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密云暗涌(1 / 2)

瓷骨(全) 酒澈 8870 字 2020-03-28

京城的寂夜,云雾缭绕,池中的水波倒映着粼粼的月光,寂静无声。

沈瓷背上的伤已经好了许多,她时不时会下床走动。今夜别来无事,她披着大氅在院中散步,唯有呼啸的长风伴随左右。

院中种了几株朱槿,一树火红的花,映着波光清影,分外妖娆。春露浓重,染湿了她的裙裾,也不知在原地转了多久,她懒懒地坐了下来,正盯着颓落的花瓣呆呆出神,却看见一双乌皮靴踩在了一瓣蜷缩的红色上。

她愣了一下,顺着靴子抬眼往上看。汪直穿着一件泼墨流水云纹白色绉纱袍,剪裁精细,显得格外修身挺拔。

“深更半夜的,你一个姑娘家,不好好养伤,跑到这儿来赏什么风景?”汪直立在沈瓷面前,俯视着她,俊美的侧脸映在影影幢幢的光线中。

沈瓷将头靠在膝上,低声说:“我在想今后怎么办,不能再回御器厂,我就不知道自己今后应该去哪儿了。”

汪直就着月光看了她一眼,撇嘴道:“唉,纠结什么呢,别只盯着这一块儿了。那破御器厂有什么好,在督陶官李公公手底下干活,还能痛快吗?”

沈瓷抬起眼看他:“你认识李公公?”

“不熟,有过交情,不喜欢他那人。”汪直说得直截了当,一分情面都没留,扬了扬眉道,“又想得利,又不愿做事,皇上早看不惯他了,要不了多久他就会被撤职。”

他这话,倒是同沈瓷想的一样。只不过汪直为人口无遮拦,想什么便说什么,也不怕得罪谁。可沈瓷讲这话之前,必定会先思量思量。

“可如今我一出去就可能被抓住,还能怎么……”

沈瓷的话问了一半,忽然见汪直身后有一个人影疾冲过来,陡然改口:“小心!”

话音未落,人已随声而至。但汪直反应更快,抽出腰上的长剑转身横挥,与对方的长剑斩在一起。

剑影重重,眼花缭乱。

沈瓷连退几步,准备跑去搬救兵。汪直却是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收起长剑,拍了拍那人的后背:“又玩这种把戏,都过时了。”

沈瓷定在原地,再回头去看,便见汪直冲她抬了抬手:“不用着急,这是兄弟,王越。刚率兵从西北打了胜仗归来,开个玩笑而已。”

沈瓷绷紧的神经霎时松开:“兄弟见面都这个路数吗?”

王越瞟了眼沈瓷,又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汪直,一脸“你怎么在府里留了个姑娘”的嫌弃表情,开口道:“好久不见,你倒是有了好兴致,深夜里跟小姑娘谈心呢?”

汪直仍是镇定自若:“你管得宽。”

王越被他揶揄了一句,也没介意,笑道:“话说回来,你最近应该挺忙的吧?一个个藩王在这几个月入京述职,西厂免不了需要一番查探。”

如今朝纲,正是东西厂针锋相对之时。早在明成祖永乐十八年设置的东厂,由宦官管辖,凌驾于锦衣卫之上。而当今皇帝,又加设了西厂,权力凌驾于东厂和锦衣卫之上,活动范围自京师遍及各地。

西厂直接听命于皇帝,不受其他任何机构和个人的牵制,而汪直又是西厂提督,在各位藩王入京之际,他必定需要紧查行踪,以免节外生枝。

汪直点点头道:“事情是不少,先派人查着,并非事事都需我亲自来盯着。”

沈瓷听到藩王入京,头脑中不禁嗡声一片,紧张地看了眼汪直和王越,忍不住问道:“江西饶州的淮王,近日也会入京吗?”

汪直知晓沈瓷是从景德镇来的,隶属饶州府的管辖,想了想答道:“如果不出差错,淮王已经启程了。”

沉默不过片刻,沈瓷胸中已是千般潮涌,她咬咬下唇,还是支支吾吾地问道:“那……淮王的子女也会跟着来吗?”

