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弥勒择一良辰吉日,唤凤凰儿来到破庙。那个黄昏夕阳如血,弥勒在暮色里像尊镀金的活佛,笑得安祥。
“好啦,大功告成,你满师啦!”弥勒见到凤凰儿,劈头就是这么一句。
“什么?我都学到了?”
听出不信的口气,弥勒斜睨了她一眼:“你包吃包住养了我半年,师父的骨头都散了,再不走就全化掉,没脸见你师叔。”
“师父!”凤凰儿一听他想走,恢复了从前小孩子的心态,拉住他衣角不放。
弥勒打掉她的手,凛然道:“师父的话,你也不听了?”
凤凰儿心下酸酸,低首道:“我听。”她早预备了这天的来临,不料仍是措手不及。
“你需答应我一事。”
“师父请说。”
“如果你立志做个偷儿,今后只能在有雪的日子才出手。”
凤凰儿一愣,这样一来,南方岂不是鲜少日子能去?即便是北方,亦要等到天寒地冻。
“师父,你是不想我多造孽债,还是……名捕们都患了风湿?”凤凰儿终于忍不住笑道。说来奇怪,和弥勒一起,即便是忧伤也会化成欢快,心情始终在天空飞翔。
弥勒不肯揭破,含糊地道:“这缘故日后你自会知晓,切记。”凤凰儿不依,缠住弥勒细问究竟,他只得笑骂道:“有怪癖就引人注意,引人注意就容易出名。一般人心中,英雄豪杰、高人隐士都有些怪癖,否则和普通人不是没两样?我不出名,就是因为我太正常了,连个绰号都懒得起,给你寻个有趣的怪癖,叫江湖人记得你,岂不是好事?”
凤凰儿一吐舌头,笑道:“谁说师父你没怪癖?我数都数不过来。你通身的衣料呢,须是京城彩蝶轩的手艺,否则就不肯穿;手指甲必留了一分长,整整齐齐,不多不少;我送来的饭菜你每样只吃两口,好像怕我会下毒……不知道的,以为你是什么王孙公子呢。”
弥勒一怔,眼中流出难以察觉的伤感,搔搔鼻子,顾左右而言他:“是嘛,看来我教你的强记术,学得不赖。”
“我没说完!给你备好的床铺,你一天也没睡过,每夜子时一定失踪,可怜我轻功再好也追不上……”
“鬼丫头,你居然跟踪我?”弥勒似怒非怒。
“奇怪的是……上回你做木匠时住破屋,吃狗肉,又脏又邋遢,倒不像同一个人。当然,是真名士自风流,是不是?师父!”
弥勒被她说得赶不急回嘴,兀自盯了她笑。
“如此这些,算不算怪癖?”
“好,好,我认输。”弥勒不再纠缠,“回到先前我说的规矩,你须在有雪的日子才出手,知道了么?”
“如果有样东西关系天下民生,却在南方,大夏天的,我偷是不偷?”凤凰儿坚持问道。心下思忖,师父帮她找的这个怪癖也太怪了些,实在不行只有违逆师命,替天行道是最紧要的,师父也怪不得她。
弥勒看了一眼她倔强的眼神,叹道:“你如此争强好胜,我……也由得你!”眉间略有忧虑之意,凝了一刻,瞬即散开。他放下得甚快,眼中似乎洞悉一切,闲闲地道:“最后这一课,你猜为师要教你什么?”
