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缘起殊途(1 / 2)

瓷骨(全) 酒澈 10818 字 2020-03-28

马宁按照朱见濂的意思,在外调查杨福,过程颇为顺利。不过仈jiu日的工夫,便完成任务,回府向朱见濂禀报。

朱见濂正执笔临着一幅字帖,见马宁入室,问道:“查明白了?”

马宁抱拳道:“是。”

“这么快?”朱见濂放下狼毫笔,正色道,“说吧。”

马宁道:“杨福自小便是穷困之人,孤儿,七八岁时便在鄱阳郊外混迹,此后数年,都生活在郊外,有迹可循。直到两年前,实在穷得不行,住的地方也没了,想在外找些事做,便去了周围的城镇,可一直没稳定下来,流浪不定。”

朱见濂蹙着眉头听着,思考片刻,又问:“他这两年,去过哪些城镇,停留的时间是否衔接无缝,你可仔细查过?”

“这……”马宁犹豫了,“他独自流浪,居无定所,我的确在几个周围的城镇查到过他的行踪,但之间是否衔接无缝,这个恐怕很难查到。”

朱见濂也知这个要求实在难为人,便没再逼问。他回忆了一番,觉得杨福的出现虽巧,但并无破绽。闭目思索半晌,慢慢睁开眼,对马宁道:“现在出府,随我去见杨福。”

朱见濂和马宁悄悄离开王府,为防范淮王的耳目,他们选择绕道而行,行至一半,躲藏起来,等了会儿,确保无人跟随后,才从另一条小径继续前行。

行至杨福居处,开门的是马宁安排在这儿的丫鬟。马宁看杨福不在她身后,遂问道:“这几日,杨福可有任何异常举动?”

丫鬟摇摇头:“您叮嘱过他不要出门乱跑,他果真就没迈出大门一步,这几日都在院中,吃吃东西散散步,可高兴了,并无任何异动。”

马宁颔首,本想将世子请进堂屋,再叫杨福过来,朱见濂却是摆摆手:“我去里屋寻他。”

临到了屋门口,丫鬟才向杨福通报了朱见濂的到来。杨福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锦缎长袍,整个人便好似变了个样,衬得他那张脸更加英俊了。可他虽然衣着变了,气质却是没变的,朱见濂觉得他看起来憨憨傻傻,虽是锦衣玉食,仍免不了一股乡土气息。

朱见濂打量了他几眼,脸上浮起笑容,问道:“杨兄弟,在这儿住得如何?”

杨福对他这句称呼感到受宠若惊,迭声答道:“很好,很好……”

朱见濂再笑:“不必拘束,在途中遇见,便是你我有缘。”他邀杨福坐下,脑中念头一闪,随口就编了一段话,郑重道,“之前算命的道士说,我从景德镇回鄱阳这一路,会遇见命中贵人。初见你时,我还没想起这话,又走了一里地,才猛然记起,这才将你邀了回来。”

杨福坐了下来,面色惊异,没敢动。

朱见濂又亲自替他倒了茶:“你别介意,我当时没邀你上车,也是有苦衷的。今后,但凡你愿意,就在这儿吃好喝好,绝不会亏待你。”

杨福的神情终于渐渐放松下来,他眼中泛光,屈身点头道:“虽然杨福我没什么用处,也没什么银钱,但是您放心,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一定尽力,一定尽力……”

朱见濂就想听他这句话,无论此人值不值得信赖,都可就此一试。他展颐一笑,又问道:“敢问杨兄弟家住何处,家中又有何人?”

杨福并未犹豫,张口便答:“从前住在鄱阳郊外的一处小破屋里,并没有亲人。偶尔来镇上做工,都坚持不长久。近两年四处漂泊,居无定所。”

他这番话,倒是同马宁查到的一一相符,并无破绽。

朱见濂心底舒了一口气,又与杨福随意聊了些闲话,待日暮黄昏,才起身告辞。

杨福一直把朱见濂和马宁送到了门边。待两人回到王府,驱散四周奴仆后,朱见濂方开口说道:“你去打听一下,有没有被释放的宫女,或是曾与汪直相熟的可靠人物,叫人按照汪直的言行,教一教杨福吧。”

