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重跳回吴历三百五十七年八月丙子。
伏氏奎城平秋殿。夜。
平秋殿是德阳群殿西侧的一处小殿,殿后有小仪祭台,用以祈祷降雨。此时,殿后祭台上燃起二堆大火,柴木噼啪作响,火光映在铜器之上,忽明忽暗。祭台边,尽是身着短衫薄铠赤足之士伍,举放兵器,发出巨大的声响。
殿门打开,从中走出三人,皆是顶盔戴甲,装束肃然。正中一个,却正是昂州牧吕澍!
自赴天焦向武城公主求亲以后,他星夜赶往奎城,一面以手诏命单兴依计出兵,果然在短时间内收服郡中驻扎的伏氏三营。此时恰逢单因作乱,执杀大臣,得到消息的他立刻赶至宫中,急与卫尉玉况、左丞相司马单贺汇合。
单贺字君兴,著名兵法、军事家故丞相单农遗子,与王叔单因同族,但深受其嫉,故一直托身于左相徐栈门下。单贺曾在吴历三百五六年二次伐昂时任参军,其计多为将军徐宏采纳,遂成大功。贺与平德远忘年结交,亦与吕澍熟识,两人学投所好、惺惺相惜。此次派人往天焦远送密函者也是他。
顷刻间,见有殿下军校来报:“禀大人,左相等遭贼兵拘禁,现已被昂州军士救出。大将军为乱贼所杀!”
吕澍“啊”了一声,颓然叹息道:“还是来迟了一步,以至师兄惨死!”
玉况劝道:“将军不必哀痛,单党覆灭只在早晚,此仇可报矣。”见对方微微点头,急命军士释放徐栈。
单贺道:“且慢!”
玉况奇道:“单兄还有何事?如今左相已脱险境,正可指挥平乱……难道兄弟欲相阻乎?”
单贺与吕澍对望一眼,轻笑道:“玉大人,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目下吕子有应诏讨贼之首功,拥王平乱,跳梁小丑无不心悸胆寒;而徐栈徒有虚名,事未发即落入贼手,能得保性命已属不易,谈何‘平乱’争功哉?再说,如今城中戍卒、甲士六成为昂州军。相比之下,徐栈的二营更在何处?依小子之见,此番剧变,伏氏可再无‘二党’,左相之权亦该削弱,以免再生其祸!何去何从,玉大人该考虑清楚吧?”
玉况默然稍顷,愤声道:“单贺,徐相有举荐你的大功,如今你却要卖主求荣,说出这等话来,是何居心?”
单贺冷然道:“何谓卖主?主者,伏氏王也,如今吕大人出兵除贼,洗奸佞、去二党、罢相位,乃至忠于大王者也。伏氏愈强,大王愈强,终为万乘之主也。玉大人所谓‘卖主’,难道徐栈是主不成?!”
玉况词不达意,反被对方抓着把柄,不禁羞愤难当,讲不出话来。转首朝吕澍道:“吕大人!你难道忘了徐相对汝亦有举荐之恩吗?如今趁乱削相,欲置他于何地矣?”
吕澍面色沉静,淡淡笑道:“徐栈数次为吾谏言,澍心中感激莫名。然此来奎城,才知二党之祸殃及万民,单、徐之辈,人人切齿痛憎。且不说单因为乱朝纲,只说徐栈,也是威福自专,横行霸道。夺民田、建豪邸、占耕牛,围自家行辕,谷仓遍野、财帛溢库,哪一件不触犯民生,损我朝威乎?若只因往日私恩便从宽处置,吕澍岂不是自陷于不仁不义之中吗?”
转尔道:“玉大人贤名达于四海,昂土士民亦多有知之者,如今随吾入觐除歼,更是功劳显著。若君肯改换门庭,则乃兆民之幸也!”