听了这一句,汪直心觉怪异,多看了一眼沈瓷的表情,答道:“这可就说不准了,不是什么子女都能带的。如果是世子,带来的可能性很大。”他顿了顿,回忆道,“如果我没有记错,这是淮王立了世子后首次入京,理论上来说,应当带世子一同前来。”

沈瓷只觉胸口一滞,在淮王府两年的时光,是她生命的重大转折。如果没有小王爷,便没有今日的她。那心底的觊觎,从浅浅淡淡的思念而来,却不知归于何处。

沈瓷攥紧了手指,强自压下心中波澜。虽然脸上还笑着,但眼神已经变了,目光落在了虚无的前方,寻不到确切的焦点。小王爷要来了,同在京城,自己应该去见见吗?小王爷会希望见到她吗?

她下巴紧绷,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如今自己算是戴罪之身,连景德镇都不能回,这个当口见他,难道要再次寻求他的庇护吗?不,她不想这样。更重要的是,在她如今的认知里,小王爷即将大婚,或许已经与方家的嫡女订了婚……

想至此,沈瓷的胸口像堵塞了般难受,一种窒息的感觉让她的心一直往下沉去,也慢慢将涣散的目光收了回来。她抿了抿下唇,吐出一口气,朝汪直扯出一个笑容,耸耸肩道:“也没什么,随便问问而已。”

汪直见她眸色凝重,没再多问,转而看向王越:“对了,你何时回的京城?”

王越打了个哈欠,看了看面前两人道:“刚回来,晚膳都没吃就过来寻你,还被晾在一旁老半天,都快睡着了。”

“不就几句话的工夫嘛。”汪直背过身往屋里走,同时吩咐不远处的丫鬟道,“快,去准备几个菜。”

丫鬟领命退下,沈瓷看着这情况,也打算回去休息了。她朝前踱了两步,正准备开口,却听王越问汪直:“这姑娘是谁啊?听口音,不像是京城的人。”

“确实不是。”汪直道,“是御器厂这次负责运瓷的御器师,路上遇见江匪,受了伤,在我这儿待一阵养伤。”

王越一晃脑袋,大剌剌道:“那这么说,我还受伤了呢。你不知,我这次出征西北,遇上一个特别难缠的鞑靼将领,声称所向披靡。虽然他最后败在了我手下,但差点儿把我的胳膊斩了下来。”他说着就把衣袖挽起来,露出一截粗糙精壮的手臂,上面横竖遍布着伤疤,最醒目的一条长疤,痂还是新结的,看起来很是恐怖。

王越抬手指了指自己的伤疤,却是嘻嘻笑着,对汪直道:“你看,我也受伤了,你筹措筹措,看是不是也能让我在你这儿养养伤?”

汪直瞥了他一眼:“能别这么不要脸吗?”

“这怎么能是不要脸呢?”王越昂首挺胸,把长剑扛在肩上,瞧见沈瓷还站在旁边,又把目光转向她,“嘿,姑娘你评评理,我这要求难道不合理吗?”

沈瓷没料到话头一下子转到了自己身上,想了想,见王越与汪直友情甚笃,遂答道:“朋友多住几日而已,汪大人想必不缺这点儿钱。”

王越朗声大笑,指了指沈瓷:“还是姑娘懂事,话说到了点子上。来来来,饭菜快上了吧,姑娘一起来吃。”

沈瓷本觉不妥,但见汪直也笑着对她点了点头,也不再扭捏,随二人一同入了膳厅。

坐下来以后,王越便一直得意扬扬地说着自己在边关那些跌宕起伏的故事,讲到兴致高处,还用马靴蹬蹬地面。汪直一面听着,一面时不时插嘴奚落他几句。

这两人久未相见,兴致高得很,可谓是无话不谈。

从两人的言语之中,沈瓷了解到,汪直不仅是西厂提督,还能带兵打仗,曾多次与王越征战西北,两人配合默契,都是军功显赫。

只可惜,汪直身为宦官,按律制,内臣至太监无秩可升。别人可以升官加爵,汪直作为最高统帅,却什么也得不到,只能加食米,以十二石为一级。因着皇上对汪直宠爱至极,在一次汪直回京后一下子加了三百石,前所未有,简直恩宠到了极点,但皇上似乎还觉得对汪直有所亏欠。

“他啊,”王越指指汪直,醺醉的红爬上腮边,看着沈瓷道,“他啊,跟个火炮似的,走到哪儿点到哪儿,搅得朝廷上下鸡飞狗跳。从皇亲国戚,到内侍太监,只要犯了事的,没少被他弹劾落马。所以你看,在外面名声那么臭,臭得我都闻不下去了。哈哈,姑娘,你醒来后知道他是汪直,怕不怕?”