马宁闻言一怔,很快便猜到朱见濂的用意,遂沉声领命而去。

朱见濂这厢正细密筹谋,沈瓷也没闲着。自从跟随徐尚先生以来,她每日都过得无比充实。那些官窑御器师沉淀许久才得出的秘方和技巧,被她在短时间内接受吸收,只觉妙趣无穷。

这日,她正在制作一件压手杯。坦口折腰,自下腹壁处内收,凝重中可见灵巧。这是永乐时期御器厂创烧的样式,手握杯时,于虎口处相贴,给人以契合之感,由是称作“压手杯”。

她拉好了器形,经过印坯、利坯、晒坯,正准备执笔在上面绘制青花。转过头,却见徐尚先生摆出之前磨好的黄、绿、紫、蓝四种色料,正对着画样盘算着,并在图纸上标上相应的文字。

沈瓷见了,不由得问道:“先生,这是做什么呢?怎么还要标注文字?”

徐尚看了看她,将四种色料依次排开,同她解释道:“这宫廷用瓷,可不能像你从前那般随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别说观赏瓷要讨人喜欢,就连餐具也是有规矩的。”他把手中的图纸递给沈瓷,指点她道,“比如,这皇太后和皇后用的餐具是黄釉的,贵妃用里白外黄的,普通妃子用黄地绿龙的,嫔用蓝地黄龙的,一般贵人则用绿地紫龙的。娘娘们位份不同,所用的餐具也是不同的。”他说到这儿顿了顿,忽而一笑,随口接道,“不过,宫中的万贵妃是个例外。虽然是贵妃,但吃穿用度,都不亚于皇后娘娘。”

沈瓷头一次听到宫中轶事,不禁好奇:“还有这回事?”

“当然,皇上宠爱万贵妃,什么都想给她最好的。若是我们做的瓷能得万贵妃满意,那皇上可比自己喜欢还高兴。”徐尚先生看着沈瓷好奇的目光,笑笑道,“若是哪次进贡皇族的瓷器中,有你的作品了,我可安排你去往京城送瓷,届时若得皇上满意,说不定还能得到面圣的机会。”

“京城?”沈瓷回味着这两个字,便觉遥不可及。她从小长在景德镇,后来去了鄱阳,这一回来,还是在景德镇,压根儿就没出过江西的地界。若是能有机会前去京城,她是真的想去看一看的。

“别急着好奇。”徐尚提醒她,“等你能做出进贡给皇上和宫中娘娘的瓷器,再考虑这个问题。送给这些人,光做得好是不够的,还得新。好东西他们都看遍了,就喜欢没见过的式样。”

沈瓷莞尔一笑:“我明白,会时时提醒自己的。”

她低下头,再看手中的压手杯,突然便不想再绘以青花色彩。她盯着这凝重又玲珑的器形,脑海中已在瓷上镌刻出一幅画来——明黄做地,紫龙与绿龙相互戏珠,头尾相衔。黄、紫、绿,这三种颜色搭配在一起,带着一种别样的贵重感,只在心底绘出,就已让沈瓷暗暗称奇。

想至此,她按捺不住,几乎想要直接在压手杯上刻下此图。但这三种颜色是釉上彩,如今还未上釉烧坯,不能直接绘制,只能暂且先将压手杯放在一旁,取过一件已经烧好的圆盘,将脑中的画面重新排布,想要就此绘下图案。

徐尚先生见她突然换了圆盘,还蘸了明黄的色料,问她欲要做何。

沈瓷同他解释了一番,却听徐尚先生叹了口气道:“类似的设想,我也做过,但最后烧制出来的效果并不理想,各种色料需要的烧制温度不同,成品的图案时常不够完整,你还是打消将三色直接绘于釉上的想法吧。”

沈瓷执笔的手悬在空中,不免有些失落。她缓缓将手放了下来,脑中的图案却仍呼之欲出。她盯着眼前的这口圆盘,用手摸了摸光滑透明的釉料,突然心生一计。

此时的彩瓷,还处于一个极不成熟的阶段。一来,彩料难配,十分昂贵。二来,温度难控,对于釉上彩的烧造工艺,还处于初级阶段。

如今在御器厂,彩料是有的,要如何才能让烧制成功的把握更大呢?

