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1 / 2)

河流 许开祯 4123 字 2021-07-02

第28章

时间一晃而过,冬季来临了。

这个秋天非常得漫长,非常得萧瑟。黄风一场接着一场,吹落了树叶,吹死了花吹干了草,吹枯了大地。

这个秋天发生了许多伤心的事,让本来就萧瑟的秋天更加萧瑟。

路波走了,谁也没想到,一生被苦难和不幸填满了的路波,会以这种方式离开世界。那段日子邓朝露的思维是混乱的,根本想不清发生了什么,或者正在发生着什么,机械而又麻木地听从人们的摆布,按人们说的去做这做那。

路波被安葬在龙凤峡,就是当年修水库的地方,那座荒芜的山脚下,睡着老书记,睡着地主五斗。秦雨他们给路波安葬的地方,就在地主五斗边上。路波死后,发生过两件事。一是洛巴带人围攻了市政府,要求政府严惩杀人凶手。洛巴他们把打人凶手改成了杀人凶手,那天跟洛巴去的,差不多有一千二百号人,有杂木河水管处的职工,还有西营乡、南营乡的农民,总之人很多,黑压压站满了谷水城一条街道。那阵势,谁见谁怕。

吴天亮不在,出来制止事态的是市长。但市长最终也没能制止住事态,倒是楚雅硬拉着邓朝露去了现场,楚雅先是哭着嗓子求洛巴,求诸位,回去吧,不要再闹了,人死不能复活,就让死者安心地走吧。洛巴当然不听,事发到现在,祁连集团没一位头头站出来,给死者赔个不是,一句道歉话也没有,人家反而理很足,认定路波是带着村民去行窃。尤其老板田大公子,出事到现在面也不露,竟然到国外考察去了。那天的邓朝露眼睛是肿着的,为路波哭肿的,心也是肿的。路波走了,临走居然没能看上她一眼,没跟她说上最后一句话。

他走了,走了。邓朝露脑子里整天响着这句话,神情痴呆,面容憔悴,对周围发生的一切,视而不见。后来是楚雅求她:“小露,你说句话吧,他们都听你的,这样闹没必要,很没必要,我不忍别人再打扰他,让他安静地走吧。”楚雅的表现令所有人困惑,简直跟之前的楚雅换了个人。人们在感激她对路波的这份情时,也在想,是什么改变了她,让她突然地对过去的伙伴有了如此真挚的情谊。路波逝去的这段日子,几乎是楚雅在忙着张罗一切,跑前跑后,处理一切杂务。一旦闲下来,马上进入另一种状态,不声不响地坐在太平室那张石椅上,她的目光是深灰色的,里面苍苍茫茫,布满了雾一样的东西。

那是历史,是过去,是一代人的一生。

是苦难,还有苦难中结下的不解之缘,不悔之情。

邓朝露懂。尽管她恍恍惚惚,神思不定,但她懂,真的懂。她听了楚雅的话,这个时候她必须听话,走上去,冲情绪激动的洛巴说:“让大家都回吧,已经够辛苦大家了,我在这里谢谢你们了,谢谢。”说着朝洛巴鞠了一个躬。这个躬吓坏了洛巴,洛巴心里,邓朝露是圣洁的,是天使,是月亮,是草原上最美的女人。

“两条人命啊,就这么了了?”洛巴显得很犹豫,这段时间他不停地为路波和老支书张兴儒奔走,但他的奔走毫无效果。洛巴才知道,人心并不都是宝石,这个世界上,不少人的心是狼牙石做的。

“回吧洛巴,不要闹了,啥说法也不要,人都没了,要说法何用?我只想让路伯伯早点入土为安,让他去天国。”

让他去天国!洛巴突然地冲人群喊了这么一声,然后挥挥手,毅然地掉转了身子,那些“笨波”还有“把窝”们,居然全听他的。还在市政府官员惊慌得不知所措时,人群渐渐散开,一场风波居然就这么平息了下去。

