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2 / 2)

河流 许开祯 4123 字 2021-07-02

“老了,还能折腾几天,就让他把未了的心愿了了吧,人不能带着遗憾走啊。”老张头一边拍打着身上的土一边对那些对秦继舟好奇的职工说。

楚雅彻底变了,要说这个多事的秋季,发生最大变化的还数楚雅。之前人们的记忆里,楚雅是刁蛮的,不讲理的,凶,而且霸道。尤其跟秦继舟的关系,几乎是一辈子的剑拔弩张,紧张得很,从来没有缓和的可能。丈夫秦继舟离开科研所,幽灵一般在流域窜来窜去时,楚雅一点不急。她冲别人说,已懒得跟他争了,争了一辈子,争出什么了呢,不如由着他,尽情地闹去吧。她的亲家,自以为还了解她的吴天亮专门为此事找过她,让她看在大半辈子夫妻的份上,对老秦好一点。“我们都是从苦中过来的人,现在好不容易能享点福了,就都别折腾,互相关照着把剩下的日子过好吧。再不济,也得为孩子们着想啊,一晃,他们都成家立业了,想想我们这些做父母的,也没给他们做出啥榜样来,那就老老实实的,别给他们添乱。”

吴天亮的话倒也实在,谁说不是呢,他们这代人,的确没给孩子们做出啥榜样,再添乱,实在说不过去。楚雅听了,并不领情,她骨子里就不是一个领情的人,刻板的脸上再次露出年轻时的傲气,不冷不热地回敬吴天亮:“榜样我是做不了,乱我也不添,不过人这一辈子啊,不明白的事很多,糊涂多,清醒少,老秦他是想抓住岁月的尾巴,把不明白的事搞明白,这点,我懂他。”

“懂他?”吴天亮觉得楚雅不可思议,一个记忆中从没替丈夫想过的女人,一个一辈子都以自己为中心的女人,会懂得男人?

楚雅看出了吴天亮心思,笑笑:“老吴啊,说句不该说的,你书记也别生气,别拿我跟你家雨兰比,比不得,没可比性,我们俩看着像,但仅仅是像,但我们做人是有区别的,这区别,你们不懂。”

“不懂?”这话却把吴天亮搞糊涂了,在他眼里,楚雅跟苗雨兰简直如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对待工作像,对待朋友像,对待自己丈夫,更像。可楚雅突然说不像,吴天亮就搞不明白哪不像了。

“算了,说这些没用,说说你,书记位子上还要干多久啊,是不是给自己一点时间都不留下?”

楚雅的话是带着某种隐喻的,可惜吴天亮没听懂,吴天亮还是年轻时的样子,喜欢凡事直白,话也直白,尽管官做了多年,假话虚话也说了多年,但这种隐喻性很强的话,还是听不懂。

听不懂没关系,楚雅也没指望让谁听懂。很多时候,楚雅是自己跟自己讲话,自己跟自己隐晦。这个并不复杂的女人,在刚刚过去的这个秋天里,突然变得复杂,变得让人捉磨不透。秦继舟失踪,她懒得问,更懒得找,就像世界上压根没这个人。儿媳吴若涵惹出那么大事,亲家母苗雨兰隔三间五找上门来,先是和颜悦色讨她的好,想平平妥妥把吴若涵的事搁下去。见她的好没以前那么容易讨,似乎这件事也不会轻轻松松搁下去,苗雨兰只好翻脸,口气一变声讨起秦雨来。声讨来声讨去,仍见她冷着脸,完全没了以前那份热情和相知。苗雨兰就知道,她们之间几十年的友好没了。

再后来,苗雨兰不得不撕破脸,跑她面前大吵大闹。吵闹永远是女人的一种本事,女人遇到解决不掉但又必须解决的问题时,最好也是最笨的办法便是吵闹。苗雨兰吵啊闹啊,骂了许多不该骂的话,恶毒得很。撕了许多不该撕烂的过去,差点就将她和楚雅这么多年共同守着的一个瓶子打开,让里面很多神秘而又发黑的秘密流出来。纵是这样,楚雅都采取了忍。这一次,楚雅的忍耐力真是超级强,强到苗雨兰无法想象,她自己更是无法想象。苗雨兰使出十八般武艺,仍然没能在吴若涵一事上讨得楚雅一句话,苗雨兰崩溃了:“我傻啊,一直以为跟你是交了心的,是世界上最密的,今天我才发现,我们压根就没交过心,欺骗,都是在欺骗!”