沈瓷萌生出一个念头:用素胎。

素胎,便是陶瓷生了坯,但还没有上釉时预烧的胎。这种胎可以增强坯体的强度,搬运时不容易损坏,更重要的是,用素胎上彩釉时,不会因为浸湿坯体而导致坼裂。

但素胎也有缺点,便是容易造成瓷器釉面的开裂,俗称“开片”。自然开片的纹痕,是不会深入到胎骨的,仅在釉的表面形成纹路。

沈瓷想,如果彩料膨胀是导致“开片”的原因之一,那么如果她先用刻刀在素胎上刻画好纹样,然后再将彩料填充进去,是不是能够弱化这个问题呢?

她将这个想法告诉了徐尚先生,徐尚思索了片刻,虽然未曾实践,但亦感觉可以一试。

徐尚先生取了几件刚拉好的瓷胎,交予沈瓷,自己也拿了几样,开始用刀细细雕出纹样。初试验时,并未尝试太复杂的图形,预备先画些简单式样,先入窑试验几次,若能成功,再精细做。

两人的刻刀在胎上笔走龙蛇,逐渐形成了图案。上透明釉时,将刻好的图案留出,先将其用高温烧成素胎。待出窑后,再在素胎上施彩,并用低温烧制。

素胎,是高温烧制成的;釉上彩,是低温烧成的。两次入窑的心血,再加上彩料的昂贵,都注定了这一器物的稀少珍贵。

沈瓷站在窑炉外,望着一排排上好釉的素胎被送入窑内,心情忐忑不已,不知这一次,窑火又将赋予它们怎样的生命……

鄱阳的天气,已是连阴了数日,空中云层坠坠,却又久不落雨。朱见濂略觉胸闷,刚坐下,便见马宁从外面回来,已完成了朱见濂交代的事。

这些日子,马宁暗中打听,竟真在江西寻得一位从前皇宫里的人,且与汪直有过短暂的接触。马宁盘查此人履历是真后,将他带回了鄱阳,望他能够帮助杨福学会汪直的言行举止。

朱见濂心头一震,命马宁立刻带着那人去见杨福,自己收拾了一番,也立刻启程了。那被叫来教杨福的人本是一脸不解,待见到杨福后,竟是忍不住跪地,当即拜道:“见过汪大人!”

气氛僵冷了片刻,朱见濂与马宁对视了一眼,没有说话,最后还是杨福手忙脚乱地扶起了那人,揉着脑袋道:“你认错人啦,我不是什么汪大人。”

他言语一出,那人才意识到不对劲,再看看这身形,这气度,着实与汪直不太一样。他退后一步再打量了一番杨福,嘴里喃喃念道:“像,真的是像。”

杨福一脸困惑,问他:“汪大人是谁?”

那人并未作答,转而看向朱见濂,指着杨福问道:“您希望我教的,便是这人?”

朱见濂点头。

杨福更困惑了:“要教我什么?”他想了想,眸中骤紧,慌忙道,“我大字不识一个,诗书都不会的。”

“别急,此事并不需你识字。”朱见濂道,“杨兄弟,这些日子,我待你不错吧?”

杨福听了这话,不免心惊,慢慢开口道:“很好。”

朱见濂笑笑,屏退了其余两人,继续对杨福说道:“我上次说,杨兄弟是我命中贵人,你可还记得?”

“记得。”

朱见濂敛了笑,换上一副凝重面容,蹙眉道:“如今,我果真遇见一件事,有求于杨兄弟,不知你能否答应。”

杨福面露惊异,眼眸却是微微一亮,似已等候这话多时。他沉默半晌后,方开口道:“杨福一生,从未像这段日子般逍遥自在,全靠世子您垂青。您有什么吩咐,杨福若有这个能力,一定会全力而为。”

朱见濂没想到,看似憨厚呆怔的杨福,竟能说出这番话来。更何况,如今他还没提出要求,杨福便将任务包在自己身上,实在纳罕得很。但此刻,欣慰的情绪暂且压下了怀疑,他抬头看向杨福,肯定道:“这件事,只有你能做……”

“我?”

