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起话来颇有威慑力,一语既出,众人也不敢再反驳。唯有一名年长的工人,往返运瓷已是多次,也略微听过一些宫中琐事,总觉得眼前这人甚是熟悉。他拖着受伤的手臂,走到白衣男子近前,抬起眼小心翼翼地问:“多亏大人今日相助,我们才能保住小命。敢问大人您尊姓大名,在宫中做何差事?”
白衣男子面不改色,也不避讳,转过脸对着那人,字字清晰地说道:“西厂提督,汪直。”
又行了不到半日,运船终于抵达了京城。
瓷器是只余下碎片了,但为了防止皇上对素三彩存疑,这些碎片也被搬到了岸上,也算是有个对证。
上了岸,汪直让下属带着受伤的窑工和护卫去了间可靠的医馆,自己则将江匪们押进了大牢。近日大患得以解决,他闲闲地漫步回住处,却又听下属来问:“汪大人,窑工和护卫如何处置?”
汪直道:“瓷器碎了,再精致的碎片,肯定也不足以让皇上亲自传唤运瓷的御器师。窑工和护卫待着也没用,就先再养几天吧,这种小角色,皇上是顾及不了的,大概等风声过去,就没事了。”
汪直垂下头,又仔细想了想,补充道:“对了,把那位领头的姑娘留下。虽然这是护卫的失职,但她作为运瓷的负责人,估计着皇上会迁怒。”
下属抱拳,领命答道:“是!”
沈瓷在医馆上药包扎后,仍没有醒来。她在京城无亲无故,独自住在旅店又没人照顾,汪直的下属便把她送到了汪直在宫外的一座园子,顺便拨了两个侍婢过去。
汪直深得皇上和万贵妃的喜爱,平日里出入宫并未有什么限制。他在宫外的园子虽然去得少,但也会时不时来一趟,因此侍婢们平日都会将房间打扫干净。
沈瓷刚住进来,汪直便被皇上传唤进了宫。他将江匪的事做了个简短的汇报,又顺口提及,这次江匪所劫持的运船,装载的正是本次御器厂准备进贡给皇上的瓷器。
皇上闻言,心痛不已。他早先便收到李公公的来信,说是本次研制的素三彩美妙绝伦,由是期待了两个月,却等来这样的消息。他看过碎掉的瓷片以后,更觉愤愤,单是在这破碎的瓷片上,黄、绿、紫三色交融已让人赏心悦目,可惜成了碎片,无法把玩使用。
皇上望着残碎的瓷片,越看越不舒服,简直是怒火攻心,一定要发泄一番。他用力将手中瓷片往地上一掷,下令道:“这次的江匪,全部严惩不贷!还有,谁负责这次运瓷的?撤销其御器师资格,不允许再入御器厂!”
汪直对皇上的这项命令早有预料,虽然保护瓷器是护卫的责任,但名义上,领头的还是御器厂派出的御器师。下面的人出了问题,领头的就算无辜,也得担上责任。
他想了想,慢慢问道:“这件事,主要是江匪的错,其次是护卫的失职,怎么反倒先罚运瓷的御器师?”
换了旁人,听到皇上的命令,怎敢多嘴再问?但汪直不同,他从小便跟在皇上身边,早已被宠惯,想问便问了。
“罚的就是御器师。”皇上靠坐在后面的锦垫上,道,“万贵妃最爱把玩瓷器,但已经很久没有遇上满意的了。不光是这一次,朕对御器厂前几批的成品都不满意,忍了许久,结果这次居然还给我送了一堆碎片!朕看,不光要免除御器师之名,还得重罚。找到人以后,先重打五十大板,以惩罚其失职!”
