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1 / 2)

河流 许开祯 4308 字 2021-07-02

第27章

邓朝露和秦雨几乎是同一时间赶到医院的,邓朝露去的是银鹭大学第一附属医院,邓家英被送往这里。秦雨则去了省人民医院。

邓朝露刚刚从流域回来,北方大学跟保罗他们联合组织的考察活动早已结束,保罗没回国,继续留在流域,为下一个课题做准备。邓朝露本来能休息一段时间,她也想趁此机会多陪陪母亲,她已想好,母亲既然不愿住院,就陪她到处转转,去九寨沟或者西藏。谁知所里又接了新项目,就是跟秦雨他们一同竞标拿到的《祁连山水源涵养区生态环境保护和综合治理规划》。副所长章岩一开始不想让她参加,怕她受到秦继舟影响,给项目添乱,但搞到中间,人手顾不过来,再说没了秦继舟,许多专业问题,章岩吃不准,打电话让邓朝露去。邓朝露不能推辞,搞专业的不搞项目,等于白混。再说一听流域两个字,本能地就憋不住。在山上,她跟章岩发生过争吵,也耐心交流过,这次考察总体说是成功的,章岩采纳了她不少意见,但也纠正了她不少偏颇。邓朝露发现自己在专业上的确有偏颇,这些可能跟导师秦继舟有关,也可能无关。章岩说得对,是她把学问搞古板了,任何事情都脱不开政治,脱不开领导,这是章岩的原话。初听觉得滑稽,甚至有点无耻,可经章岩苦口婆心说了,就觉得人家有理。

邓朝露改变了对章岩的看法,开始用另一种目光打量这位中年女人。她跟母亲一样敬业,一样吃苦,却比母亲会来事,灵活多变,不会一头钻进黑洞,自己都找不到出口。她跟苗雨兰阿姨有点像,但本质上却很是不同。这是新发现,以前邓朝露真是拿她跟苗阿姨当一类人了,看来自己看问题还是有欠缺。

一个在原则之内善于变通的人!这是邓朝露对章岩给出的新评价。当然,这都不重要,不管怎么评价,章岩永远是她领导,是前辈,邓朝露会一如既往地尊重她。邓朝露现在除了关心母亲,剩下的就是流域到底该如何治理,能不能如她们所想,短期内能有明显效果。可章岩告诉她,别做梦。说这话时,章岩脸上露出极少见过的沉重,黑色的沉重,眼里也露出雾状的东西。要知道,章岩有一双漂亮到令人嫉妒的眼睛,就算邓朝露们这般年轻的,也不敢在那双眼睛面前抢占上风,可那天,章岩那双眼,破天荒地没了清澈没了水晶一般的透明,仿佛那双眼睛里,也流着一条浑浊而又悲壮的河。邓朝露才知道,有些东西是捆绑在一类人身上的,对她们这些人来说,责任两个字,轻易是脱不掉的。这点上导师真是错了,没认清章岩是怎样一个人,一直拿她跟苗雨兰混在一起,其实不,真不,两种人呢,有原则性的不同。

也是那一刻,邓朝露感觉自己跟章岩近了,跟现实也近了。

是的,别做梦。章岩还说了一句让她能记一辈子的话,她说:“毁一件东西容易,建一样东西,太难。”说完,丢下邓朝露,忙着改项目报告去了。

章岩没让邓朝露看最后定稿的项目报告,邓朝露也没坚持,突然地,她觉得能理解章岩了。章岩说得对,报告再好,不被采用等于废纸一张,我们做的虽是学问,但必须是能被决策者采用的学问,而不是束之高阁像祭品一样供着的东西。祭品两个字深深刺痛了邓朝露,也让她对自己以前的价值观科学观还有人生观产生了动摇。项目完成后,她们都松下一口气,章岩说:“回去吧,好好休整一下,这段时间忙着你了。”章岩没提她母亲,但邓朝露懂,章岩没说出的话是让她安心去陪母亲。

