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康太后,作为先帝的原配妻子,如今已有八十又八。
可相比于已经有些失了底气的皇帝,她老人家的身子骨却格外的硬朗。
人活七十古来稀,像她这般,耄耋之年依旧精神矍铄,走路的时候腰板直挺,甚至都不需要人搀扶。
先帝早年曾经沉迷于练武,但是,大概是没那个耐心,又或者是手中的事物太过于繁重,总而言之,只过了两三年,他就把自己手中的活计丢了个差不多,不过得到了一个武者之身。
但是,被他找来一起学习的孝康太后,虽然天赋不及德妃,但是胜在勤恳,如今,竟也有了六品武夫的修为。
只因修炼的晚了,上了年岁之后,身体之内能够诞生的内息一点一点变少,在六十多岁的时候,修为停留在了六品武夫的境界,日后就再也没有提升。
只是,对于一个女人而言,有这样的境界,有这样的年岁,即便她不是太后,也已经殊为不易。
而且,虽然对于皇帝来说,他是一个不容易亲近的老太太,但是,对于其他人而言,这个女人都是一个十分和蔼十分慈祥的长辈。
素日里,后宫一种佳丽,她最最喜欢的就是前皇后。
可她终究已经死了!
这一日,有宫女来报,说是皇后娘娘请见。
孝康太后便宣了进来。
看着跪在下方的端庄而苍老的女子,那老太太的眸子之中闪过了一丝不以察觉的怜悯。
臣妾参见太后,万福金安!
“丽琼,是你呀!”老太太看清楚了下方跪着的女子,笑着朝着她招了招手,道:“来来来,这边坐,坐母后边上!”
那一头乌发已然金属苍白的女子微微一笑,颤颤巍巍地站起了身来,在宫女的搀扶之下,走到了那皇太后的身边。
皇后这边方一坐下,那老太太就道:“厚照这些年身不由己,可苦了你?”
那女人的手微微的一颤,旋即道:“算不得什么苦,夫妻本是连理枝,自有同甘,便能同苦,他也有他的不容易,臣妾心里知晓。”
老太太又笑,用自己那苍老的手,在对方那花白的头发之上轻轻地揉过,道:“厚照那个小子,一直都不晓得,为什么当初我会选他,更不明白,这些年来,为什么我不愿意搭理他,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臣妾不知!”皇后道:“还请母后教诲!”
这两个老人,当下似乎都已经忘了,今日这一次两人见面,为的是那下个月的皇太后寿诞,自顾自地就说起了别的,就仿佛是多年未见的老友一般。
那老太太微微地叹了一口气,道:“这个人呐,有的时候就是很奇怪,有的事情,明明就是天意使然,怨不得别人,可是,当你看着她的孩子茁壮成长,而前后只差了三日的你的孩子,却要在绝望之中无辜夭折的时候,你就总是会莫名的觉得,上天是如此的不公,凭什么,她区区一个被皇上临时起意宠幸的宫女,就可以生出两个健健康康的孩子来,凭什么高高在上,坐在后位之上的我,却因为一胎夭折,日后不论怎么努力都无法怀上。我的心中也知道,这不怪那个女人,可我就是忍不住恨她,没有任何道理的恨她?每每闭上眼睛,我就会想,为什么夭折的那个,不是她的孩子,而一定要是我的孩子?我想不通,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上天为何是这样的一个安排。所以,一直以来都把气撒在了她的身上!”
皇后听了默默一笑,道:“咱们女人呐,总是这么不讲理的,说到底,都是我们的怯懦,我们不敢把气撒在皇帝的身上,也不敢埋怨天道不公,就只能够把自己心中的仇恨,还有怨气一股脑儿统统地都撒在其他的女人的身上,我们说白了,就是一些胆小鬼!”