汪直见皇上又加上了杖刑,忍不住插嘴提醒道:“皇上,这次负责运瓷的御器师,是个女子。”
皇上愣了片刻,神色很快恢复如常。他目光流转,落在汪直身上,说道:“重点不是男子女子,而是表明朕的态度。往常,运瓷入京就是个风光差事,不担什么风险,御器厂都会派比较看重的御器师来。朕这次就先从这个人开刀,然后就是那个督陶官李公公,得让他们清楚,这日子不是得过且过,做不出好瓷,万贵妃不开心,他们也逍遥不了。”
汪直蹙了蹙眉头,原本他觉着这件事同自己也有些关系,便想着帮忙说两句话。可他如今听明白了,敢情不光是因为护瓷不当,还是要提点整个御器厂。再加上还有万贵妃的原因,更难有回旋的余地。这下,那姑娘可要倒霉了。
汪直了解了皇上的态度,方才想劝的话也不再提了,只微微俯首应道:“臣遵旨。”
“行了,我也没什么事,就是你久了没回宫,召你来看看。”皇上冲他招了招手,“来,陪朕下盘棋再走。”
皇上面前的桌上已摆好了棋盘,汪直上前,与皇上对坐,两人皆是一番闲趣。待几轮博弈后,汪直下完棋离开时,已是黄昏时分。
他想了想,没留在宫中的住处,乘着马车,去了自己宫外的那处府邸。
红日西沉,阳光渐隐,暮色静静融在了满天霞光之后。汪直刚迈入门槛,还没走几步,便见拨去照顾沈瓷的侍婢匆匆赶来,道:“大人,您送来的那位姑娘醒了。”
“醒了?”汪直点点头,轻描淡写道,“好,我知道了。”
侍婢见他没了下文,尴尬道:“那姑娘急着要见您,醒来以后,都催了好几遍了……”
“她急着见,我就得马上去吗?收留她就不错了。”汪直不慌不忙地进入内室,褪掉外衣,换了身便装,才出来对守在门外的侍婢说,“让她等着。我得先吃完饭,再说别的。”
侍婢见汪直对这位姑娘并不太上心,颔首称是,退了出去。
沈瓷背部的伤口虽是包扎了,但触碰起来,依旧疼痛难忍。她保持趴着的姿势已是许久,好不容易等到侍婢回来,连忙问道:“怎么样了?”
侍婢答:“主子正忙着,等忙完了,自然会来见姑娘。”
沈瓷听了这话,顿时有种遥遥无期的感觉,侧过头,可怜巴巴地望着那侍婢:“我也没别的意思,我就是想知道他是谁,还有船上那批瓷器怎么样了,不耽误他的时间。我一醒来,就莫名其妙躺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屋子里,总是得了解些什么,心里才安稳些的。”
侍婢仍旧不买账:“既然主子并没亲自告诉姑娘,那么我们这些下人,也不便多说。至于其他事,我们也不是很清楚,还是等着主子来告诉您吧。”
沈瓷听她口气,已知是说不通了,低低嘟囔了一句“怎么这样麻烦”,突然觉得脖子有些酸了,便把头换了个方向,继续趴着。
趴着趴着,她便又睡着了,陷入沉沉的梦境当中。似乎又回到了那艘运船上,平静的湖面突然掀起轩然大波,一个浪潮接一个浪潮地打过来,江匪上了船,抬起满箱的瓷器狠狠往下砸。沈瓷只听得满耳都是瓷器碎裂的声音,她的心也随之破碎。她想奔上前去阻拦,背部却撕裂地痛,逼得她挪不动步,只能停在原地等待。就在这几乎万念俱灰之时,她看见有人乘着一艘小船,风度翩翩地立于船头,手执一把长剑来救她。浓深的眉目,黑洞般的眼睛,像是要把她吸进去一般。这是谁?这是小王爷呀……
沈瓷只觉心都快要飞起来了,是小王爷来救她了。她朝他伸出手,想要碰碰他的脸,碰碰他温润的嘴唇,可还没触摸到,天地便像是要裂开般剧烈地晃动起来。转瞬之后,她从梦境中醒来。
沈瓷缓缓睁开惺忪的睡眼,这才发现了晃动的来源。侍婢站在床边,握着她的胳膊摇她,嘴里还叫着:“姑娘,姑娘该醒了,主子来了。”
见沈瓷终于醒来,侍婢退到了一旁,露出了坐在凳子上的白色身影。沈瓷揉揉眼,反应了片刻,认出这就是那日赶来营救自己的男子,心底不禁惶惶生出悲凉。
