖笠统领,一时将鄚妍等所遗留下的祸害,清逐得干干净净。
吕澍上台的第二件大事,便是改革弊政,恢复生产。伏氏国山多地少,难以大规模屯耕,本无丰年,若遇大旱大涝,颗粒无收,则百姓流离,仓檩空虚。官吏隐瞒田亩,蓄养奴隶,更是为害惊人,哀王时登入籍册之田亩,至今余下不到三分之一。
重登田籍、削弱奴隶主势力,无疑是吕澍当前推重的主要决策。
除此之外,他更有水利、工程、渔业、冶炼等方面政令出台,推行新政后,除“家无薄田、室无余财”的玉况坚决拥护以外,单融、单贺、刘禹、孙温等亦积极响应。
二月庚午。
奎城大将军府。
雨。
吕澍眉头紧皱,正自对着桌上文呈发呆。
这封羽檄乃昂州骑月城加急发来,报告雨军入侵的消息。武城公主单勰求请援兵一支,依计行动,挫败敌师。
而吕澍考虑的,不单单是击败敌人那么简单了。如今天焦正忙着和五国结盟共战熊子,无法对南麓用兵,正是取得南域的绝好时机。不过,若是真的统一了南麓,天焦恒帝是否会害怕伏氏坐大而加兵威胁呢?天焦迟早要与一战,然而此时对垒,无异于蚍蜉撼树,力量不足时,应隐忍为上,半分也急不得。
新任光禄勋单贺,此时正在他对面品茶。难得春季好雨,难得闲情雅致,又岂容错过?
吕澍见状,不禁微微一笑,请教道:“单兄,你看这文檄……”
单贺淡然道:“雨师来伐,凭公主之力退之足矣。如今远来求援,不过想扩大战果罢了!抑或公主也有吞并雨国之心,故而急迫。大将军该不会为这点点小事而烦恼吧?”
吕澍轻怔,尔后大笑,道:“单兄果然知吾!”当下便把适才所想原原本本讲与他听。
单贺凝神片刻,审慎地道:“大将军不可轻言与天焦对敌之事。其国自明帝卫衡以来,雄踞东陆,且地大物博,兵精甲多,难以相持。今熊国能制恒帝者,马战也。其骑师勇猛、多变化,临阵冲锋,无可抵挡,故恒帝且自沉吟。然而五国会盟,同心协力,熊子败局几定。待恒帝扫灭北方,难保他不会对南境用兵啊。”
吕澍颔首道:“不错,这也正是我所担忧的呀。为今之势,须趁天焦无力南顾之机,结盟示好,才是上策。”
单贺道:“武城公主未奉使命,逃奔昂州,天焦会不会借机向将军要人呢?”
吕澍淡淡一笑道:“恒帝若想如此,早该遣使奉告了。再说,恒帝也非气量狭小之辈,相反,有些地方澍自感并不如他。”
单贺微微一怔,心道你与恒帝自比,不免托大。未敢答言。
吕澍笑道:“单兄,此事还须汝亲往邱都为我去办。”
单贺起身郑重道:“敢不从命!”
懋乡西北广丘。
二月癸酉。
铫文广、帅青等率军滞留此处已有十日。广丘西,是南域仅次于观象山龙岩峰的第二高峰玉清峰,此处山峦众多,雨林遍布,故而是掩遮行藏的最好场所。
林间用硕大的树叶和枝干搭起了一个仅容数人坐卧的简陋小屋,此刻,两位初次率兵征战的将领便在内议事。昂州兵对将军单兴、段授并不陌生,亦很愿听命,然而对帅青这样的文人,却小有抵触,然他不以为意。
此时,帅青指着在地上所画小图,道:“雨军粮秣仅够维持数日,许勇必遣人急报沁泽送粮。我等所在此处,为骑月、平乡之间运输必经之道,想必雨军辎重会在这两日送达。”
雨国在昂州西、伏氏东北,恰似嵌入两邻之中的一片叶子。其平原面积占了国土二分之一强,都城沁泽附近,更是其粮食主要产地和集散地,往年伏氏大灾之年,每每往沁泽请援,而作为附庸国的雨国只能无条件地送粮。
铫文广点点头,忽然又皱起眉,摇了摇头。
帅青知晓其意,道:“雨军围城猛攻,其实早已粮尽;许勇好武恃蛮,未获全胜又怎忍退兵?兵粮未至,军心浮动,若此批粮秣再能为我所截,恐怕他不战也自乱了。”
铫文广眼中闪出笑意,道:“烧!”
帅青忽然脸红了红,没有作声。适才他心中所想,正是希望截敌粮草引为己用,或视雨军援兵速度再作烧粮打算,但此来目标便不能明确,且许勇若果断撤围来战,己军很难有把握全身而退,而铫文广知晓此举在于断粮,其它诸事取舍坚定,表现出稍异于他的军事素质。帅青暗暗为其言所悸,惭愧不已。
稍顷,帅青道:“雨军兵马两千驻平乡,此乃我军大忌。平乡扼守昂州往雨、土益去路,有山隘土垒之险,不占此地,后患无穷。或若他们随雨军粮队而来,则我等偷袭成败亦难预料。”
铫文广缓缓颔首,陷入沉思。帅青复道:“也不知土益会否遣兵作战,但吕大人若知此事,必来救援。我料他亦会先取平乡,断敌归路,尔后再与昂州境内之敌作战。”
铫文广探询地看着他,帅青道:“在下希望将军能遣募精干之士,潜入平乡城中,为我内应。若吕大人果来攻城,则内应外和,可不费吹灰之力,从容破之。”
铫文广唇间绽出一丝微笑,望向帅青,仍旧一副探询的面容。
帅青道:“军中本有昂州奴隶二三十人,为吕大人见容为士,感激莫名,且其不避艰险,极堪苦劳,又不致为人识破,故担此任最为合适。”
铫文广颔首称善。帅青起身道:“如此,在下便去准备了。”
铫文广突然沉声道:“傅宪!”