一个皇后,在一个太后的面前,说出如此言论,终究是不合情理的。
就连周边的那些默然服侍的宫女,眉头都微微地皱了起来。
可是,那皇太后的脸上,却没有一丝的怒意,而是十分了然地道:“是啊,你说的一点都没有错,我当时啊,就是抱着那样的心态!听起来,似乎很卑鄙,可是,无能的女人,总是卑鄙的,因为她们要活下去,要把那些无奈和悲伤扛在肩膀上活下去,就总是要去怪罪一些什么人的,就像是寻常人家的妻子,怪罪自己的丈夫一样,若不这样,就会显得自己很愚蠢。”
皇后点了点头,道:“其实啊,蠢的只是我们自己罢了!”
“可不是?”
皇后旋即抬起头来,看着那个精神矍铄,眸子之中依旧有清澈的光芒流转的老太太,道:“母后与先皇后在一起的时候,也经常会谈论起这些么?”
“不,”孝康太后摇了摇头,笑着道:“我从来都没有同她谈过类似的事情,她终究和我们不一样,只是一个单纯善良,可怜的女子而已,她没有必要知道太多,也没有必要承受太多!”
皇后的眸子之中闪过了一丝不可名状的怒意,“为什么她不需要,而我却可以?”
老太太似乎没有注意到自己面前这个女人的怒意,只是依旧笑着,目光如同深邃的海水一般,平静地落在了皇后的身上,道:“所以她死了,而你还活着,不是吗?”
女人的心中咯噔一跳。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仿佛被面前的这个老人看穿了一般。
但是恍惚之间,她又看到了那个慈眉善目的女人微微一笑,道:“瞧瞧你,这一大早的,过来请安,一定还没有吃早饭吧,翠儿,去做些雪蛤羹来,这个季节寒热交替,总是容易养成病灶,吃着东西最好!”
“是,太后。”
旋即,那太后竟摆了摆手,示意周遭的那些宫女全部都退去,这才缓缓地道:“其实啊,厚照不知道,我当年之所以选择他,并非只是因为看他有潜力,更重要的,还是因为你。”
“因为我?”皇后楞了一下,“为何是因为我?我记得,我和母后素日里,应该并无交集吧?”
“没错,我们之间确实不曾有太深的交集,”那老太太道:“可是我知道你,因为曾几何时的我,就和那时候的你别无二致,”老太太的目光似乎穿越了时间,落在了一个遥远的节点之上,她的眸子之中,苍老却又有一种别样的光芒!
“那个时候的我,就和三十多年前的你一样,无怨无悔地,一路陪着他从微末之时走来,为他遮风挡雨,为他合纵连横,奔跑行走,终于有一日,他要当皇帝,可是,皇后的位置,却不是给我。”
“可是母后你?”
皇后当下惊讶地道:“可是我从一开始就是他的皇后,对吗?”
“是的!”皇后点了点头,道:“我记得,先帝爷这一辈子只有一个皇后,那就是母后您。”
“你说的没错,我比你幸运的地方就在于,先帝爷终究还是想通了,选择了我,可我比你不幸的地方在于,为了争到这个位置,我失去了先帝的心,这一生,他都在愧疚,他觉得亏欠了那个女人,呵呵,到死,他都把那个女人葬在了自己的身边,和我并列。”
“母后您说的,是当年的凌妃?”那皇后道。
皇太后点了点头,道:“有些东西呀,费尽心思地争来了,却发现那根本不是自己想要的,比如说我,其实我根本不在乎那个皇后的位置,当年先帝爷还是一个默默无闻的皇子的时候,我图的也不是让他当上那个九五之尊的位置,说来道去,我要的,只是他的心而已,为了一个区区皇后的位置,我失了他的心,我得到了天下女人都想要得到的凤冠,却因此失去了自己最想要的男人。”
皇后的目光幽幽流转,落在了那孝康皇太后的身上,道:“母后,您也……”
“皇帝喜欢道家,我也喜欢,”老太太道:“这道家说天下万物相生相克,相辅相成,有的时候,得到本身就意味着失去,而有的时候,失去也未尝不是一种收获!你这些年不曾登上那后位,他十多年羞于见你,一见便觉得心中亏欠,他的心中无论如何总是要有一个属于你的位置!可是,你如今坐上了这皇后的位置,他大概就觉得,自己把这个窟窿弥补上了,自去寻新欢花天酒地,那李馨宁要的不多,却能给他快乐,没有压力,他自是放心大胆地把一切都甩给你,你成功地坐上了这个皇后的位置,可是,却失去了他,不是么?”