小王爷不会来的,他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出现在江面上呢?这个梦,不过是贪嗔妄念,黄粱一梦而已。
“睡得真沉。”汪直只把侧颜对着她,开口道,“说吧,有什么想问我的。”
沈瓷努力撑起身体,将肩膀斜靠在墙面上,勉强坐起来,缓了片刻后虚弱地问道:“请问您是……”
“汪直。”对方简洁答道。
沈瓷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像是曾经听别人提到过,一时没想起来,只好再问:“那日见您率兵赶来,您是将军,还是……”
汪直没想到这姑娘居然没听过他的名号,略感惊讶,答道:“西厂提督。”
沈瓷这下想起来了,如今,就算不知当今宰相是谁,也该知晓西厂厂公的名号。只是坊间的流言中,都说汪直位高权重,一手遮天,想来应该是个心机满腹的中年人,却没想到,竟只是个二十出头的翩翩少年。
沈瓷心里有些矛盾,看他的模样,不像是骗自己的,也不像是有恶意;但毕竟听过传言,都说此人穷凶极恶,混乱朝纲,心里难免有点儿害怕。
汪直见沈瓷久未再语,斜睨了她一眼:“问完了?”遂站起身,作势要走。沈瓷一看便急了,连忙呼出一声“没问完”,对方这才顿了顿脚步,身子却没转过来,说道:“我没那么多时间等着你耗,有话快说。”
沈瓷连忙道:“我想知道,运输的那批瓷器怎么样了?”
“碎了。”
沈瓷盯着他:“全碎了?”
“只有几件残存,已经不顶什么用了。”
听闻此言,沈瓷的肩膀塌了下来,连带着背部的皮肉,也牵扯得一阵疼。她胸口闷得发慌,嘴唇带着颤抖:“皇,皇上知道了吗?”
汪直听她气息不稳,亦知此事对她打击极大,不再用背影对着她,平静地坐了下来,声音却还是方才那般不冷不热:“知道了,我已告知皇上。”
沈瓷忽然觉得头皮发麻,额头有薄汗渗了出来,她立起身体,费力地将脚放在榻下,站起身,向汪直慢慢福身道:“多谢汪大人救命之恩,这次的事情有我的责任,多亏您在其中斡旋,小女甚是感激。之后,就不多打扰您了。”
汪直轻笑一声:“这就要走了?去哪儿?”
“我要去找同行的窑工,尽快回到御器厂,弥补自己这一次的过失。”
汪直双手负立,在月光和烛光的映照下,他那细长的眉眼如有魅惑,更显得容华摄人。他没拦着沈瓷,反倒是笑着让出了一条道:“走吧,不送。”
他这么一说,沈瓷反倒是犹豫了。哪有这样的人,不由分说把她接回府邸照顾,如今还在养伤,却只留下这样凉薄的一句话。
可是,她愣了一下后,还是觉得自己应该早些回到御器厂,刚走了两步,背上便一阵钻心地疼,忍不住停下来歇了歇。
“好了。”汪直等够了,上前握住沈瓷的肩膀,往上一带,直接把她提到了床边,又顺
手将她的肩膀按下去,让她坐在床榻上,开口道,“姑娘别异想天开了,真以为皇上知道了会无动于衷?你已经被下令革除御器师资格,并且不得再入御器厂。今日你从我这个门出去,在外面被人捉住了,便有五十大板恭候着你。我看你这身板,受不了的,这五十大板打下去,不死也只剩半条命了。所以,别想了,先把你的伤养好了,再想出去找死的事。”
沈瓷僵住了,如果不能再入御器厂,不能再做御器师,那好不容易才拥有的今天,岂不是全部付诸东流?那么父亲的遗愿,自己的梦想,又要如何去实现?
汪直以为她是被这五十大板吓傻的,拍了拍她的肩,慢慢道:“这五十大板你也不一定会挨,悄悄寻个道溜走便是。只要你不回御器厂,不回景德镇,皇上也没有心思专门派人去寻你。”
沈瓷喃喃自语:“可是,如果不回御器厂,我又能怎么办呢?”她忽然抬起眼,望向汪直,眸中水光盈盈,“汪大人,如果我主动出现去挨这五十大板,皇上能不能收回成命,让我回御器厂?”