汪直皱着眉头,抢白道:“怎么说得我好像你的臭脚一样?”

“哎,没问你呢,让人家姑娘说。”

沈瓷掩嘴偷笑,也抿了几口酒,回忆了一番当时的境况:“是有点儿怕,但还多亏汪大人救了我。刚刚把一条命捡回来,也就顾不上怕了。”

王越拍拍汪直的肩,笑道:“姑娘不错啊,形容镇定,来啥接啥,碰上你这个大奸宦都淡定得很。”又看了看沈瓷,“哎,你姓什么来着?”

“姓沈。”

王越咯咯笑着,两条大腿分开坐着,对着汪直一扬下巴:“看在沈姑娘替我说话的份儿上,你可得把人照料好了啊。”

“之前没看你的份儿上,不也没亏待她吗?”汪直反问他一句,忽然想起了什么,看着沈瓷道,“你现在伤也快好了,之后打算怎么办?”

沈瓷念及自己如今的境况,声音也变得稍微沉郁:“短时间内查得严,我恐怕没法离开京城。但我不能光闲着不做事,准备在京城寻一处小民窑做做工,先攒攒钱,然后再想办法。”

王越嘻嘻笑着,手撑着汪直的肩膀,嘀咕道:“找你们汪大人想办法……”他的语气先是高扬,渐渐低了下去,已是醉得酣畅,不一会儿,呼噜便打得震天响,如同隆隆雷声,隔着一道门都听得到。

沈瓷眼瞅着这两人来来回回地对嘴,无话不谈,顿感所谓忘年之交,便是如此了。王越比汪直足足大了二三十岁,两人却是邪味儿相投,一拍即合。王越睡着以后,汪直将他扶起,亲手交到两个护卫那儿,嘱咐他们带王越下去休息,这才回过头来对沈瓷说:“无论你之后想做什么,出行都得小心,最好扮成男装。我这宅院平日都空着,若是寻不到住处,还可在这里多歇一阵。”

沈瓷的脸皮没有那么厚,遇见江匪原本就是意料之外的事,她受罚也同汪直没什么关系,在他这里混吃混喝了这么久,也不能一直赖着,轻声说道:“多谢汪大人,我会尽力想法子的。”

“随你。”汪直背过手,畅聊欢饮之后,难免有些困倦了。月色迷蒙,清风徐徐,隐幽的月映照在他的面容上,光彩照人。汪直转过头来看看沈瓷,一瞬间他的神情略有波动,转眼又恢复了那副清傲模样,仿佛刚才的波动,只是月光在他脸上投下的幻影而已。

翌日晨起,侍婢送来了几件新衣裳。沈瓷觉得自己在这里被伺候良久,已是过意不去,本想说不要,眼神往侍婢手中的衣物瞥了一眼,却把即将出口的话憋了回去。

这是几件男装,从头到尾的武装,连束胸的布料都带上了。她陡然想起汪直昨夜说的话,觉得也有道理,便伸出手,捧过侍婢手中的衣物,冲她们点头致意道:“你们都下去吧,我自己在屋内试一试便好。”

侍婢们退下后,沈瓷将衣裳置于榻上,铺开理了理,总共有三套。沈瓷取出其中一套穿上,纹饰并不华丽,质地却是柔软细腻。她在淮王府生活了两年,锦衣玉食的生活已是有所体会,这三套衣裳的质量虽算不了上乘,但穿上置于市井之中,却也不会同普通民众混为一谈。再加上沈瓷身姿纤细,面目清秀,人们大抵会将她当成文人墨客,倒也不会过于突兀。