玉况连连摇首,将剑铛地弃在地上,哼道:“请恕玉况不能作出这等杵违本心的事来!告辞!”径自离去。
单贺欲劝,吕澍摆手道:“让他去罢。徐栈尽管有过,非大过也,小心谨慎,仍有荣华富贵可享,不必急于动手。眼下除去单党,令新君早日即位,才是大事。”
单贺称是,道:“小弟已命人将后宫嫔妃、众公子等都妥善保护起来。”
吕澍眼中流露出赞许之色,道:“单兄思虑缜密,甚好。城外的局势怎样?”
单贺低声道:“卓、莫二子欲攻,已将城池团团围住。为今之计,该以徐栈之名传二营自回屯地,不得有误。”
吕澍思忖片刻,摇首道:“若如此,则二子更生疑心,必以为徐栈见害,而攻城愈急,城校与昂州军断不能抵御精锐六万……不如以澍之名传书,称新王刻日登位,单徐二党之事片言不提。”
单贺沉吟道:“果然好计!这样一来,卓莫狐疑难决,又不知大人实力,便不敢贸然来攻。待我等除去单党、拥立新王之时,还怕他不来请降么?”
德阳前殿。晨曦。
单因一党,如今陷入了无比的慌乱之中。
虽宫内再无殿中军的影子,然而却另有多支部队,将德阳诸殿包围得水泄不通。内宫卫士抵挡不住,防线渐往闵王驾崩处收缩。
大司农孟宪哭丧着脸道:“这些兵马究竟是什么人?难道竟欲与茂公为敌么?齐大人,齐大人!”
卫士令齐堃盔甲散乱,怒骂一声,没好气地道:“那本就是徐党一系的,难道你们没有看出来吗?”
廷尉鄚妍忽然醒悟道:“看他们装束,该是昂州军士!”
众人一阵恐慌。茂公单因哀叹道:“难道,难道天将丧吾?王后呢?公子珲呢?”
少府公孙述急道:“刚刚所遣人马,皆被昂州军阻挡。昂州军精锐无比,卫士营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啊!”
尚书令陈向、尚书侍郎单缪、尚书左丞胡毋等呆立一旁,拿着兵器的手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猛地,殿墙外无数声音同时大喊;“捉拿单因,捉拿单因!”震天动地,激得茂公单因宝剑竟都脱手坠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内宫卫士军在宫墙旁极力抵挡,杀声惨烈。矛戟相交,不多时围栏边尸首遍地,令人不敢目睹。
廷尉鄚妍偷眼望去,茂公单因已是六魂无主,涕泪肆流,不禁大起鄙意。伸手去拖卫士令齐堃的袖子。
齐堃慌乱地回过头,正逢上鄚妍狡黠的眼光,心中一动,连忙叫道:“鄚大人,你……”
鄚妍嘿嘿道:“齐将军,你是想死还是想活啊?”
“当然,当然想活!”齐堃几乎忘了还有剑刃在手,竟对赤手空拳的鄚妍显出无比的忌惮。
鄚妍哈哈大笑,又复压低声音,“莫怕!我亦有此意,但要靠将军来成全此事。”见齐堃露出不解之色,狠声道:“如今昂州军攻来,依吕澍无敌之才,你想你能抗到何时?再说,他连昂州三营都不放在眼里,区区伏氏禁宫,那还不来去自如?我原以为天下乃茂公所有,故而劝说将军投奔,哪知天算不如人算,先降我伏氏者终受降,如今看来,我等性命皆决于吕澍之手也。将军想活,必投效吕澍;投效吕澍,必以功……”
眼光深深盯住茂公单因,做了个沉沉的眼色。齐堃一震,道:“难道要抓单相请功么?这、这岂不为天下笑话!”
鄚妍发出一阵冷哼之声,道:“笑话?再过片刻,我等命丧于此,那才是笑话!齐将军莫非还想做忠义之臣呢?”
齐堃无话可说,半晌才颓然颔首。鄚妍夺下他的剑,高叫道:“来人啊——给我把单因绑了!”
众皆失色。内宫卫士见命,多不知所措,待鄚妍连吼几声,这才慢慢地四下围上,将瘫在地上的单因五花大绑起来。单因呆瞪着鄚妍,道:“你……贼子敢害老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