“或许吧?”那皇后面无表情地一笑,道:“其实这人生不就总是这样吗?当你想要的时候,无论如何就是得不到,可是当你得到了的时候,却偏偏已经过了那个你想要的时候,也许,那个时候的我,和母后您确实很像,但是现在,我大概已经不会再那样傻乎乎地念着他了,既然这一世为他终究是徒劳,不如市侩一些,做个皇后多好?”
八十八岁高龄的老太太揉了揉那同样苍老的女人的头发。看向她目光依旧悲悯。
“你说的这些,可是自己的真心话?”老太太道。
不知为何,那一瞬间,已经有六十多岁的女子,竟然觉得自己鼻头一酸,声音都带着哽咽了起来。
“自然是真的。”皇后倔强地道。
老人笑了笑,道:“我呀,当年就是想着,你是那几个王妃之中,和我最像的一个人,我想要让你过得比我幸福一点,在你的身上,完成那些我不曾完成的愿望,只可惜,厚照那个小子不地道,你这丫头终究没有能够完成我的愿望,我们归根结底,也只是两个相似的苦命人!”
那皇后的身躯微微地颤抖,她轻轻地抱住了那个如今已然是耄耋之年的老人,道:“所以这些年,您总是不理会他,便是因为这个?”
“自然是的。”年迈的皇太后有些怜惜地揉了揉那女人苍老的脸庞,道:“他让你承受了和我一样的痛苦,他辜负了我的期望,我自然就不乐意理他。”
那皇后还想要说些什么,但是老太太似乎已经没了兴致,当下就稍微提高了一些声音,道:“翠儿,我叫你去做的雪蛤羹,可准备好了!”
这个时候,早就端着雪蛤羹等在了外头的姑娘,赶忙端着雪蛤羹走了进来,一碗放在了太后身边的桌子上,另外一碗,则是放在了皇后的身边!
近身伺候吃饭的宫女们陆陆续续地从外头走了进来,两人的私密谈话当下也就算告了一个段落。
皇后静静地看着自己面前的老人,心中一时之间五味杂陈,不知道该说一些什么好,当下只能够用搪瓷勺子舀了一些雪蛤羹,放入自己的口中,优雅地品尝了一番之后,不咸不淡地夸赞道:“幕后这寿宁宫的厨子,就是比御膳房的要好,单这小小的雪蛤羹,都能够品出不同的味滋味来!”
老太太笑道:“朔风那个老家伙,从六十年前开始,就已经跟着我了,别的手艺倒也一般,就唯独这雪蛤羹的手艺,放眼王都,也找不到一个比他更厉害的人,这老家伙前两年就和我说想要回家,为了这口雪蛤羹,哀家硬是不准,他便哀嚎,说哀家注定的长命百岁,千千岁,他怕是要跟着哀家一辈子,不能够落叶归根了!我就想啊,那老东西在这皇宫之中,好赖还有我这么一个熟人,都说少小离家老大回,笑问客从何处来,,这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那老东西六十年不曾回去,便是回去有能怎样?以前认识的人,怕早就陆陆续续地入土了,保不齐,在回去的路上摔一跤,就先哀家而去了,我可不是傻子,朔风那老小子,就算是死,也要给哀家死在这皇宫之中,等他死了,若是还想回去,哀家自然会命人把他的遗骨送回去的,那老家伙拗不过哀家,总算还是答应了!”
皇后微微地笑了笑,道:“母后这般年岁,还能有旧人相伴,终究也是一件幸事,这样的人,臣妾的身边,到时候若是能有一二,大概也会很开心吧?”
这个时候,一个宫女手忙脚乱地走了进来,跪在了地上。
“什么事情,这么慌张?”
“回禀太后,”那宫女神色略有些难看地道:“方才,方才朔风师父他在做完雪蛤羹回去的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已经,已经没气了!”