她对这身衣服很是满意,又将满头的青丝束了起来,拢在冠帽中。她对着铜镜转了一圈,倒真像是个清秀的少年模样。站定,又将帽子扶了扶,背挺得笔直,冲着镜子眨了眨眼睛,便这样出门了。

她同汪直的侍婢交代了一声,从府邸的后门溜了出去。绕过一条曲曲折折的胡同,终于到了一条市井小街。街上各式的店铺都有,沈瓷身着男装,还有些紧张,走了一会儿,见周围没什么人紧盯着她不放,才稍稍自然了些。

她踱着步,路过陶瓷店铺时,脚步会慢下来一点儿。她想要寻一处规模较小的瓷铺,但用料不要太寒酸,不以量取胜,而是注重质,能有自由发挥的空间,工钱少一些也没关系。

这样的民窑,并不太好找。民窑不比官窑,不可能不计成本地制作精瓷,总是精打细算的。沈瓷还想要默默无闻地掩藏其中,难度便更大了。

两个星期后,沈瓷才在距离京城繁华街市较远的一处民窑,寻得了一份工。店铺是新开的,规模不大,但老板本身有些人脉,做的是专门定制的瓷器,用料也还算精致。沈瓷刚开始去,老板见她年纪轻轻,又是细皮嫩肉,便先让她试用一段时间,薪水微薄,待正式做工后,便可长居于此。不过还没试用两天,老板见了她制瓷的手艺,便迫不及待地留下她,甚至给出了开始商议价格两倍的工钱。

沈瓷的手艺,自然不止这个价格。但要寻得一间中意的作坊不易,她也没还口,顺顺当当地点头应承下来。确定在此做工后,沈瓷便在不远的地方租了一间房子,是个四合院的小厢房。银两是找老板预支的,老板为了留下沈瓷这个潜力股,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她凭着自己的好手艺,以男儿之身,顺顺当当地寻得了落脚处。临行前,她在汪直府中多逗留了三四日,为的是当面向他道一声谢,顺带交代一下自己的去向。从江心遇险到府中逗留,她与汪直的交集虽然不过浅浅几次,却也对这个风姿卓绝的男子心怀感激。

可三四日过去,汪直都没有回府,想来,应当是宫中事务繁多,绊住了身。沈瓷觉得不宜再继续耽搁下去,烦侍婢向汪直表达自己的感谢,又交代了之后的去向,带着汪直送她的那几套男子衣裳,在一个积雪开化的日子,离开了汪府。

从鄱阳到京城,路途遥远,需行一个多月。

自从那日抢了杨福的栗子糕以后,卫朝夕的脑海中时不时会浮现出他那张又俊又呆的脸,寻思着什么时候再找借口去探探他。她同淮王的一位侧室散步时,特意换了身准备到京城才穿的漂亮绿裙子,路过杨福的马车时,轻轻提起了裙裾,垫着脚尖走,小心翼翼地绕过地上的砂石。

侧室笑道:“刚才就同卫姑娘说了,路途颠簸,不必穿得这样精致。”

卫朝夕故作可惜:“裙子若是在这荒郊沙尘里拖了地,洗也难得洗尽,此行出发匆忙,这可是我带来的最好看的一条裙子了,若是污了,真是可惜。”

她的音量不大不小,是说给马车内那人听的。这一路少见女性,她以为他呆呆傻傻,必定会因着好奇,掀开帘子往外看一看,她便可借机调侃他几句,顺带再一睹他那张俊朗的面貌。

然而,车帘一动不动,连一丝细微的颤抖都没有。

侧室对卫朝夕提议道:“要不然,卫姑娘还是回到马车上,换一件利索衣裳吧。这地上黄土松散,风一来便失了仪容。女眷不宜在外过多走动,我也有些累了。”

卫朝夕盯着那一丝动静也无的帘子,咬咬下唇道:“你先回去吧,车里闷久了,我想溜达会儿。”

那侧室也担心一会儿风吹来,会让王爷看见自己灰头土面的模样,也不客气,袅娜着身子回到马车上去了。

卫朝夕待她走远了,这才迈着碎步慢慢前行,来往的护卫随从看见她,已是见怪不怪,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等到一个周遭无人的时机,卫朝夕快速掉转回头,一下就钻进了杨福的马车。