送葬那天,来的人很多。除路波生前的朋友、同事,毛藏高原和杂木河那边来的人最多。大家自发地排成队,跟在灵柩后面。灵车从省城出发,沿着河流,沿着山,向龙凤峡方向驶去。到了毛藏高原,洛巴放开了嗓子,学他父亲的样,开始“喊山”。他的声音一高一低,起伏有致,低沉雄壮,含着特有的悲凉。飘荡在山间,又特别有力量。那些地道的“把窝”还有正宗的“笨波”们,学他的样,齐齐地喊出声来。

大地立刻进入另一个状态,仿佛整座山脉都在回旋着一种声音,一种力量。

灵车快到龙凤峡时,远远地看见一个人站在水库坝上,手捧白色的山花。秋日惨白的太阳照在他身上,让他苍老中又多出几份悲壮。

那是秦继舟。这个失踪了长达三个月的老人,这一刻却以这样的方式出现。

送葬的队伍看见了他,楚雅也看见了他。这对吵了一辈子的夫妻,路波死后,接连表现出一大串的惊人来,好像路波的死唤醒了他们,更像路波的离开让他们有了某种彻悟。其实不,事后很久,邓朝露才知道,他们这一代人,把很多东西都压在心底,不表现出来。他们表现的,往往是跟他们相反的,而真正的内心,却在另一个地方。

天下雨了。长久旱着的祁连山,那天居然下起了雨。细雨霏霏中,邓朝露看见,师母楚雅走过去,像搀住一棵古老的树一样搀住导师。两个染了白发的人,忍着泪水,走在路波后面。等把路波入了葬,其他人退开,邓朝露就看见,一向高傲的秦继舟率先俯下身子,双腿跪地,点燃纸钱,雨打着纸钱,不容易点着,秦继舟脱下衣服,把它撑成伞状,划着了火柴。他望着新起的坟茔说:“老路,你来了呀,你又一次走在了我前面。好吧,你先到那边,等着我,等着我啊,跟你很多账还没算呢,得算,得算啊。”

雨大起来,噼噼啪啪。好久没见雨的人们有几分兴奋,与葬礼的气氛不那么协调,但这没关系,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师母楚雅也跪下,这些日子一直撑着的她,突然撑不住,扑在丈夫身上,放声大哭。

哭声嘹亮,震得整个山野嗡嗡响。悲恸中的邓朝露扭开目光,细雨蒙蒙中,山色在变,天在变,大地也在变。被秋风吹得枯黄的山,那一刻突然清新起来,山跟天连成一线,向远处延去。那座上辈人建起的大坝,以另一种姿态看着她,也看着这些前来送葬的人。

蓦地,邓朝露看到了水,滚滚而下的龙水河,涌起惊涛骇浪。浪里挣扎的有她母亲,有师母,有导师秦继舟,还有地主五斗。但她看不到路伯伯,真的看不到。邓朝露急了,失声喊出路波的名字。

雨还在下。雨中,师母楚雅跟导师秦继舟仍然默立在路波坟前,不肯离去。雨打湿了他们头发,淋湿了他们衣服,秦雨送过去一把伞,被父亲无言地拒开了。两人站成一尊雕像,站得那般顽固,那般任性。

路波的逝去给了邓朝露致命一击。尽管路波走后不几天,母亲便苏醒过来,可她的心再也晴不过来。那场落在龙凤峡的雨,彻底把她的心淋湿了。

邓家英像是有感应似的,病床上昏睡那么多日子,醒来第一句话,竟是问:“你路伯伯呢,怎么看不到他?”