汪直被她这样的目光看得心头一紧,话说得也有些不忍,回答道:“两项惩罚是一起下达的,并没有接受哪一项就废除另一项的说法。五十大板你还可以逃,但御器厂你要是回去,立马就会被发现。”末了,还拙劣地安慰了两句,“就是个御器师的位置而已,没什么用,不需太在意。”
“可是,这对我很重要……”沈瓷咬着下唇,此时此刻,周遭的一切都像是悬浮在空中,令她有种摇摇欲坠的错觉。她在迷惘之中,一下子抓住了汪直的手,低声恳求道,“世人都说您最得皇上信赖,这次遇见江匪,也是您亲眼所见。能不能……能不能请您帮我说说情,只要能让我回御器厂就好。”
汪直皱起眉头,不动声色地抽出了手:“若真的单单是你一人的事,我顺口一说便是。但皇上现在是对整个御器厂不满,要拿你开刀,并不是只为运瓷失败这一件事。”
他抽手的动作惊醒了沈瓷,自己这是怎么了,一瞬间的慌乱,竟向汪直提出了这样的请求。他的拒绝合情合理,自己和他初次相识,能够留在他府中调养,已经是看在运船一事的面子上,怎会为了她去求皇上。
她很快冷静下来,声音很低,却很清晰:“抱歉,方才是小女冲动了,不该如此为难汪大人。既然如此,我便只能再多留些时日,待伤养好再想办法,还请您多担待。”
沈瓷在汪直府中安心养伤,淮王府也正在筹备一件大事。
淮王身为地方藩王,如今又到了回京述职的时候。平日里,藩王未经允许,不能擅自进京,更不得擅离封地。因而,回京述职成了淮王每隔几年的头等大事,可谓慎之又慎。
从前,淮王念在朱见濂年少,没携他一同入京。可今年,朱见濂刚封了世子,若是不带,于理不合。
朱见濂早已掐算好了日子,就等着有机会入京。他是藩王世子,同父亲一样,无召不得入京,很久才能得到这样一次机会。他得知了入京的具体时间后,首先召来了那位熟悉汪直言行举止的旧宫人,向他询问杨福模仿的情况。
提起这事,那位旧宫人便激动地答道:“他学得太快了,我每次只需提点一两句,他试了几次后,便能渐渐摸到门道。原本我看杨福性格憨憨傻傻,觉得至少需要一两年才能练出来,可他在短短两三个月的时间里,竟是进步神速。”
“进步神速……”朱见濂琢磨着他的话,问道,“像到什么程度了?”
“汪直的气场和精髓虽然很难学会,但随意聊几句,只要不接触太久,以假乱真还是可以的。”
不知道为什么,听了这话,朱见濂心底的疑惑反倒压过了喜悦。杨福表面上看起来,不像是擅长模仿的人。又或者,他如今呈现的这副面孔,也是模仿出来的?他心里有些不安,可又想不出,对方能从自己这个逍遥世子的身上得到些什么。自己现在拥有的,也只是财富而已,或者还有一个世子的名声。其余的,他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
朱见濂留了一个心眼,但这步棋,已经出手,就必须走下去。
待旧宫人退下后,朱见濂抚额思虑良久,一言不发。他其实是想说些什么的,可如今,周围已经没有人能让他无所顾忌地敞开心扉了。他叹了口气,转眸看见立在书房左侧的釉里红,那份压抑着的冲动再次弥漫上来。
他等不下去了。
之前,沈瓷即将参加御器厂的终选,完全没心思考虑别的事,他便忍耐下来,想等她境况稳定后再去寻她,也是希望能给她更多施展的自由。他之前派人打听过,沈瓷不出所料地成功通过选拔。如今已是几个月过去,她的状况应是稳定下来,总该能分点儿心思到别处了吧?