回到省城第二天,邓朝露接到电话,母亲出事了。打电话的不是别人,正是这段日子她尝试着接触的周亚彬。上次母亲住院,吴天亮有意将周亚彬带去,意思很明显。邓朝露现在成了大负担,她像一块石头,压在母亲心上。邓朝露原本不打算妥协,爱情这东西,勉强不得,她实在不敢想象跟不爱的人在一起会是什么感觉,一定会别扭死。可母亲天天催她。在医院的时候,母亲整夜整夜地睡不着,想劝她,又不敢。好几个晚上,邓朝露醒来,见母亲披衣坐在床上,痴痴地望着窗外。那目光,那眼神,分明在告诉她,母亲是愁着的。路波也不止一次提醒她:“该嫁人了,小露,别太挑,也别太让你母亲操心。”路伯伯还说:“人老了,别的想法都没了,就想子女好,就想子女能早点成家立业。”这些话起初对她是不起作用的,等熬过医院那些艰难的日子,看到母亲默默地流泪、伤神,邓朝露就知道,再不能无动于衷了,再不能让母亲揪心。

不能啊——

邓朝露哭了一夜。第二天,主动给周亚彬打了电话。周亚彬很是积极,当天就坐车到了省城。两人在滨河路走了一个小时,看得出,周亚彬对她很满意,那眼神,那举止,分明是含着浓浓情意的。奇怪的是,邓朝露对这个优秀的男生竟是生不出一点儿感觉。心里也急,也想快快地生出爱慕之情来。中间还尝试着,想拉一拉他的手,或者学那些缠缠绵绵的小情侣,将身子偎依在他怀里。但难啊,邓朝露恨死自己了。每每这种时候,脑子里就会无端地跳出另一个人来,明知那个人已不属于自己,但还是阻挡不住。邓朝露犯了倔,就在那天,就在滨河路边,突然做出一个决定,她要用眼前的周亚彬,彻底赶走秦雨。她要把心腾空,挪出一大片地方来,再也不让那个人占领,要腾给周亚彬。

这次去山上,邓朝露愣是坚持着,不让秦雨的一点消息传到她耳朵。别人谈及秦雨时,她就躲到一边。中间课题组遇到难题,需要秦雨他们那个课题组帮忙,章岩想让她去找秦雨,邓朝露当着章岩面给周亚彬打电话,让他来山上。章岩瞬间懂了,让同所的林海洋去。林海洋没走几步,师妹杨小慧就跟了出去。对了,这个季节,还发生一件事。师妹杨小慧爱上了林海洋。林海洋追求邓朝露不成功,知难而退,回眸一望,竟发现杨小慧在那里痴痴等他。杨小慧那双眼,才是他要找的醉池,才是真爱的所在。于是两人很快投入爱河,欢欢快快,热热烈烈,到现在,已经让人有点嫉妒了。

爱情在别人那里,怎么就如此容易,对自己,却是这般难。

周亚彬很快来到山上,几乎像跟班一样,天天追在邓朝露屁股后面。同所的人都拿她跟周亚彬开玩笑,周亚彬也喜欢他们开这种玩笑。到了夜晚,两人走出住所,往山的深处去,往夜的深处去。邓朝露强迫自己投入进去,以恋爱的心态。可是很不成功,她真是找不到那种感觉啊。后来不得不很内疚地告诉周亚彬,她做不到,她真是没法把那个人从心里赶走,而容下他。周亚彬听了,伤感地看她半天,什么也没说,披着夜色转身下了山。

那晚邓朝露在山坡上坐了好久,直到章岩担心,出来找她,她跟章岩说,她又伤了一个人,一个无辜的人。章岩母亲一样揽住她的肩,宽慰道:“女人是走不出自己的,女人一生总在被自己伤。”后来章岩又说:“越是忘不掉的情,越要忘掉,不然这辈子你就没法活。”

也是那晚,邓朝露听到了章岩的故事,一个忧伤的,没有结局的,非常悲情的故事。

一个美丽的错误。

情是狱,爱是剑,天下女人,没哪个能躲开。

邓朝露心急火燎地赶到医院,医生和护士刚刚走开,病房里站着两个陌生人,邓朝露情急地扑到床边,还未喊出“妈”,就已哭得不成样子。两个陪同人员中年长的一位走过来,声音很轻地问:“你是小露吧,我是沙湖县政府办的,姓王。”

邓朝露抹把泪,问姓王的同志:“我妈到底怎么了,她怎么成了这样?”

