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澍失笑道:“鹿?大兄,我知你在劝吾知难而退,可我吕澍何时计废半途过呢?”压低了声音,“单勰乃前师故族,跟随她来天焦的,都是四姓中的佼佼者,然而却无一人入仕,你知是何原因吗?”
刘辛有点摸不着脑瓜,心道这与迎亲有什么关系。口中道:“据说公主不意宦途,改行从商,许是对灭族之事至今未忘罢!”
吕澍摇了摇头,道:“非不愿,是不能也。天焦与霸关系密切,明帝时,卫衡将其妹鹿邑公主嫁与霸王赵殄,两家结亲,后往来联姻,密不可分。武哀伐霸,若非天焦所援之资伫、粮草,凭霸国哀兵数万,就能却敌吗?后霸将越琮攻临泽,据宋州,难以为继;天焦遂来讲和,不仅使霸军趁势落蓬,更掠夺牛马人口无数。岂不知前师若尽起兵马衔尾追讨,恐怕即使越琮、臧虎之能,也必难逃其厄!”
吕澍口中所言“武哀”,乃前师著名皇帝董方,谥“武哀皇帝”。在位期间一力拓展疆土,迁都与霸作战,曾指挥“龙鳍之役”,全歼十万来敌。而越琮、臧虎,则是霸国著名将领,正是壮年不惑之时。
吕澍缓缓叹气,深思了一会儿再道:“天焦之于霸,如臂使指,故而以之代为征伐西陆。往日界思以东、连云山以西诸国中,当属茂国最强,前师次之,绝无霸国之名。而今其久战不衰,隐隐有北阻车河、南御前师之势,难道这真是很容易做到的事吗?”
刘辛似未解一般,苦笑道:“请四弟说得明白些。”
吕澍恍然大悟,笑道:“是我的不是,不该向大兄说这些话。待回国之后,小弟定当为大兄引荐赵喜、单融、郭於三子,都是我同门师兄,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谈经论道,非庸庸可比也!”
刘辛失色道:“饶了我罢!”吕澍大笑。
当下重新摆酒,吕澍谢罪一般,自饮三杯,才重归先话道:“天焦国发兵讨霸,那岂不是自断臂膀么?恒帝颇有明略,不至如此。这也是武城公主为何执意不嫁,又令属下投闲置散的原因了。”
刘辛道:“原来如此。那公主定是要寻一位明公,能洗血她家族大恨,不然还不如孑然一身,伺机刺杀仇家罢了!”
听到这儿,吕澍突地重重拍桌,仰天叹道:“是极,武城公主亦是血性之人啊!”
刘辛吃了一惊,忙拉了拉他的袖子;“和会坊”众酒客却皆往这边望来,稍顷才各自晒笑,又复喧嚣起来。
此时,可凭栏眺望街景的南向一桌突然站起一人,朝吕澍走来,远远抱拳示意。
此人眉清目秀,双眼有神,穿着高贵,不象是一般的人物。走至近前,长揖道:“在下万年侯大司马郭泰之后,单名瑞,字君策,不知足下如何称呼?”
吕澍慌忙起身道:“原来是竞原郭氏后人,失敬失敬!在下姓吕名澍,乃伏氏国人。”
吴陆中历代重视贵贱主从,自单越一统天下,吴陆中无不以为其后人自傲;此后吴朝分崩,臣民更加珍视出身、地位,乃规定,凡在吴朝仕任比二千石三世以上,在各国官至中卿的家族,才有自起字号的权利。各国正式集会场合,皆以能自报字号为荣,家族历史更常挂嘴边。
竞原郭氏,乃吴朝以来著姓;天焦建国后,族人任官无低于千石者,在朝中地位尊崇,而吕澍没有族史,又无字号,自然觉得低人一头。
郭瑞脸上露出讶然之色,笑道:“原来鄙氏这般著名,连伏氏国人都知道!”