他这样想着,喉中便觉有些渴了,唤来马宁,吩咐道:“备马,随我去景德镇。”
马宁微微一愣,劝道:“世子,再过几天就要去京城了,您也知道王爷这些天小心得很。您若是这个时候还跑去景德镇,恐怕会有所耽搁……”
“不会。”朱见濂语气强硬,“不坐马车,仅是策马,你我二人现下赶去,途中休息四五个时辰,明日清晨便可到达,黄昏便能回来。”
“这么着急?”马宁讶异道,“如此奔波,恐怕对世子身体不利,不如等从京城回来再去,也不迟的。”
“不等了。”朱见濂用手撑着桌面,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我等那小丫头片子够久了,再等,黄花菜都凉了。”
马宁闻言又愣了,听这话,世子这次是要跟沈姑娘把话挑明了?朱见濂回头,看见马宁仍在原地站着,用指节叩了叩桌面,提高音调道:“还站着干什么,去备马啊。”
马宁连忙点头,带着点儿喜悦又兴奋的心情,去马厩领了两匹上等的枣红马,准备妥当。
夕阳西下,在渐次黯淡的天光下,两人策马狂奔,朝着景德镇的方向,疾行而去。
次日清晨,朱见濂带着马宁,终于赶到了景德镇。他们只在途中的一家小客栈休息了四个时辰,其余时间便借着微弱的灯光赶路,真算是风尘仆仆。
一夜下来,小王爷想见沈瓷的心情居然没有丝毫回落。他知晓,若是这次见不到沈瓷,便只能等从京城回来后了。但此去京城,是凶是吉,成败与否,他并不清楚。由是,这带着诀别意味的见面,更激发了他的冲动。
朱见濂先去找了李公公。御器厂不能随意进入,还得需李公公替他引路。谁知李公公听到他的来意后,赶忙摇了摇头道:“沈瓷不在御器厂,不光现在不在,估计以后啊,也不会再回来了。”
朱见濂身体猛地一颤,如遭雷击,他震惊而激动地望向李公公,咬牙道:“你什么意思?”
李公公连忙申辩:“这不是小人的意思啊,是上面的意思。”
朱见濂微一扬眉,声音沉冷:“说清楚。”
李公公连忙俯身,一五一十地道来:“沈瓷在御器厂没多久,就新做出了一种瓷器,叫作素三彩。首席御器师想要提携她,就派她做这次的运瓷负责人,结果没想到,路行了一半,瓷器被江匪抢了。皇上原本对这批瓷器期待很高,得知消息后大怒,下令让沈瓷不得再回御器厂……”
朱见濂急切地问道:“江匪劫船,她可有受伤?”
“应该是有伤的,但并无大碍,具体伤在哪儿,我也不知道。被江匪劫船以后,所有的护卫和窑工都被送到了医馆,听说那时候沈瓷也一起被送了进去。可出来以后,却没看见她人,估计是知道自己会承担责任,先躲起来了。”
朱见濂不解:“不在御器厂,还可在民窑做,为什么要躲起来?”
李公公皱了皱眉头,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看朱见濂,犹豫良久才道:“刚才,说漏了……皇上还说,若是发现了沈瓷,先杖责五十大板。”
五十大板!朱见濂睫毛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收拢自己的手指,仿佛要克制住手心的颤抖。沈瓷那样瘦瘦小小的身体,若是在杖棍之下,怎么能承受得住?
朱见濂瞪大眼睛看着李公公,逼问道:“她现在人在哪儿?”
“我,我不知道啊……”李公公嗫嚅了一下,被朱见濂的阵势所骇,艰难地猜测道,“应该,应该还在京城吧。皇上虽然没发动什么兵力去找她,可是出入京城都是需要证明的。按她如今的情况,大概是出不去的。”
朱见濂缓缓收回目光,自语了一句:“在京城?”想了想,觉得她若是一直待在京城,也不牢靠,又多问了一句,“她在景德镇可有好友?若是她回来,李公公觉得她应该会去找谁?”
李公公整理着记忆的脉络,道:“我去卫宗明家做客时,曾经听他说过,沈瓷和他的女儿卫朝夕,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很是亲近。”
“好,我知道了。”朱见濂点点头,与李公公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也不愿再耽搁,同马宁启程去往卫府。
临到卫府门口,还没敲红色的大门,便听见几声银铃般的嬉笑。未几,卫府的门被打开,一个笑靥明媚的女孩从里面走了出来,看见有人堵在门口,不禁“咦”了一声,问道:“你们是谁,来做什么的?”