朱见濂神情肃穆:“此事关系重大,你附耳过来,我说与你听。”

一炷香后,朱见濂已将事情的大体轮廓讲给了杨福。杨福反应慢,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又把朱见濂的话掰开拆解重新问了几遍,终于明白自己要做什么了。

朱见濂瞧着杨福神色,目光锋利地扫过去:“能行吗?”

杨福醒了神,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未答复朱见濂,立刻应声道:“世子的恩情,杨福记得,必会尽力。”

朱见濂心道,但愿他真能记着。嘴上却未出口,只郑重叮嘱道:“此事重大,成败皆以你为关键。你若学不像汪直,入不了皇宫,或是入了皇宫被拆穿,我们的努力,便会付诸东流了。”

杨福登时紧张起来,低低答道:“是。”

朱见濂这才点点头,感觉没有什么话要说了,不禁沉默下来,心底微微叹息。

如今,箭已备好,只待弓弦拉满,飞驰而去。那四年前的往事,似乎又离自己更近了一步。可是,事情进行得这样顺利,他却未觉喜悦,反是暗暗有种未知的惶恐,蔓延开来。

感到无趣,朱见濂起身离开。待跨过院子的门槛时,久未落雨的天空竟然坠下了几滴雨珠,将天地模糊,也将他无所适从的心情晕染开来。

他望着这潇潇秋雨,突然觉得有一些冷了。梧桐的落叶铺满径道,足底踩上去,发出“呲呲”的响声,在寂静的秋雨中,竟也显得十分生动。

他踏着满地的狼藉,伸手掬了一捧雨水。到这时,他终于承认,自己是有些孤独了。身边的人一个个离自己远去,父王如今还处处提防着自己,已辨不清能够全心信赖的还有何人。他自己也是变了的,在这片寂寥中,曾经散漫游离的小王爷已是不复存在。

没来由地,他突然想起了沈瓷。她当初成了孤儿,独自来到淮王府的时候,也曾有过这般感受吗?如今她怎么样,过得好不好,是不是离她父亲的愿望又近了一步?就像如今的他,似乎也离四年前的恩怨,更近了一步。

瓷器入窑后,沈瓷在窑炉外守了三天三夜,随时记录火势状况和窑内氛围,终于熬到了灭火的时刻。

等待冷却了一整天后,祭香,拜窑神,终于等到出窑。窑工们将一件件匣钵取出,她同徐尚先生便随后一一查看。

放在窑炉边侧的瓷器,基本都没有成功。可是当打开中央几件匣钵时,竟是令人眼前一亮。

绿、黄、紫,三种颜色恰到好处地融在同一瓷面上。以黄作底色,紫绿龙纹戏珠,头尾相衔。虽然徐尚先生说试验期间的图案应该以简单为主,但沈瓷还是忍不住将心中构想的图案绘制到了盘上,经过烈火的灼烧后,竟比想象中更加庄重华美。

“这……”沈瓷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手捧着瓷盘,心底百感交集。徐尚先生也愣了愣,小心翼翼地从沈瓷手中接过瓷盘,不由得感慨道:“居然成功了……这,这可是从前未曾出现的陶瓷品种了。”

“是吗?”沈瓷眼中晶亮,谨慎问道,“那,这种瓷应该叫什么才好?”

这倒是给徐尚先生出了个难题,他的手捏着下巴,凝神思索了半晌,提议道:“不如,便叫素三彩,如何?”

“素三彩?”沈瓷问道,“是因为瓷胎是素胎,所以取了这个名字吗?”