皇太后的眉头微微一跳,那皇后的脸色也跟着微微发白,她下意识地就放下了手中的雪蛤羹,再也吃不下去,摆了摆手,就想示意身边的宫女给端下去!
可是这个时候,那皇太后却伸手止住了那宫女的脚步,把目光重新落在了皇后的身上,笑道:“这么珍贵的东西,可不能糟践了,朔风那老东西这一去,咱们碗里的这雪蛤羹,可就是绝唱了,怎么着也得仔仔细细地品尝一番,日后,怕是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皇后当下点了点头,她终究也不好驳了太后的面子,而且,对方说的也确实在理,那雪蛤羹的味道,也确实与众不同,非是她自己吹嘘,因此,那皇后当下也就顾不得晦气,有样学样地,低下头细细地品尝了起来!
雪蛤羹的味道究竟如何,皇后当下已经咩有那个心思真的去品味,今日她知道了一些自己也很是疑惑的事情,但是于此同时,也更像要从这个寿宁宫之中离开了!
此时的他,已不再是那个纯粹的女人,她不能够和那个老太太长时间待在一起,因为,只要和那个女人在一起,她就仿佛看到了年轻时候的那个真诚,美好,善良,纯粹的自己,而现在的她,污浊,肮脏,糟糕,恶毒,已经失去了一切身为一个女人应该有的品质,而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何会变成今日这般模样!
为了他吗?是为了那个皇帝吗?
又或者,只是不甘于自己的努力和付出,就如此这般的付诸东流?
说到底,自己也不过是一个蝇营狗苟,算计天下人心的货色,自己和自己心中憎恨的那个人,没有什么区别,甚至比其他来说更加的过分!
为了达到自己的目标,又或者为了得到那个人所谓的爱,自己甚至不惜毁掉自己亲生儿子的一生,只为了能够获得他的一丝赞许,只为了得到自己心中想要的那么一点认可!
而这一切的一切,走到如今,似乎都只是徒劳。
在那个名叫命运的大网之中,你越是不服输,越是挣扎,就越是会陷入更深层次的泥淖之中,不能自拔。
这个时候,她才渐渐地意识到,也许人们对于痛苦的感知太过于强烈,太过于在意,太过于回味了!
其实,只要不钻牛角尖,只要放开那些事情,自己依旧是那个纯粹,善良,真诚,温和,,美好的女子,就算是容颜老去,华发再生,一切似乎也不会有任何的不美!
终究,让一个人觉得满足的,并非是别人,而是她自己。
而让一个人不幸福的,也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若是自己不允许,皇帝没有办法从自己的身边夺走幸福!
若是她有一颗温柔知足的心,若是她能够好好地爱自己的孩子,这一生走到当下,除了不是皇后之外,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终究,那皇太后说的话,字字句句都刺入了她的心扉。
也许别人确确实实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但是真的让你走到了当下这个地步的存在,并非是别人,而是你自己!
想到这里,皇后惨然一笑。
事情已经走到了当下的这个地步,似乎一切都已经没有了转圜的余地。
她放下了手中空空如也的唐三彩小碗,目光幽幽地望着门外盛放的桃花。
盛年不重来,人生难再晨。
经历过的事情,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再倒回去,一切,都只能够按照命运既定的轨道,接着往前走,一步一步,走入深渊!
“若是,若是这一场谈话,是在一年之前,该有多好?”皇后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惨白的笑容。
“若是。”
又是这个词。
曾几何时,她也曾经想过,若是自己不曾认识这个男人,该有多少。
若是这个世界上没有苏家,那该多好。
若是自己当年,不出手阻止儿子的政变,该有多好?
若是当年在那个男人的面前,自己可以硬气一点,那该多好?
若是这两个字,就代表了自己的弱势和无能。
代表了自己的卑微和拙劣。
代表了自己的恐惧和羞耻。
代表了自己的彷徨和虚无。
皇后微微地咬了咬牙,她知道箭已上弦,刀已出鞘,她再也不能够回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