朱见濂的目光从她脸上扫过,又见她的衣服质料上乘,骄矜贵重,料想这便是卫老爷的女儿,遂问道:“请问姑娘,卫朝夕是否住在此处?”
果然,那女孩答道:“我就是卫朝夕,你们是……”
马宁站出来,替朱见濂介绍道:“这位是淮王世子,我是世子手下的侍卫。”
卫朝夕听了他的名号,立刻反应过来:“来找阿瓷的?”
朱见濂点点头,道:“她回来找过你吗?”
“没有。”
这个答案,在朱见濂预料之中。他想了想,说道:“她现在多半还在京城,估计会想法子离开。我听人说,你是她最好的朋友,若是她能寻路回到景德镇,还望你能先照顾照顾。”
“你不说,我也会照顾的。”卫朝夕撇撇嘴,“不过,什么叫我‘先’照顾照顾,难不成以后,还归你照顾了?”
朱见濂瞥了她一眼,镇定道:“我是这样想的。”
卫朝夕被他的回答吓了一跳,再联想到沈瓷从前同她提起小王爷时的脸红模样,很快悟出了点儿什么。她张了张嘴,一时竟想不出该说些什么。
趁着卫朝夕愣神,朱见濂继续道:“让你先照顾,是因为三日后我将启程前往京城,届时也会努力寻她。只不过防患于未然,先来你这里一趟,做个提醒。”
卫朝夕听到“京城”二字,眼睛霎时变亮,方才的迟滞都抛却了,激动地问道:“你也要去京城?”
朱见濂点头。
卫朝夕眨眨眼,腮边的酒窝泛起,望着朱见濂,连语气都变得温柔起来:“世子,带我一起去京城吧。”
朱见濂看着她的态度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从方才的无所谓瞬间变成了谄媚的语调,不禁笑了:“为什么要带你去?”
这可难倒了卫朝夕,她摸摸头,想了好一会儿,说道:“阿瓷如果回了景德镇找我,我的贴身侍婢肯定会好好照顾她。不过,既然她在京城的可能性更大,我也想同你一起去找。我和她有感应的,距离近了,说不定我就知道她在哪儿了。”她顿了顿,见朱见濂依然没有反应,干脆耍起了无赖,“你要是不带我去,我就在阿瓷面前说你坏话,让她不喜欢你!”
朱见濂觉得好笑,这连心灵感应都搬上来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他没想太多,觉得她想去就顺带去吧,这样的机会本来也不多,便点头道:“带你随行也没什么问题,只是别惹事。到了京城给你另外寻个住处,我可没空儿管你,自己安分点儿。然后回来时,再在路上捎上你。”
卫朝夕觉得朱见濂比沈瓷好说话太多了,居然这样便答应了,她大喜过望,立正应道:“明白!到了京城我就自己管自己,一定安分!”