徐尚先生点点头,又摇摇头:“这只是其中的一个原因。颜色中,红为荤色,而你选取的是黄、绿、紫三种色料,因色彩中没有红色,便取之为素三彩。”

沈瓷听了他的解释,亦觉有理,也想不出更为恰当的,欣喜同意道:“行,那便就叫它素三彩好了。”

徐尚先生的胸中仍有激动的情绪在沸腾,他再次端起瓷盘,用手拂过图案雕刻之处,因为釉料均匀,基本摸不出凹凸的质地。其造型庄重,胎质细腻,款式又极为新颖,已能达到呈给皇室的贡品标准。

他们又将剩下的所有匣钵扒开,除了方才那件外,还有一件绘了花卉的瓷杯烧制成功,只不过图案稍微简单了些,送给一般的妃子把玩,倒也不错。

“满窑的瓷器,在试验时,能烧出两件成品,已是不错。”徐尚先生掐指算了算时间,道,“如今距离送瓷入京还有两个月的时间,你便在这两个月主烧素三彩,别的都先放一放。但愿这次的新瓷器,能得到皇上的喜爱。”

沈瓷本就有如此想法,于是赞同地应了一声“好”。

“还有,”徐尚先生看了看她,补充道,“若是做出的成品不错,这次送瓷入京,便由你来担任首要运瓷人。”

“我?”沈瓷身形一顿,惊异中带着欣喜,“真的吗?”

“我还骗你不成。”徐尚先生扬了扬眉,又补充道,“前提是,我们还得做出上得了台面的素三彩。这次一整窑出了两件,接下来保不齐碰上失误,说不定一次都出不了一件,得抓紧时间。”

沈瓷认真地点了点头。

徐尚先生又问:“这一次烧窑的火势状况和窑内氛围,你可有记载?”

“都记着的。”

“那好,下次还用今日这位把桩师傅。我先去寻几个刻画功夫好的御器师,这两个月便辛苦一些,争取将素三彩作为这次进贡的主体。”

沈瓷从徐尚先生的语气中感受到了他对素三彩的重视,心中的激动快要满溢出来,她强自将情绪按捺下去,颔首道:“明白,沈瓷一定竭尽全力,完成这批官窑瓷。”

接下来的两个月,沈瓷便再也没闲下来过。徐尚先生是宽宏的人,虽然沈瓷只不过是他的学徒,但他亦没有凭借这点将制出素三彩的功劳全部揽在自己身上。他是觉得自己老了,无须再争夺这些名利,虽然名义上,这次素三彩的大批烧制仍是他主导,但落到实处,他却常常让沈瓷出面。

这样的行为,无疑让众人颇为惊讶。当初许多人皆以为沈瓷仅仅是侥幸入选,如今得知素三彩的主意竟是她先提出来的,也不禁在心底暗暗佩服。

李公公作为督陶官,虽然什么事都不爱管,但如今皇上对御器厂盯得紧,他若是再拿不出点儿成绩,这位置便难保了。由是,听说最近御器厂创烧了素三彩这种新瓷,李公公抡着羽扇,也来看了。这一看,便定住了眼,迫不及待找人向京城传信。信上说的是,自从皇上对贡瓷不满后,他李公公加紧钻研,终于,这一次御器厂研制出了一种新瓷,皇上定会喜欢。

李公公想,皇上会不会喜欢其实说不准,重要的是先稳住他的情绪,别突然不耐烦,在瓷器送到之前,便把他的官儿给撤了。

经过两个月高强度的制瓷,素三彩终于确定作为此次入京进贡的主要瓷器。而沈瓷,也同徐尚先生承诺的一般,成为这次进贡的首要运瓷人。若是瓷器得到器重,甚至能够得到面圣的机会。

临出发的前一天,沈瓷去了卫府,想同卫朝夕做一个短暂的告别。

“我要去京城待一段时间,这些日子你若是找不着我,可别奇怪。”沈瓷道。

“京城?”卫朝夕的兴致来了,“你去京城做什么?”

沈瓷忍不住腆然笑了笑:“送一批瓷器入宫。”

“还能入宫?”卫朝夕原本是趴在桌上的,听了这话,噌的一下站了起来,激动道,“这等好事,怎么能少了我?”

沈瓷愣了愣:“你也要去?”