凤凰儿奇道:“不是教完了吗?”弥勒笑骂:“我的本事你都学到了?大言不惭!你先坐着,不许动,等师父给你变些好东西来。”起身往门外走。他走得很急,被这烦心的徒儿勾出一连串回忆,他不知再用什么心情去面对。过去,竟是再也过不去的呀。
凤凰儿喏喏应了,安心坐等弥勒回来。这一等就等了大半时辰,不觉无聊到眼花。她正想打瞌睡,忽闻得异香扑鼻,钻入七窍,嘴里馋涎顿生,把眼睛瞪得跟螃蟹似的,总算逮到面前一盘色相诱人的粉蒸骨头。视线平移,香浓馥郁的算条巴子,鲜嫩欲滴的裹蒸生鱼,虽然个个只是家常小菜,却长得雍容端庄,秀色可餐,毫无平民俗色。
凤凰儿忍不住拔去竹签,举筷夹了一片鱼肉放入口中,鱼肉鲜嫩顺滑,入口即化,一层裹着一层的滋味,从舌尖慢慢渗出,溜到舌底,直暖入脾胃。一口不够,再送一口,她吃得眉开眼笑,连弥勒站在一旁笑看都浑然不觉。
吃了个半饱,这才顾得上看一眼师父,招呼他同吃。弥勒摸摸自己隆起的肚腩,摇头笑道:“这顿原该你烧给我吃,算是谢师,如今是我谢你,把我养得白白胖胖,不似人样。”凤凰儿接口道:“师父胖了,才像弥勒佛嘛。”弥勒听了大笑,眼角那抹皱纹笑着扬上眉间,凤凰儿看得出神,不知筷上的菜早已跌下。
她想学一身傲视江湖的本事,去偷世间的奇珍,像红线女那样,为天下人偷一个太平日子。她忽然觉得,如果小时候想学偷术,是为了好玩,为了逍遥自在,那么拜弥勒为师之后,她最大的愿望,却是做两件惊天动地的好事,赢他一赞,博他一笑。
而他的笑容,在她少女的芳心中,是最美的风景。
满师后的凤凰儿,第一桩案子是在弥勒指点下做的。弥勒早想告别离去,但她坚持以往所教全系纸上谈兵,逼着他带她出外演练。
“喏,就是这里了。你可认得?”
“明白,此处是江陵首富罗祯的家。”凤凰儿道,她已非吴下阿蒙,举一反三继续说道,“既是首富,一定为富不仁,家中珍藏珍品无数,或有些是不择手段取来,师父想我去完璧归赵,还是小惩大戒?”想想这家她觊觎已久终能动手,不觉兴奋。
弥勒轻轻笑道:“你倒是学了不少成语,呵呵。”
凤凰儿面上一红,如盛开的桃花,艳艳似火。
弥勒移开目光,道:“你只管去偷一尊官窑青釉琮式瓶给我。”
琮是祭地的礼器,琮式瓶方形拱壁,样子好认。要挑出青釉琮式瓶并不难,可是否官窑精品,非要在白花花的太阳下仔细查看胎骨釉面,听音辨声敲打确认不可。
“给你三日。”弥勒丢下这句话,微笑离去。
那夜,凤凰儿在罗府的墙头度过。天杀的罗府家丁,巡逻居然不忘门外,绕着围墙走来走去,害她不得不从这棵树换到那棵树,还时常担心给流浪的猫狗看见,叫上两声让她行踪暴露。
时值初春,凤凰儿冻得瑟瑟发抖,打了半天寒噤,忽地发觉树梢上不知何时多了件葛布披肩。摸上去,心头都是暖的,她渴睡的念头顿时消失无影,打起精神继续监视。花了一夜,统计好罗府守夜的换班时刻,弄明白房屋布局,凤凰儿大为得意。一觉睡到午后,起来后第一件事就是去布衣坊挑衣服。傍晚时回来,提了两件衣裳去找弥勒。
“明日你预备如何?”
凤凰儿举了举手上的缟衣綦巾,神秘地道:“我要混进罗府……”弥勒哑然失笑:“江陵城中认得你的人可不少,换一套衣衫就想骗过别人?”凤凰儿不认得罗府的人,才想混进去做个小厮,探探底细。听弥勒这一说,不无道理,她这张脸万一被罗府中人认出,可就自投罗网。不由赌气道:“那如何是好?你又没教我易容!对哦……”她忽然跳起,佯怒道,“连这等绝技都没传授,我真笨,之前忘了学!”