朱见濂和卫朝夕约好,三日过后,入京的队伍从鄱阳出发,路过景德镇时,顺便捎带上她。
卫朝夕吸取了上次的教训,将激动的情绪掩藏好,收拾行李也是等到夜深人静时,借着月光在自己房里暗暗拾掇。但她毕竟是藏不住事的姑娘,想到即将去京城,她这两天心情甚好,食欲也大增,眼角眉梢都弯弯的,喜不自胜。恰好最近卫府换了个厨子,老爹卫宗明见了她这副模样,只当是这新厨子的菜合她口味,也未多想。
三日之约很快到来,卫朝夕起了个大早,偷偷摸摸溜出卫府,候在城郊的大路旁。她抱着一小袋行装蹲在路旁的草丛里,等了足足有两个时辰,才见淮王的车队缓缓行来。
她站起身,车队没有停下。但朱见濂坐在马车中,冲她挥了挥手,指了指后方道:“你去第四辆马车上,车上还有父王的两位侧室,性子还算温良敦和,我之前已经同她们提过你了。”
卫朝夕眉开眼笑,直点头道:“好好好,谢谢世子。”说完便抱起她的小包裹,小跑着跳上了车。
那两位侧室年纪比卫朝夕大不了几岁,多一个小姑娘说说话,也是一件好事。三个人一路都是有说有笑,到了午膳的时辰,车队停下来,男子在外用餐。至于她们这一车女眷,不宜抛头露面,只需待在马车中便可。
丫鬟将饭菜端进来,还是热乎乎的,闻起来喷香,想必后面还跟着一辆专门负责膳食的马车。卫朝夕一边吃着,一边感叹淮王车队的奢侈。芝麻牛肉、宫保兔丁、莲子粥、栗子糕。出门在外,菜肴虽不如平日丰富多样,但亦算是美味。尤其是那份栗子糕,栗子泥里夹着金糕片和澄沙馅,松软细腻,香甜适口,吃得卫朝夕那颗心都快飘出来了。
“这个栗子糕,一会儿还会再上吗?”卫朝夕垂涎欲滴,眼巴巴地看着另外两人。
其中一位侧室扑哧一笑:“出门在外,除了王爷和世子,每个人分配的饮食都是定量的,姑娘忍一忍吧。”
卫朝夕的嘴里咀嚼着,终于把最后一点儿栗子糕嚼了个干净,但味觉还留着贪恋,一时间坐不住了:“两位姐姐,我……我还是出去问问有没有多的。”
在两位侧室含笑的点头中,卫朝夕轻手轻脚地溜下了马车,四处张望。她先寻了那辆准备膳食的马车,得知栗子糕已全部分发出去,不由得失落。
就在这时,她眼尖地瞟到了一个丫鬟,提着一个食盒,往后方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去了。她的鼻尖仿佛又嗅到了栗子糕的香味,想着在马车内用餐的应当是女子,便兴冲冲地奔了过去,想腆着脸要一两个。
待丫鬟放下食盒离开,卫朝夕轻手轻脚地攀上了马车,轻轻把帘子拉开一角,小脑袋悄悄地探了进去。
这一探,整个人便愣住了。
马车内哪是什么女眷,分明是个颠倒众生的俊美男子,凤目狭长,面如冠玉。
就是……看起来有点儿呆。
“你、你、你……”卫朝夕张着嘴,不知是因为没料到车内是男子,还是被这俊美的容颜摄了心魂,竟是语无伦次。
马车内的杨福,本来稳稳当当地坐着,突然瞧见卫朝夕的脑袋伸进来,也被惊了一跳。
“你是谁?”杨福问她。
“我啊……”卫朝夕指了指自己,看看杨福,又看看食盒中的栗子糕,吞了吞口水,乖乖回答,“我叫卫朝夕。”
“没问你叫什么,问你来做什么的?”
杨福说完,担心卫朝夕半个身子悬在外面太久,容易引起别人注意,又补充道:“你进来说。”
卫朝夕神思略有恍惚,趔趄地钻进来,合上门帘,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的目的:“我,我就是想来问问,你的栗子糕,能分给我一个吗?”
话一出口,见杨福眉宇放松下来,又纠正道:“不,两个。”
杨福看了卫朝夕一眼,有些困惑:“就这样啊?”
卫朝夕咬着下唇,滴溜儿乱转的眼睛在他脸上绕了一圈,憋了半天才开口:“那就,三个?”
杨福看着眼前这姑娘,红扑扑的脸蛋,灵巧的眼睛,期盼从其中自然而然地显露,对着食盒里的栗子糕流口水。看样子,她是真的为了吃而来。
他把栗子糕从食盒中取出,递给卫朝夕:“总共四个,都给你了。”
卫朝夕喜滋滋地接过来,心里想,这人是个好欺负的,长得好看,人又呆,得寸进尺都照单全收。今后要是有什么好吃的,还能上他这儿讨。
杨福看着她:“现在没事了吧,没事就快走!”
“这么快赶我走做什么?”卫朝夕一心想要同杨福拉近关系,坐直了身体,把栗子糕放在桌上,“这栗子糕可好吃了,我也不能独吞,来来来,一起吃。”
她大言不惭,说得好像这栗子糕是她给杨福的似的。她率先咬了一口香甜可口的栗子糕,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杨福没动,重复道:“你还是快走吧,出去以后,也别说糕点是从我这儿拿的,就当没看见我这个人。”
卫朝夕睁开眼,奇怪道:“为什么啊?”