真的是欺骗吗?很多个日子,楚雅都在想这个问题,她得不到答案,很多事楚雅都得不到答案。她也不止一次问自己,跟秦继舟的这辈子,她值不值得?儿子秦雨的婚姻上,她到底是错了还是对了?

想到最后,楚雅想到一个人:邓家英!

楚雅终于明白,这辈子,她活到这个人的阴影中去了,所有的努力,所有的争吵,所有的算计还有担心还有怕还有恨,竟都是为了这个人!沉默的楚雅其实是痛苦的,那是比死亡更令人难受的……

直到有一天,她带着巨大的困惑还有痛,悄悄上山。她是想见路波,这个想法很早很早就有了,楚雅觉得,好多心结,可能只有路波才能打开,好多隐秘,也只有路波这儿才有答案。但她不敢付诸行动,难啊,每每想起过去,想起那段岁月里发生的事,楚雅的脚步就犹豫,不敢往前。她曾在很多个夜晚,尝试着拨过路波电话,拨一半,甚至两三个数字,就不敢再拨下去。有愧于他啊,人是不能做下亏心事的,做下了,一辈子都理直气壮不起来。可那段日子,楚雅不想再犹豫了,再犹豫,怕是这辈子都没了机会,必须见他,哪怕他拿茶水泼她脸上,哪怕将她拒之门外,哪怕把她轰下山,她也要见!

杂木河水管处那间办公室兼睡房里,楚雅终于见到了路波,老了,都老了。没想到,路波跟老朋友一样迎接了她,还一个劲说,这远的山路,你咋能亲自来,打个电话,我下山不就行了?这话把楚雅暖的,包袱一下就卸了。她凝视着路波,路波也凝视着她,目光碰在一起,又躲开,再碰,再躲开,就这样反反复复好长一阵子,路波才说:“坐吧,真没想到,你还能来。”

有时候,我们心里那堵墙是自己假设出来的,我们总以为它推不倒,拆不掉,其实我们是被自己挡住了。心有多重,墙就有多厚。世间所有的墙都是能搬掉的,就看我们用心搬还是用手去搬。

这一天,楚雅是彻底放下一些东西了,这得感谢路波,是路波让她能从容地放下。房间里充满宽容,充满祥和的味道,路波像一块发黄的海绵,能把所有的不幸和尴尬全都吸尽,然后挤出清澈的水来,让楚雅看到透明,看到干净。是啊,我们所以活得累活得不幸,最大的根源就是我们内心的不干净。清除掉心灵上的杂质与垃圾,我们就会获得孩子般的纯真。那晚楚雅笑了,尽管谈的是非常沉重的事,但她还是开心地笑了。这笑,已经远离了她几十年,几十年啊。

那晚,在已经有寒意袭来的山上,在杂木河哗哗流淌的水声中,楚雅跟路波做了彻夜的长谈。他们后来走出屋子,踏着即将干枯的草地,沐浴着夜风,走在杂木河边上。顺着那条河,他们好像把一生又重走了一遍,过去看不清看不明的东西,那晚的月光给照亮了。过去带了壳的东西,那晚让秋风给吹破了壳。过去解不开的疙瘩,死疙瘩,也让那晚的河水给冲开了。而高高竖在楚雅心里的那堵坚硬的墙,最终也让路波推倒。

是的,楚雅心里是有一堵墙的,墙挡住了她的视线,禁锢了她的思想,让她在几十年的生活中,只看到阴暗,看不到一点阳光。

这话是路波说的。路波讲完曾经的故事,又讲完邓家英,最后跟她说:“你这人啊,说狭隘吧,也还谈不上,至少比苗雨兰心胸宽广。说自私吧,也不像,你不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活到今天,你也该清楚这辈子错在哪了,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心里老早种下一棵毒草,别人能拔掉,你拔不掉,还死命地给它灌水、施肥,让它凶猛地成长。你被它欺住了,知道不?”

人就怕点不醒,一旦点醒,人就变成另一个样子了。

可惜这一天来得太晚,路波跟她见完面没几天就出事了,楚雅听到消息,怎能不急?联想到前段日子自己的急,楚雅甚至想,难道这是天意,是一种预知?