车内空荡荡的,里面一个人都没有。

卫朝夕的手中,还提着她漂亮的绿裙子,那点儿兴奋的心情来无影去无踪,就如同杨福的行迹,隐秘出现,又陡然消失。

自打那日以后,她便再也没有见过他。

此后,车队停下来用膳时,卫朝夕有意无意都会寻找杨福的身影,车外的人群中不见,那辆破旧的马车中也不见。有时途经城镇,除了马夫留下看守外,众人都前去饭馆用餐,卫朝夕东张西望,将所有护卫随从的面目看了个遍,还是没有。

情窦初开且富有想象力的女孩子,往往都有这样的毛病:交集浅薄中偶然遇见的人,原本不过是因为无聊无趣,想同对方随便多说几句话,却因为种种缘由未能达成,从而留下了遗憾。这遗憾在心底发了芽,便一点点拔节向上,渐渐长成了茁壮的执念。她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是做什么的,但是他有那样一张好看的脸,憨厚的面容后却藏着神秘。他不明的行踪,俊美而憨厚的外貌,都在她的牵肠挂肚中愈发具有吸引力,在脑海里自行杜撰成神秘莫测的隐者,渐渐就从随意一瞥,演化成缱绻邂逅。

长途的旅程何其无趣,唯有反复描摹,才能消遣光阴。卫朝夕为此唉声叹气了一路,连最喜欢的栗子糕也没心思吃了。

临近京城,她终于再次遇见杨福。

那是一个细雨蒙蒙的夜,淮王一行下榻在京郊的驿站,预计次日清晨便能抵达京城。在烟雨笼罩的阁楼里,卫朝夕透过窗户上细细的竹帘,看见枯树枝丫下一个灰黑色的人影匆匆走过。

那人的身形她只见过一次,却已在这些日子的记忆中描绘了

多次。短短一瞥,她赶忙趿着拖鞋,转下楼梯追了出去。雨水细细密密地打在她的头顶,浸得她头顶潮湿,却也顾不得打伞,只用手遮着头顶,踩着细碎的小步,踉踉跄跄地追着那人的方向寻去。

进入一条曲折的径道,来来回回绕了好几个弯,卫朝夕都快把自己绕晕了,还是不见人影。她转着头,正四处寻觅时,突然听见不远处,似有两人低声交谈。

“烦您回去告诉大人,请他放心,我必会竭尽所能完成任务。”这是杨福的声音,却不复之前的憨厚木讷,而是低沉喑哑,带着一股诡谲的气息。

“那就好,你莫忘了大人两年来对你的栽培,你的命既是大人给的,也能随时被夺走。”这阴森森的警告声音,听起来陌生,应是卫朝夕并不熟识的人。

杨福语气深沉,像是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迸出来般:“杨福不敢忘。”

对方这才缓了缓语气:“算你识相。待入了京城,便是大人的地盘,届时会安排人暗中与你联络,切记小心,勿耽误了大人的事。”

杨福低声郑重道:“多谢大人叮嘱,在下必定竭尽所能,不负所望。”

对方已把事情交代清楚,不再多言。没过一会儿,卫朝夕便听见一阵风声,那人似已飞身离去,唯留下雨打芭蕉,水花飞溅,周遭再次归于平静。

卫朝夕的心底澎湃起伏,日夜的妄想杜撰竟然在此刻成真。这个凤眼细眉的俊美男人,他的憨厚只是掩饰,而他真正的身份,这样神秘莫测,背负着不可言说的使命。她浑身的每一寸神经都跃动起来,既想要知道他那深不可测的秘密,又害怕知道。这样的矛盾与犹豫,无疑让之前的那点儿情思纠葛再次升华,在小心翼翼的躲闪和欲言又止的喟叹中放大了情意,将这份困顿且懵懂的感情镌刻下更深的印记。