“唉……”此人是县政府办副主任,县长孔祥云带来的。他叹了一声,也不知怎么回答邓朝露,只是很同情地说:“发生这样的事,我们深感内疚,我向你检讨,对不起啊。”说完,真就给邓朝露鞠了一躬。

“我妈到底怎么了?”邓朝露哪还有心情听这些,母亲躺在床上,只有微弱的呼吸,头和脸全让纱布裹着,只露出鼻子。她连喊几声,母亲都没有回答。母亲还昏迷着。邓朝露情急地掀开被子,天啊,她看到了一个遍体鳞伤的人!

“是谁干的?!”邓朝露发飙了,掉头转向政府办王副主任,质问的声音如同狼嗥一般。

声音再大有什么用呢,王主任除了检讨,别的话不肯多说。邓朝露再三追问凶手是谁,王主任支吾道,是村民们干的,吴书记正在下面处理呢,相信会还邓处长一个公道。

真的能还回公道?

下午四点,周亚彬急匆匆从市里看来,看到邓朝露,似乎别扭了一下。邓朝露管不了那么多,上午在医院,王主任把吴天亮到南湖村找打人凶手的事断断续续说了,邓朝露听得脑子里轰轰作响,胸腔里有火在窜,两只拳头不由自主握紧好几次。太过分了,瞒天过海、欺上瞒下不说,还敢对监管者行凶。这阵见到周亚彬,着急地问:“凶手呢,找到没?”

周亚彬摇摇头,样子有几分沉重。他告诉邓朝露,是吴书记让他到医院来的:“处长这次伤得不轻,书记让我好好照顾她,跟医院方面做好协调。”

“不需要你们假惺惺,我妈成这样了,还照顾什么?!”一听凶手还没抓到,邓朝露心里的火更大。周亚彬忙着解释,将发生在南湖现场砸车的事说给了邓朝露。邓朝露听的是又气愤又愕然,敢砸市委书记的车,村民们也太野了。

“这事闹得太大,已经惊动了省里。我来时还听说,南湖村民不甘休,要到省里告状。”周亚彬说,他的面色有些紧张,感觉有些话他不方便说出。

“他们告状?打了人还有理了。那个牛得旺,简直就是土皇上。”邓朝露越发激动。

两人说了一阵,几个医生走过来,邓朝露情急地奔过去。上午医生来过一次,邓朝露问了许多,可医生只是摇头,最后告诉她,病人情况很不好,要她做好准备。邓朝露问准备什么,医生却不往明白里讲,邓朝露心里越发没底。这阵见三四名医生同时走来,邓朝露心里像是涌出了希望。可医生是去另一病房会诊的,那边住着一个重症病人。邓朝露跟了几步,有个医生回头说:“你是16床邓家英的女儿吧?”邓朝露赶忙点头,医生看了她一会,想说什么,又没说,叹一声,往那病房去了。

邓朝露的心越发慌了。

秦雨那边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路波出事的消息是宋佳宜打电话告诉秦雨的。那天秦雨跟苗雨兰吵了架,不是为吴若涵,是为秦雨他们搞出的项目报告。《石羊河流域环境改善与生态修复研究》项目秦雨自认为是这些年里搞得最成功的,也是最花心血的。所有调研和考察结束后,他们没急着下山,而是将自己关在白房子,做了长达一周的论证。秦雨这次是把功课做到了极致,允许大家畅所欲言,提出不同看法,也允许大家批评质疑。范院长更是高兴,看他们如此辛苦,专门叮嘱人去山下宰了羯羊,给他们改善伙食,还把自己思考多年的几个问题提了出来,帮秦雨丰满报告。报告彻底修订好后,秦雨带课题组下了山。原以为这样一份报告,一定会得到中心的认同和赞誉。哪知报告呈上去,秦雨接连听到不少消息,先是说丈母娘苗雨兰大发雷霆,指责秦雨完全误解她的意思,没领会到这次调研的精神,花如此长时间,如此大代价,拿出了一堆废纸。接着他被排挤开,中心重新换人马,由老叶挂帅,常健等几个人重新对课题报告进行修改,等课题报告重新定稿时,秦雨才发现,报告让苗雨兰和助手常健改的面目全非。秦雨不服,找苗雨兰理论,苗雨兰只扔给他一句话:“有什么话,回家再说!”