刘辛微有怒色,显然是郭瑞此言将伏氏视为“鄙蛮”,多有不敬;吕澍却毫不在意地哈哈笑道:“惭愧惭愧,在下亦是初行天焦,不过一路经天单、子绛等国,多能见贵国兵马,方知已成封邑。”
这下轮到郭瑞尴尬起来,对方点明了天焦侵略他国之实,并且战罢之后,皇帝亲封瑞父成国上公郭祜治开廊、襄南二郡,弹压内乱,实则已将子绛国一部分领土变为郭氏采邑。
勉强笑道:“足下从伏氏来此,难道也是来为你家主公提亲的吗?适才听闻足下之言,似与公主相识久矣。”
刘辛微怔,刚想发话,已被吕澍从桌下踩了一脚。吕澍道:“在下并不识得公主,只是听闻罢了。”这倒是实情。
郭瑞见他不正面作答招亲之事,微微皱眉,半晌才道:“足下还请听我一言,如今武城公主已非比昔日,乃是太后义女,受诏待嫁执金吾冯进将军。冯将军乃金城侯、大司农冯剽之子,家大势大,若招惹了他,徒添不测。”
吕澍抱拳笑道:“多谢郭兄指点,在下谨记在心。”
郭瑞走后,吕澍朝刘辛冷笑道:“哼,看来那冯进图染武城公主,已急不可耐了!这般伪道学士,两相利用,互取其益,可笑啊!”
邱都北驿。黄昏。
吕澍青冠长服,英姿飒飒,出门迎接天焦司空长史曹化。
两人相视大笑。曹化道:“果然是吕公子。听闻足下已官拜州牧,老夫仍是十分遗憾哪!”
吕澍连忙谦逊一番,笑道:“曹公老来益壮,风采不减当年,真是可喜可贺!来来来,里面请。”
曹化与吕澍非是故交,不过在恒帝福康元年,曹化曾出使伏氏,对平德远这名高徒印象深刻,多番礼聘,吕澍拒绝了他的好意。如今却屈才小国,故令曹化嗟叹不已。
两人在厅中落坐,吕澍介绍了自己的大兄刘辛,这才道:“曹公一向可好?晚辈多次欲往邱都来看您老,不料直至今日才有空暇,不想曹公亲来,令晚辈受宠若惊。”
曹化哈哈笑道:“贤侄不必如此,你我也可算是有缘,才能又一次相见。今日老夫若不是听车大人偶然提起贤侄之事,也万万料不到你会来邱都城啊。”
吕澍参观广明场之前,先以伏氏国使身份拜谒了驻扎平陵的长水、射声两校尉,与谈甚悦。曹化与长水校尉车乐乃是挚交,故从中得知消息。
吕澍欣然道:“车校尉刚中有谋,博识多闻,不愧大将之名;与晚辈纵论天下大事,随心而发,妙语连珠,令吕澍受益蜚浅。”
曹化微笑道:“车大人对汝亦赞不绝口,称足下王佐之才,比之崔生、魏臧子亦不下伯仲,如堪为天焦所用,必将能大展宏图,著功立业!”