弥勒笑道:“那劳什子绝技最易让人懒怠疏慢,一时依傍则可,若当它百试不爽,终有日要栽跟头。”
“那……那个小佛祖……我师叔呢?你不是说他易容出神入化,谁也辨不出?”她说话间,又回想起弥勒扮老婆婆的情形,想起那一对大脚,不由偷笑。
“神乎其技,仅此一人矣!”提到小佛祖,弥勒只余望天长叹的份,认真对凤凰儿道,“以偷窃之术而论,高明者先用智、后用技。易容可算一技,但涉及博杂,无论选材、描形、模态、炼神、拟声,乃至仿一人无不似,扮神扮鬼皆神肖……间中学问太多,需穷尽一生心力。为师宁愿你没事摆个风水阵,还可以消灾挡祸,永保太平。”
凤凰儿不知他最后两句是真是假,她凡事爱往好处想,摸摸脸自言自语:“也好,要我扮老扮丑,那可不行。”笑眯眯想想又道,“等我老了,再学不迟。”
乔装混进罗府看样不成了。凤凰儿托腮凝思,想了会儿,两眼一亮,道:“我出去啦。”弥勒好奇,吊在她身后,走了两三条街,方悟她去的是赏珍楼。想是去恶补瓷器赏鉴去了,也不再跟。
赏珍楼老板费天工,一听说凤凰儿来了,团团的笑脸颤微微从幌子后摇出来,手上捧了新泡的阳羡茶。凤凰儿人美话甜,费老板最爱跟她闲磕。不想凤凰儿劈头就是一句:“听说罗大官人家的瓷器,都在此间买的?”费天工长吁短叹:“要都在赏珍楼,我就有银两上京城开铺子去了。”
凤凰儿皱眉,她原想拣个便宜,打听清罗祯家里曾买过哪些瓷器,再寻这官窑青釉琮式瓶,便不太难。费天工察言观色,问:“你又打什么主意?”凤凰儿支吾道:“都说……都说罗大官人珍藏了不少官窑精品,我寻思若是你处买的,我向你讨来看就是。唉,可惜。”
“你要看官窑嘛,”费天工的笑容又浮出,“我藏了十数件,以前你也看过几件,莫非忘了?”凤凰儿大喜,刚想问有没有琮式瓶,末了想到,万一罗府失窃的事传扬出去,这费天工知道太多,官府就多一个证人。当下堆笑道:“既是妙品,多看一眼,就饱一次眼福。”
费天工一拍大腿:“果然识货!你随我来。”
走进赏珍楼后的厅房,费天工微一沉吟,移动案几上一只花瓶,旋开一个小门。猫身进去,在里面招手叫凤凰儿。凤凰儿暗想,这老小儿倒仔细,跟他进去。
费天工点了灯,一架官窑精品引得凤凰儿伸长脖子,一时眼花缭乱。好在琮式瓶模样特殊,凤凰儿看了一遍就已锁定,只待兜圈子勾费天工往这上面说了。
“官窑以天青为贵,粉青为上,淡白次之,若有油灰之色,则等而下之。”费天工摇头晃脑,不无得意道来。凤凰儿捏起一只八方委角洗,左右端详。费天工轻轻一叩,赞道:“莹润如玉,叩之如磬,令人爱不释手啊。”
“我喜欢这个圆洗。”凤凰儿拿过另外一只,“形状圆润,温文敦厚,尽得诗礼之气。”
费天工叹道:“妙呀,小凤凰你真是我辈中人,再来看这几样。”凤凰儿一一评点,搜肠刮肚好话说尽,这才轮到费天工所藏的那只琮式瓶。紫口铁足,胎骨厚重,釉色晶莹润泽,雍雍穆穆有王者气。费天工极爱此瓶,一见便小心捧起,娓娓道来:“官窑琮式瓶唯一纹样便是五节兽面纹。凡玉琮,皆有拱壁、小委角及兽面纹。琮式瓶仿玉琮而制,亦不脱此樊篱。”
凤凰儿里里外外瞧了三遍,点头道:“果然如此。”接下来挑灯再聊,已没了心思。
子时,凤凰儿打着呵欠回家,倒头就睡。赏完官窑精品,费天工意犹未尽,又拉她去看玉器,盖说玉琮勾起了玉瘾。凤凰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被缠得哭笑不得,饿着肚子陪他。结果肚子不争气一叫,费天工过意不去,非让老婆整出一顿佳肴。凤凰儿此时吃什么都无味,一心想回家准备,碍不过面子,一样样悉数吃了,撑得要死。
第三日很快就到。大白天自然不能去,凤凰儿眼巴巴等天黑,一个人躲在房里敲敲打打。时不时又冲出,到铁匠那里盘桓一阵,再风一般赶回。
戌时,与弥勒约好,在罗府旁的巷尾处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