对了,秦雨下山后,没去家里住,那个婚后建起来的跟吴若涵的小家,好像再也回不去了。也没通知妻子吴若涵,他回到了父母的家。父亲秦继舟还顽固地留在流域不回省城,母亲楚雅因为吴若涵的事大病一场,中间还跟亲家母苗雨兰连吵几架,心脏病差点犯了。秦雨只能回家,陪着母亲。苗雨兰为此恼羞成怒,扬言秦雨再不回家,就让女儿吴若涵搬到他父母家去!

这招有点狠,秦雨害怕她们真的这样做。这段时间,吴若涵越发疯狂,成天什么事也不做,专门跟秦雨闹,已经砸过秦雨的办公室一次了,还扬言要找秦雨父母算账,就因苗雨兰跟楚雅吵架时,楚雅说了句:“好好教育你的女儿,我可不想看到她变成当年的你。”苗雨兰母女就不依了,非要问出个究竟,她这话什么意思,当年的苗雨兰到底怎么了?秦雨真是有些担心,母亲再也受不住打击了,以前从没觉得母亲老,母亲在他心里,永远那么年轻,那么漂亮。这次回来,突然地,就觉母亲像一棵风雨中飘摇的老树、枯树。头发白了,上山时秦雨还没发现,等课题搞完回来,就见母亲两鬓染了霜似的白,眼角皱纹比以前深了许多,额上也有了几道掩不住的沟壑。还有,母亲背驼了,走路时晃着,站不稳。记忆中那个美丽漂亮风姿绰约的母亲瞬间消失,站在他眼前的,是一位被岁月击得快要倒下的老人。

对吴若涵,母亲什么也不说,既不在他面前责怪也不抱怨,只用一声接一声的叹息来表达她的困惑。是的,秦雨感受到了母亲的困惑,母亲一定是在想,这门婚姻因她和苗雨兰的关系而起,因她拒绝邓朝露而成了现实。母亲有种自己打了自己嘴巴的痛悔。秦雨想安慰母亲,但除了叹息,照样安慰不出。上次跟吴若涵吵过之后,回到山上,秦雨想了许多,可他找不到出口。犹如一只困在洞穴里的羊,虽然窒息得要死却找不到突围出去的洞口。他也没指望母亲能给他答案。换作以前,秦雨会毫不迟疑地问母亲,接下来该咋办?这次不。秦雨终于知道,以前自己是错的,把命运还有任何困境都交给母亲,是错的。他不小了,该承担一切。

“放心吧,妈,一切都会过去的。”秦雨终于学会像男子汉一样,给了母亲一句踏实的话。可母亲并不踏实,她用充满疑惑和疼爱的目光看了秦雨好久,喃喃道:“就怕过不去啊。”说完,闭起了眼。秦雨走过去,不多话,这个时候说什么也是多余的,帮母亲卸不下负担。只有以最快的速度把这件麻烦事了,断,还母亲一个清静。他伸出手,替母亲捏背。母亲没有拒绝,或者这种交流的方式,是目前他们母子最能接受的。

电话响了,宋佳宜用恐怖的声音说:“秦雨不好了,路老师被他们打了,伤得很重,怕是……”

秦雨还没反应过来,闭着眼享受的母亲突然醒过神:“老路头怎么了?”未等秦雨回答,母亲一把夺过手机,冲电话那头问:“你是谁,路波到底怎么了?”

宋佳宜听出是秦雨母亲,只好将情况又重复一遍。

“在哪家医院?”母亲问完,还给秦雨手机:“快带我去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