崔生、魏臧子都乃吴王单越手下著名的军事家,各自传有兵法一册,数百年来为将帅必读。魏、毛、崔、平四贤亦将《崔子十九篇》、《魏臧子》二书作为兵科门生主要学本。
吕澍暗暗心惊,心道自己在不知觉中锋芒毕露,并不是一件好事,也说不定会招来大祸。忙起身谦道:“曹公谬赞了,小侄区区一介布衣,家世寒门,能在伏氏国取得中卿之位,已心满意足,再不敢奢望了。曹公推介之德,小侄只能心领。”
口气一变,亦顺着曹化之言自称“小侄”,更加拉近了彼此交情。曹化闻言,淡淡一笑,道:“那姑且不谈罢。贤侄此来邱都,究竟有何打算,若能用得着老夫的地方,还请明示。”
吕澍慌忙起身施礼,道:“怎敢劳动曹公!小侄此来,原本欲向贵国武城公主提亲,不想今早至北寺里去,已是车马集路,巷陌难行了;小侄心灰意冷,本想明日拜谒曹公后,就此回国。”
曹化哈哈大笑,拈须道:“这武城公主真非比凡人啊,连足下都来提亲,哈哈!不过……这单勰果是绝色,冯太后又视之如女,无论是谁,与之结亲总是再妙不过的事情。”
吕澍心道不假,武城公主才貌双全,太后、恒帝都十分看重;妙的是她毕竟不是天焦国人,没有宗亲、地位等条件限制,故而求亲上门的人才会络绎不绝。
只听曹化又道:“贤侄心志甚高,不会连一面未见就轻言放弃的吧?想必是听闻太后有诏,命其嫁待执金吾冯进,才惹得贤侄如此不安罢?”
吕澍明白适才那番半真半假的话打动了对方,忙故作讪讪地道:“曹公洞察纤毫,小侄又怎能隐瞒呢,正是如此。不知曹公对此有何看法?”
曹化脸色转寒,冷哼一声道:“冯进骄奢淫逸,残暴恣侈,若非太后子侄,早被废杀,亏他还敢心存妄念!老夫问明了尚书台,查无此事,必是矫诏;待三台六府共同奏明陛下,竖子难脱其咎!”
吕澍心下大放,心道理应如此。且不说单勰是前来天焦避难,就算冯太后真要将她嫁与子侄,恐怕也要先掂量掂量朝野的反应。冯进若多行不义,人人切齿,她根本没有任何理由为其下诏赐婚,况且单勰有公主之号,与冯进名份上还有亲缘关系,故极无可能公然“尚公主”。
不过,吕澍仍有太多担心:到底他此来并非请旨出使,而是秘密从昂州私自前来求婚,张扬出去,乃是重罪。何况,面对土益等国家与天焦诸强等对手,他提亲的资本根本不多:昂州地处偏鄙,人少地贫,荒蛮无化;骑月城虽是著名的海港贸易城,但根本不能与任何一国都城相提并论。昂州总人口四十多万,还不足邱都一城户民。
自进入天焦国开始,吕澍首次感到失去了信心。
曹化放缓了神色道:“贤侄有雄韬大略,必能定邦安国,封侯拜相,建立不朽功业。老夫若有女儿,便许配给你啦。”
吕澍心下感动,知他语带双关地提醒自己,亦知他已觉察到自己可能在此事上说谎,忙笑道:“曹公有心了。自来天焦以后,小侄才知天下之大,非等闲之人所能定也,反观伏氏、昂国,皆如井底之蛙,若不励精变革,强兵富民,迟早都要灭国。值此存亡之际,澍又怎敢以一己之私,耽搁于儿女情长之中,不思进取呢?”
曹化笑着摇头,略有深意地道:“老夫与贤侄相识多年,怎不知汝心思?说到底,贤侄想与武城公主一见,若非如此,贤侄治郡急迫之际,又怎有空暇去观我广明场、止马殿呢?”
吕澍恭恭敬敬地起身长拜,正色道:“知我者曹公。小侄此来邱都,正是为自己终生大事。不过公主门禁森严,非王侯、国使不得入,小侄私离昂州来此,未得国书,故而昨日一去便被阻在外。”
曹化惊道:“贤侄怎如此造次!”见吕澍面露无奈之色,叹了口气,“足下如此所为,恐怕也有你的道理。这样罢,待我请司空魏大人荐汝赴会吧!”
吕澍如释重负,称谢道:“曹公对我恩重如山,如父爱子,他日若有急难,小侄必来救驾。”
曹化却叹了口气,颇有些郁郁不乐地道:“老夫最为遗憾之事,就是无法打动贤侄,为我天焦效力!日后各为其主,也不知沉浮若何,不免令人心怀激荡,颇多怅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