卫朝夕这边还在激动不已地畅想着,却突然被人从后面掐住了脖子,一把推到墙上,额头鼻子都朝坚实的墙面猛地贴过去,撞得有点儿疼,再动弹不了。

“谁?在这儿偷听什么!”杨福的声音如同染上霜雪,冷冰冰的。

“是我,才一个月没见,这就不认识了?”卫朝夕的嘴唇被墙面蹂躏着,嘟哝道,“这儿就你一个人,我能有什么好偷听的,莫不是你觉得我喜欢听你自言自语?上次刚告诉你不要自卑,你倒是学得快,现在还自恋起来了。”

她感觉掐着自己脖子的力道小了些,赶忙转过身来,瞪着杨福:“上次明明说好之后再见,你却没了人影,这下好不容易被我逮住了,居然还掐我。”

杨福望着她气得通红的脸蛋,想起来了,这是马车上那个抢栗子糕的女孩,有着两个浅浅的小酒窝,活力无限的模样。他意味深长地盯着她看,似要从她的表情里瞧出些端倪,冷言道:“我可没说希望再见到你,躲都躲不及。”

“你……”卫朝夕被他噎得说不出话,一个“你”字出口后,良久都没有再吐出半个字。他的憨厚,他的冷漠,他的柔顺,他的低沉,数张面孔交织在一起,混花了她的眼。卫朝夕想起这一个月自己伸长了脖子寻他的身影,再对比此刻剑拔弩张的氛围,嘴巴张了张,话语哽在喉头,鼻子一酸,眼泪止不住地滚落了下来。

杨福愣了愣,慢慢把手从她的脖子上拿开,看着她。

“怎么还哭了呢?”杨福撑起一丝笑容,在这小姑娘红红的眼眶下,竟是有些手足无措,又恢复了那副憨厚的模样,“逗你玩呢,我这人不会说话,听你说我自卑又自恋,心里不服气,我就多嘴顶了一句,你别往心里去啊。”

卫朝夕抽抽鼻子,小巧的下唇被她咬得红艳艳的,腮帮子鼓起来:“你这个小气鬼,不就是之前吃了你几块栗子糕嘛,真当我没吃过啊?我尝过的山珍海味多了去了。就是路上无聊想找你说说话而已,你……”她擦擦眼泪,看见杨福呆呆地站在她面前,手足无措的模样,语气陡然就软了,“你说,今后我要是想找你,上哪儿找去?”

杨福的嘴角抽了抽:“姑娘,我跟你说真的,我不是什么正派的人。好言劝慰才同你说,真别来找我,我忙,没空儿,也没心情同你周旋。”

卫朝夕的手握紧,拽紧了裙裾,被雨水沾湿的衣服皱巴巴的,她的情绪也皱巴巴的。她就是雨中的一只落汤鸡,身上被浇了透湿,心也似被咸水浸泡着,几乎皱缩在了一起。

杨福还看着她,皱着眉头,一副劝她回头是岸的模样。卫朝夕从小生在大户人家,哪受得住杨福这般拒绝,胸口提起一口气,扭过脑袋就走了,把杨福最后的话扔在后面。他说,你要是平日里糕点不够吃,我让人把我那份都给你送过去。

回去以后,卫朝夕的房间里已摆满了菜肴。驿站的饮食很丰盛,她吃着这满桌的美食,竟食不知味,连精致的绿豆酥都没吃几块。她的脑海中不停地浮现出杨福的影子,他的面容,他的话语,他神秘莫测的身份,令她捉摸不透又着迷不已。

这天,她难得剩了许多菜,正准备叫人把桌上的剩菜撤下去时,却听有人敲了敲门,打门一看,是送菜的丫鬟,她的手里,还捧着一盘绿豆酥,分毫未动。

卫朝夕愣住了,拿起一块放进嘴里咬了一口,眼中流出泪,唇边却带了笑,望着那满盘的绿豆酥,低声道:“真是木头。”

淮王的车队于次日清晨抵达京师。

早在到达龙江驿时,驿官便将淮王的行程和动向禀报京城,朝廷遣了侍仪和通赞舍人前来接应,隆重礼待。之后,礼部尚书奉旨宴劳,行酒作乐。宴会结束的第二日,又有官员被派过来,亦是一番酒饮宴劳。