楚雅不敢想下去。

楚雅不离开水库,不离开铁柜山,不是跟秦继舟缓和了关系,没那么快,三尺的冰,结起来难,解冻更难,化开,真是需要时间呢。她是为路波,一个刚刚在内心里不再仇视的人,一个宽容和不计前嫌的人,刚刚对她进行了心灵救治,却又跟她永诀。楚雅哪能接受这残酷的现实,她的心已被路波唤醒,几十年的寒冰让他饱经风霜的手抚摸过后,暖意融融,可是,那个暖她宽容她的人,却不打招呼地先她而去。

秋末的龙凤峡,回荡着无尽的忏悔,还有生者对死者的追思。从不敢面对过去的楚雅,终于有力量面对自己的过去了,龙凤峡的那些个日日夜夜,一遍遍地跳出来,复活着她,也伤害着她。她看到年轻的自己,糊涂的自己。也看到大坝上长出的爱情,还有爱情中互相猜疑互相伤害的她们。

路波说得对。“你们三个啊,如果不遇在一起,可能都是好人,这辈子也不会过得这么苦,错就错在你们遇到了,而且……”路波没把后面的话说完,但楚雅懂,怎能不懂呢,那个荒唐的岁月,年少的她们,在这座山下,在这座大坝前,有过多少荒唐的事啊。

更荒唐的,除邓家英外,她和苗雨兰,竟把仇恨当财宝,抱了一辈子守了一辈子,完了又可怕地把仇恨的种子播在了孩子们心田,让他们继续着荒唐。

人怎么能糊涂那么长时间呢,怎么能一口井里黑一辈子呢?

楚雅终于承认,当初所以要儿子秦雨娶了她并不喜欢的吴若涵,就是想报复邓家英,报复秦继舟,糊涂啊,真是糊涂。她害了儿子,也害了他们一家。她的内心原来是这般阴暗,这般险恶。楚雅第一次发现,母爱之下,也藏着许多污垢。苗雨兰找上门,不是她不想说话,还能说什么呢?一个巴掌扇在自己脸上,她痛啊。苗雨兰歇斯底里的谩骂与挖苦中,楚雅想的是,这件事怎么弥补,对儿子犯下的罪,怎么恕!

五十多岁的楚雅留在龙凤峡不肯走,到底是在追思路波,还是在逃避自己,连她自己都说不清。

人最怕的是面对自己,尤其不敢面对自己的良心。

秦继舟倒是肯面对了,这两个月,秦继舟走了不少地方,几乎年轻时洒过汗水的地方都去了。站在一座座大坝上,他先问自己的,不是为什么这里水少了、没了、干了,他在不断地鞭笞,当年我干过什么,说过什么,为什么要那么干?问来问去,秦继舟把自己问哭了,老泪纵横。苍凉的泪打在老脸上,生出尖锐的痛。原来从那时起,他就把自己的一生毁了。

毁了啊!

剩下的时间,秦继舟就做一件事,修河!他是把自己当成了一条河,清掉淤泥,拿走卵石。他想让这条河还回本来的面目,想让河里的水清澈、透明,流得欢快,可淤泥太多,他清不干净。他原想把路波也请来,两个斗了一辈子的人,再斗,斗出个结局,斗出个明白来。没想,路波不等他,走了。

这个老右,他居然走了!秦继舟心里那个恨那个憾啊,感觉精神气一下少了许多。不过巨痛过后,秦继舟倒也明白不少。他冲楚雅说:“人总是要走的,你看看,五斗他们睡了多少年,老书记他睡了多少年,过不了几年,我们都会睡在这里,睡在这里啊。”

楚雅不为所动。不管秦继舟是无奈之下的自嘲还是真看透了的释然,她都表现出一个字:冷。楚雅跟秦继舟什么也不说,秦继舟倒是想跟她说说以前的事,问她一些以前不知道的东西,楚雅不,她闭口不提,像是要把过去完全地禁锢在内心里,一个人咀嚼一个人独享,不过每每想得深入的时候,她就情不自禁地抓住秦继舟的胳膊,抓得很牢,生怕一放开,秦继舟就会离他而去。

楚雅内心还是有怕啊。怕这个字,挺折磨人的。

这些日子,楚雅是把自己装进冰库里了,不管想起什么,看到什么,都发冷,打战,控制不住地哆嗦。这个高傲了一辈子的女人,终于低下头来,看石子是怎样硌到了脚心,看野刺是怎样刺破了裤角,扎进肉里。曾经盛气凌人的架势,一夜间被山风吹尽。直到邓家英和邓朝露来到峡里,她僵枯的脸色才活泛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