卫朝夕看向她,坚定地点了点头,只过了须臾,肩膀又塌了下来:“我是想去,但我爹肯定不让。”

沈瓷失笑:“那还能怎么办?只能听你爹的话了。”

卫朝夕嘟着小嘴,单手叉着腰,仰着头想了片刻,突然眼睛一亮,乐呵呵道:“不如,我先跟你一起出发,然后再让下人告诉我爹,等他知道的时候,我们早就跑远了。”

沈瓷的唇角抽搐了一下:“不行,这样你爹会担心的,若是出了事可怎么办。”

“能出什么事!”卫朝夕笑起来,腮边显出两个甜甜的小酒窝,拉了拉沈瓷的衣袖,“你就带我去吧,我从来没去过京城,去开开眼界也好。更何况,有你在,我能出什么事。”

沈瓷看她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知晓此刻是劝不动她了,正在心底斟酌此事是否可行,卫朝夕已拍了拍她的肩,兀自说道:“那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啊,等你出发的时候,我就随送瓷的队伍,与你一同出行。”她并不给沈瓷回旋的余地,话还没说完,便已是一溜烟儿地跑开,嘴里还说着,“好啦,我先走了,我得回去先收拾收拾行李。”

待跑出了七八米远,她忽又顿住了脚步,转回头看着沈瓷,挤挤眼,叮嘱道:“说话算话哟,可别不带我走。”话毕,这才彻彻底底地跑掉,如同一阵风,去得无影无踪。

沈瓷真是哭笑不得,这么一件事,怎么就在卫朝夕的自言自语中定下了呢?不过,长长见识也是好事情,毕竟就连她自己,也对这一次的京城之行充满了期待。

翌日清晨,运瓷入京的队伍已整装待发。一件件御用瓷器被放置在木盒中,小心翼翼地搬上了船。

瓷器是易碎之物,不宜马车颠簸。景德镇临江,因而此次运瓷,便是走的水路。

沈瓷正督促着工人将瓷器小心轻放

在船上,突然有人在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转过头一看,是卫朝夕那张笑靥明媚的脸。

“你真来啦?”沈瓷问,“你爹知道吗?”

“他要知道,我还能来吗?”卫朝夕蹦了蹦,一脚踏上船板,“我连大船都没坐过呢,这次可算圆了梦了。”

她转着眼珠子左看右看,样样都有兴致,仰头望了望高高的船桅,便走得更近了些,要细细去观察。

沈瓷拗不过她,便先由她看去。直到所有的瓷器都一件一件被搬上了运船,她才松了一口气,也准备上船去。

可是,她的脚还没踏上船板,眼前“嗖”的一下便出现了一道黑影。待她回过神来,定睛一看,竟是闻讯赶来的卫宗明卫老爷。

卫宗明今早听丫鬟说,卫朝夕昨日便在收拾行装,似有远行打算。卫宗明心中奇怪,匆匆忙忙跑去朝夕房里一看,果然人已经不在了。他知道卫朝夕与沈瓷要好,顺着一打听,便知道今日沈瓷将要送瓷入京,赶忙找了过来。

“你,你给我回去。”卫宗明揪着卫朝夕的耳朵,却也舍不得下手太重,半拎半推地把卫朝夕弄下了船。

“放开我!”卫朝夕抓开卫宗明的胳膊,用手揉着发红的耳朵,嘟哝着,“我不就想去个京城吗?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卫宗明气得胡须一翘一翘:“你一个闺中小姐,随处乱跑,让别人怎么说?我还想着让你嫁一户好人家,你没个正经样子,可别坏了自己的姻缘。”

卫朝夕嘀咕:“我还省得了……”

“什么?!”卫宗明凝着眉头问。

“没什么。”朝夕不由得噘起嘴,知道老爹这次是铁了心不让自己去京城,向往地再看了看即将远行的运船,满眼失落。

“还看什么看,跟我回去。”卫宗明抓住她的胳膊,把她往回家的路上拽。末了,他还转过头,狠狠地瞪了沈瓷一眼,满是责怪。

运船即将启程,船上的伙计吆喝了好几声,沈瓷不宜再耽搁,赶紧上了船。桅帆飘扬,碧波荡漾。船头掠江而行,分开一条水路。层层波浪携着银白的水花掠过船舷,然后在艇尾汇合,留下一条烨烨发亮的水带,这水带向两边逸散,又扩大到旁侧的湖面上,泛起粼粼波光。

运船已行了三天三夜。

这段日子,水势平和,天气晴朗,一路都是顺风顺水,并未遇到什么阻拦。已近京城,想来也没什么人敢在天子脚下动土,大家都放松了警惕,聚在一起东聊西扯,气氛甚是欢悦。

意外便是在这时候发生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四艘船从四个方向分别包抄,渐渐围了上来。船不大,但运作灵巧。尖锐的船头如同离弦的箭,长驱直入,转眼已成逼仄之势。

“这,这是……”掌船的师傅虚着眼打量,只见那四艘小船上各站着几个人,一身匪气打扮,手里操着家伙,刀枪都已备齐,眼睛贼眯眯地将这艘运船扫视了一遍。掌船师傅骇得发抖,扯着嗓子大叫:“救、救命啊!江匪来了!”