杨福低头抿唇,没回答。
卫朝夕上下瞄了他一眼,嘴里还没停,好半天囫囵道:“你不会是自卑吧?”
杨福抬起眼来看她,嘟囔着:“谁说我自卑了?”
卫朝夕一脸认真地看着他:“一个大男人,吃饭还要躲在马车里,这不是自卑吗?”她边吃边说,“我跟你讲,你用不着自卑,你长得可好看了。虽然有点儿呆,但容貌没的挑。”
杨福默默地看着卫朝夕,头皮发麻,终于忍耐不住,咬着牙说:“你……能不能吃完了再说话?”
卫朝夕嘴里的动作停了,拿着栗子糕的手也悬在半空。杨福看她欲言又止的模样,以为自己这话说得重了,刚准备道歉,便看见卫朝夕呼吸一提,“嗝”的一声,毫不客气地打了个响亮的饱嗝。
杨福把即将出口的话憋了回去,捂住头,不想再看眼前这人了。这真是个姑娘吗?一定不是的,一定不是。
“唔……”卫朝夕舒了口气,方才吃了三个栗子糕,身心都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她笑呵呵地把最后一个往杨福面前推了推,“最后一个了,给你吃,别客气啊。”
杨福彻底没招了,低声下气道:“这位姑……姑娘,您还是上别处玩吧。我的菜都凉了,你要是再不走,我就吃不下去了。”
卫朝夕吃饱了,又听见门外的车夫吆喝着快启程,点点头道:“也好,既然你害羞,那我就先走了。”
她跳下车,拍拍屁股走了两步,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转回头又撩起了帘子的一角,把笑眯眯的眼睛从缝隙里露出来,问道:“嘿,这位小哥,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杨福头上浮起几条黑线,咬牙道:“不必知道。”
“不说就不说。”卫朝夕嘟起嘴,转瞬又笑了,“今天谢谢你的栗子糕,下次有机会,我再来找你玩儿啊。”
说完她便放下车帘,风风火火地跑掉了。唯余下杨福还坐在车内,一脸无可奈何地苦笑。
卫朝夕回到马车上,那两位侧室看她红光满面,笑问道:“这下吃饱了?”
卫朝夕摸摸肚子:“饱了,饱了。”
“是准备膳食的人还留了多余的吗?”
卫朝夕摇摇头,刚要张口,突然想起杨福的叮嘱,转而又点了点头。
提问的人迷糊了:“到底是不是呀?”
“是,就是这样的。今天运气好,准备膳食的马车上刚巧还留了些栗子糕。”卫朝夕解释道,“吃得太饱,脑袋有些迷糊了,想睡觉呢,刚才没反应过来。”
提问的侧室笑了笑,也没怀疑什么,给卫朝夕腾出一片空位:“看你迷糊的,快睡吧,等起来又该吃晚膳了。”
卫朝夕理了理枕头便斜躺下来,闭上眼,嘴里栗子糕的香味还在。她咂咂嘴,唇角不禁勾起了一抹笑意。那个躲在马车里不敢出来的男子,模样那般好看那般俊,他究竟是什么人呢?他自己坐了辆马车,肯定不是普通的侍卫;可那马车又那样破,里面还装载着行李,哦,对,他应该是给王爷照看贵重行李的人。
这样一想,一切都顺理成章了。卫朝夕想,他整天守着硬邦邦的行李,人又像个木头一样,必定很无聊,自己得多去找找他,陪他说说话,可别让他那么俊俏的一张脸闷坏了。
她心安理得这样想着,渐渐就睡着了。梦里还遇见了他,他就坐在她对面,从食盒里一盘又一盘地拿出色香诱人的珍馐,如意卷、龙须面、奶汁角、甜合锦……然后傻笑着看她,憨憨的,呆呆的,不停地说:“吃吧,吃吧,这些都是给你的。”
这可真是个甜蜜的梦境,卫朝夕一不小心,就在梦里笑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