邓朝露别过脸去,不敢面对母亲。天天盼母亲苏醒,母亲真醒过来,她却不敢相望了。

邓家英像是睡了一次长觉,揉揉眼睛,又问:“露,这是在哪啊,我睡了多长时间,怎么一直在做梦,我梦到你路伯伯了,他掉进河里,五斗这次没能捞上他,快,叫他来,我要看到他。”

邓朝露再也忍不住了,多少个夜里,她守在母亲身边,一边叫着母亲,一边叫着路伯伯。又是多少个夜里,她看着睡熟一般不肯醒来的母亲,一遍遍说,妈,路伯伯不在了,他去了铁柜山下,就睡在当年你们修水库的地方。她曾打定主意,就算母亲醒过来,也绝不提路伯伯的事,提不起啊。可这阵,心里那道堤像是被巨大的力量冲开,她抵挡不住,眼泪更是像掉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在母亲再三追问下,她终是哽咽着嗓子,一边喊着妈,一边说:“伯伯他……伯伯他……”

“你路伯伯到底怎么了?!”才醒过来的邓家英像是意识到什么,猛地起身,抓住邓朝露的肩膀,“说啊,你路伯伯到底怎么了?!”

“妈,路伯伯没了!”邓朝露终于咬着牙,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把这句不该说的话说了。

邓家英果断地出院,没有人拦得住她,谁拦,就跟谁豁命。疯了,真是疯了。病床上躺了近一月的她发起飙来,比健康人还难以阻挡。路波走了,路波他走了!这个声音一次次地奔出来,让她狂躁,让她难宁。她哪还能顾得上自己的病啊,不管医院怎么反对,她都不听,一意孤行的样子像是在医院多留一天,世界末日就到了。

邓朝露这次没有阻拦。生活是能教会人许多的,磨难促使人成熟,也会让人认识生活的全部。邓朝露知道,母亲留在世上的时间不多了,这点她瞒不了自己。在医院这段时间,她跟不少医生交流过,也暗暗拿着母亲的病历去别的医院咨询过,中间还让法国人保罗将病历传到法国,进一步确诊。几乎没有一家医院,没有一位大夫不对母亲的病叹息,大家全都以摇头回答她。失去路伯伯后,邓朝露对生与死看得没以前那么重,那么怕了。人总是要走的,没有谁能永远地留在这个世界,路伯伯会,母亲会,将来她也会。那么,趁活着的这段时间,就让母亲做点想做的事吧。她跟母亲说:“走吧,妈,女儿听您的,我们不在这里做无用功了,我们出去,不论走到哪,就算是天涯海角,女儿也陪着您。”

邓家英一把抱过女儿,心里那个痛哟,能把她一生的泪痛干,可她又那么开心,那么知足,那么的甜!

哦,龙凤峡。哦,路波。人还走在路上,邓家英心已飞向龙凤峡。

秋末的龙凤峡,一派肃杀。

那场迟落的秋雨并未给峡谷带来生机,相反,雨后的峡谷更显苍凉和空旷。树叶在秋风中早已落尽,只留下干黄的树枝,河谷两旁的平地上,草已变成枯色,乱石如同困兽般布满河道。下游曾经办过一家水泥厂,不知啥时倒闭,只留下破败的厂房还有几个高大的烟囱。废墟一般的瓦砾中,几只流浪狗警惕地竖着耳朵,生怕有别的动物突然侵袭到它们自以为拥有的家园。高悬在蓝天上的太阳也像是虚脱了一般,泼洒下有气无力的光。云倒是有,从铁柜山顶慢腾腾移过来,想要遮住太阳,但又遮不住,风一吹,散了。

两只老牛在山脚下打着摆子,它们很瘦,明显是吃不到可口的草,但又不忍心放弃这片空旷之地。在它们的记忆里,这一片曾经也水肥草美过呢。

秦继舟和楚雅没走,葬完路波,别人都回了该回的地方,秦继舟不离开,他跟水库管理处的老张头说好,老张头给他腾了两间房,一间用来睡觉,一间办公。他办什么公呢,整天埋在一堆发黄的资料里,忽而说要搞清当年上山炸石的真相,忽而又说要找出当年头脑发昏的原因。库管处那帮年轻人都以为他疯了,患了老年妄想症,独独老张头认为他没疯,给他提供方便,让他由着性子地折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