此刻,运船上闲聊的人才回过神来,个个惊惶不已:“江匪,怎么会在这儿遇见江匪?”

“是啊,这条水路临近京城,以前都没事的啊!”

“糟了糟了,若是御用瓷器不能送到皇宫,我们这船上的护卫和工人,指不一定会有什么下场呢……”

“别说了!”沈瓷厉声打断了聒噪的人声,抽出随身携带的小刀,“吵有什么用?他们看起来人多而已,又不一定打不过。护卫准备!”

听了她的话,护卫们立刻拿起武器,提高警惕,站在船舷之处,蓄势待发。

眼见着江匪越来越近,沈瓷额上的汗也涔涔落下。她是这次运瓷的负责人,若是出了事,枪打出头鸟,指不定就瞄准了自己。这次运瓷,是她难得的机会,若是搞砸了,皇上一怒之下发了话,或许今后便再难出头。

两方人对峙而立,持续了片刻,领头的江匪突然狡黠一笑,从腰上抽出一把长刀,“咔”的一声,狠狠地朝船板上一插,沉声道:“上!”

对峙的状态彻底瓦解,江匪一个个朝运船上攀来,不一会儿,两方便搅在一起,全力拼杀,难解难分。

这群江匪根本没把船上的人放在眼里,目标只在货物。护卫冲上去拦,刀刃相见,手腕一转,便是血花四溅。江匪们本不想伤人命,但眼见这群人死命护着这批货,劲儿便上来了,横举大刀,不由分说便要硬闯。

青灰的天光下,只见长刃舞动,散出摄人的凶光。

江匪分成两批,一批挡住运船上抗争的人,另一批负责搬运货物。护卫的人数不多,再加上江匪是一群亡命之徒,砍起人来不要命,不多时便落了下风。眼见着瓷器就要被搬走,窑工们也慌了,心一横,一窝蜂涌上去想要帮护卫,场面顿时变得混乱不堪。

忽而一阵喝声传来,似有一阵风,携着凛凛寒气而至。沈瓷觉得这喝声的来源不像是船上的人,转过头去看,但见一白衣男子,眉宇傲气,凤眼细长,站在一条制作精良的小船前端,双手负立,风流自成,是个不可多得的俊美男子。就在男子身后,十名戎装军人整齐站立,正朝沈瓷所在的运船驶来。

离船舷还有三四米距离时,只见最前方那男子足尖一点,直接飞身上船。他身后的军人亦是气势昂扬,丝毫不拖泥带水,朝那群江匪直奔而去。

这些人,竟是为了救援他们而来!

寥寥十人,虽然不多,但看得出训练有素,招招式式都在点上,绝对不是普通的军人所能及。尤其领头的白衣男子,疾步挥剑,不多时,情势便发生了逆转。

江匪节节败退,渐居不利,已搬到船舷的瓷器被生生阻拦下来。先前他们便被这群护卫死命不放货物的行为激怒,如今眼睁睁看着将要失败,索性举起了手中木箱,用力将瓷器抛入滔滔江水之中。

一个人带了头,剩下的江匪也争相效仿,就算不靠近船舷,也在原地狠狠地摔下装瓷的木箱。沈瓷看着江匪们近乎疯狂的行为,耳膜被那阵阵瓷器碎裂的声音刺激得发聩,禁不住要冲上前去拦。

在一片混乱之中,沈瓷身后突然出现了一个江匪,已是砍上了瘾,高举着刀,正欲往她的背上刺下去。沈瓷还在往前走,那江匪已小跑加速,离她越来越近。突然,耳畔似有一阵风呼啸而过,伴随着一道迅捷的白影,掠到了她的身后,一把卡住那江匪的手腕,同时往边侧一扭,刀的方向已偏离要害。