帅青一怔,折转回来,脸庞微微俯下,以便看清楚对方的脸。“傅宪?将军是说那个人吗?哦……也是啊!”
铫文广口里所说的那个傅宪,却是在骑月城中所得。其原是曹国人,战败被俘,为熊国作为奴隶,辗转卖至昂州,为郡中所购。铫文广见其衰弱,还其为民,哪知此人穿街过巷,高呼自卖,行止悠然。问之,则曰:“吾自卖尚能得活,不然空有皮囊,徒奈之何?”铫文广认定此人高才,故而纳为部属。此事诸将多有所闻,每每谈及,不免笑其痴愚。
帅青却知铫文广绝非一时之兴,如今提及此人,自是抱着一试的态度。若傅宪智才军略果真高人一筹,那么混入平乡为奸,不过小事一桩。
不多时,傅宪前来参见,甚为恭敬。帅青先问起他的咳病有无好转,又转告铫将军之意,请他麟选勇士潜入平乡行策。傅宪静静听完,笑道:“此事易尔,请两位大人放心。”
铫文广点点头,从携带的行囊中取出几味包好的药材,塞到傅宪手里。傅宪看了看他,深深躬身,尔后离去。
帅青随后而去,只见他在营中所选,果然多是那些瘦骨伶仃的昂州土民,只二三十个,之后训斥一番,弃矛卸甲,径自北去。
帅青回来小屋,将刚才之事说了出来。笑道:“此人与在下想法不谋而合,可见亦非凡凡也,将军不愧为知人善用啊!”
铫文广笑笑,并不答言。他心知傅宪决非等闲,但他到底如何厉害,也只有见识过之后才知道了。此时的他,心中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想法,就是此行令傅宪统领,潜进平乡会合吕澍,那他们再复臣僚的情形,便可能不复存在了。
骑月城雨军大营。
十日后。
前将军许勇长剑驻地,冷冷地看着不远处城墙外激烈异常的战斗。他身高足有九尺,腰带八围,体格魁梧,双手巨硕,几有千斤之力,乃雨国数一数二的勇士。其父许瓒,官拜上大夫,总揽权秉,故而许勇登坛拜将,甚至一切便宜行事,都毫无顾忌。
此时,战况惨烈,雨军虽攻势如潮,却也逐渐迟缓下来。昨日有偏将谏言应退还平乡,取得补给后再行南下破城,许勇尚在犹豫。巨大的荣誉和想像充斥着他的头脑,似容不得他作出别的考虑。
在此之前,雨国不过是南域最小的一个国家,作为伏氏的附庸,每年还要交上可观的贡献,所谓夹缝求存,不过如此。
雨建国不长,当年土益借口讨伐不义南侵,伏氏旗陵侯刘闻便借此拥兵独立,建号称国,结好土益、天焦等上邦。伏王数加讨伐,雨王为自身存亡考虑,只好同意谈和,降尊称公,所有二千石以上官员任免须请示伏氏等等。然而,因土益暗中出力协助雨公,伏氏亦无可奈何,两国关系才正式确立起来。可以说,雨国之盛衰,全在伏氏一念之间罢了。
如今,作为小邦的雨军侵攻昂州几乎获得全胜,且昼夜围攻骑月,这是何等光耀!虚荣如许勇者,更无罢手之理了。
三万军队,已相当于雨国全力。今在位的雨安公刘苍,为其国第二任君主,兵员四万。雨国人口未有昂州之多,然穷兵黩武,光征发徭役兵役,已令百姓叫苦连天,政治失败,自然会找些另外的籍口转移民众口实,南犯昂州,其中未必没有政治因素的考虑。
然而许勇思度的决非这些。十天前,雨军已经粮尽,不得不靠四处掠夺以及打猎补给,不甘心退兵的许勇急报其父许瓒,北去的催粮官员前后足有四批。
如今,连仗剑傲立的许勇也已经萌生退意。若不是今日骑月城突然出现破绽,一部分雨军攻进城去,他便准备这两日向平乡撤兵了。如今,他反倒决定增派人手募粮行猎,一面再催要粮草。无论如何,他也决不能放过这样好大一个破敌良机。
城头烟尘滚滚,杀声震天。许勇算计时间,忽地吼道:“增兵——”
一甲校禀道:“报告将军,现已无兵可增!”
许勇瞪大了眼睛,道:“无兵?无兵?你不是兵?给我上,上!”
那甲校吓得哆哆嗦嗦,连声称是,连忙退下。许勇重重吁了口气,狂吼道:“攻进城去!骑月所有财宝,某与汝等均分,决不食言!”
忽地,一骑探马盔靡甲裂,由东北方向营门疾驰而来。许勇心中掠过一丝不祥之感,将宝剑缓缓收在匣中。
来人勒马滚倒,哭道:“禀将军,昂州军在广丘袭击我军辎重,放火烧粮!随行千余队伍全覆!”
许勇耳边嗡地一声,身体摇晃两下勉强站稳。“什么?!”
粮秣被烧之事,必如同瘟疫般传遍雨军大营,军心浮动,士气大跌无可避免。许勇再笨,也知道此事是冲着自己来的,虽然骑月城中有屯粮无数,可惜自己再无法得到一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