只是这江匪之前小跑的速度太快,惯性也太大,刀刃歪斜的程度,还不足以避开沈瓷。锋利的刀刃从她的背部斜划过去,响起了血肉连同布帛一起被撕裂的声音。未及要害,却是疼痛非常。

她如同一块没有挂好的绸布,软软地跌了下去,白衣男子一把扶住她的身体。眼看船上战况已定,便不再插手,迅速将衣袖撕下一块,熟练地给她包扎了两圈。

沈瓷受了刀伤,已晕了过去。江匪一个个被绑了起来,强行跪在地上,眼里还狠狠的,咬牙切齿。

白衣男子看着这群江匪的眼神,嘴角勾起轻蔑的一笑。他将沈瓷交给旁侧的军人,慢悠悠踱到江匪头子面前,看也没看他,问道:“知道你们今天为什么被逮住吗?”

江匪头子哼了一声,没说话。

白衣男子瞄了他一眼,道:“抢货也不看看地方,此处已临近京城,敢在皇上眼皮子底下动手,你们早被盯上了,就等瓮中捉鳖。”

江匪头子闻言,脸色顿时煞白,惹上宫里的人,这可不是小事情。这一次,可真是触到霉头上了。

听白衣男子说自己是宫里人,船上的窑工和护卫倒是瞎猜测起来。莫不是因为这一次做出了素三彩,皇上不放心,所以叫人半路来接应?想至此,有护卫便问道:“您是专门来保护我们的?”

“什么?”白衣男子轻飘飘地瞟了他一眼,“我抓我的江匪,专门保护你们做什么?”

那护卫的脸色暗了下去,嘟囔道:“我还以为皇上尤为期待这批瓷器呢。”他想了想,望着这一船的狼藉,又道,“不过也好,若是专门派了人来,瓷器还交不上去,或许情况比现在更惨。”

白衣男子从他的话中听出了端倪,问道:“你们这船运的是御用瓷器?”

那护卫低低答了一句“是”。

白衣男子也愣了片刻,方才江匪把木箱朝江里扔时,他并未拼尽全力阻拦。一来,当时情况太混乱,抽不出手来加以保护;二来,他只以为是普通的货物,不想为此打断抓捕江匪的任务。

可事实上,这并非一艘普通的运船,而是满载着官窑瓷的船。他知道,皇上最近对瓷器看得紧,对这批新进的瓷器很是重视。他挥挥手,唤过一名下属,吩咐道:“去查查,瓷器毁坏了多少。”

那军人领命,不一会儿,查完回来汇报:“禀大人,从瓷器碎片来看,的确是官窑瓷,但是,除了少数几件完好的以外,其他都破碎或者沉入江底了。”

船上的窑工和护卫闻言,顿时怨声载道,有些憋不住怒火的,还过去踢了跪在地上的江匪几脚。白衣男子见状,耸耸肩:“那没有办法了,此次误了御用瓷器的事,是你们运势不好,只能看皇上心情如何了。”

有护卫扑通一声跪下:“您可要为我们做主啊!这不是我们的错,是遇到江匪了啊!”

白衣男子已有些不耐烦:“我自然会提起江匪的状况,但并不代表皇上就会因此息怒。越是他重视的事,办砸了,惩罚或许会更重。”

船上立马哭声一片,白衣男子听了心里烦躁,不想再与这些人交谈,觉得还是找个能担起责任的人才好。他寻了个离他最近的窑工,随意问道:“你们这次,领头的运瓷人是谁?”

有人指了指他身后:“就,就在您后面呢,晕倒的那位。”

白衣男子回头一看,瞧见旁人扶着的沈瓷,而她依然闭目不醒。她背对着他,方才绑住的绷带已徐徐渗出了血迹,看来伤口比他想象中更深一些,需得尽快入京救治。

“行了。”他不想再多废话,下了决断,“先回京城再说。我得交送这批江匪,你们当中也有人受了些伤,需及时医治。其余的,以后再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