这还只是淮王到达驿站之后的程序,由于正式的朝觐仪式非常复杂,程序严谨,不可僭越。待入京之后,藩王还需去寺庙习仪三日,择日朝见。

淮王去了寺庙,世子朱见濂却还待在城中。他没闲着,将从淮王府带来的大半护卫都调动起来,命他们在京城寻找沈瓷的踪迹。

此种方式,在人来人往的京师,便如大海捞针。

朱见濂自己也去找,只不过他不像护卫那样广撒网,而是专门去逛京城各式各样的陶瓷店。

他走进一家陶瓷店,看上几眼,便又匆匆出门。有老板见他气度不凡,仍想竭力争取,急促追上去拦住他:“这位公子,您想要怎样的瓷器,我们这儿种类很多,您再看看吧。”

朱见濂只是轻飘飘地瞥了一眼那人,声音低而沉静:“我想要的,你这儿没有。”

“摆出来的这些您若是不喜欢,还可以专门订制。我们家的瓷器都是一等一的匠人手工制出的,送给有身份的人也是能拿得出手的……”

“不用了。”朱见濂淡淡地打断他喋喋不休的话语,声音轻缓,慢慢地说,“这些,都入不了我的眼。”说罢,捋了捋袖子,快步往下一处瓷铺寻去。

沈瓷同朱见濂一样,都是师承孙玚先生,她的画风、运力与用色的习惯,他一眼便能看出来,只寥寥几笔,便能瞧出端倪。

他其实比她想象中,更了解她。

朱见濂在短短三天内,将京城的大多数瓷铺跑了个遍,仍未寻得沈瓷的丝毫踪迹,派出去的大批护卫,也没有任何消息。在人海茫茫的京师,这个结果原本就是可以预见的,但小王爷的心里,难免十分不快。

他胸中闷着一口气,又是自责又是懊悔,复杂的情绪沉淀下来,又成了局促不安的担心。她如今在哪里?伤怎么样了?他派人去宫里问了问,确定沈瓷的行踪还未被发现,只不过把守城门的护卫得到通告,一旦发现沈瓷离京,便捉拿刑讯。至于平日在城内,并未刻意派人寻觅。想来,上面也并不是真的想惩罚这个小姑娘,而是想给督陶官李公公和御器厂的众御器师提个醒儿。

三日之后,淮王习仪归来,等候朝觐。

皇上这些日子腾不出空当,朝觐之事恐怕会有所耽搁。淮王回了下榻的住所,却惊异地发现护卫少了大半,一问才知道,朱见濂竟是让这些护卫在茫茫人海中去寻找那个被他逼出府的平民孤女。

淮王当即大怒,召来朱见濂,面色阴冷:“你还有没有规矩?竟让我淮王府的护卫去做这等毫无意义之事!”

朱见濂没有答话,只淡淡道:“我会把她重新接回府里。”

淮王眼皮一跳,更觉怒意横生。半晌,方冷冷道:“沈瓷如今是戴罪之身,你要纳她为妾,还有诸多风险。”

朱见濂抬起头,平静地看他:“我有说要纳她为妾吗?”

淮王的瞳仁瞬间放大,眯起眼打量着朱见濂,意味深长。朱见濂面色不变,与淮王站立对峙,那眼神中,是倔强,是坚硬,甚至还带了丝丝挑衅。

秋兰临终之际告诉他的那段往事,他面上不说,心底却是锱铢必较。父王为何将事情隐瞒至今,无非是求一份安稳的名利,惹不起,便当作没有发生过。朱见濂忍耐了这么久,却在父王逼问沈瓷之事时,忍不住将积郁已久的情绪带入。

良久,淮王才沉沉开口:“你之前不愿娶世子妃,难道是为了这个沈瓷?”

朱见濂不语,背过双手,不再看他。

这便算是默认了,淮王面上不由得露出一副狠戾神色,怒道:“尊卑有别,不得善终,她是做不了世子妃的。”

朱见濂镇定地提醒道:“她父亲为了救您,丢了性命。”

淮王哂笑,面上浮出鄙夷之色:“她父亲救过我一次,淮王府的一切便握在她手中了吗?若是每年牺牲的护卫子女都如此,你的世子妃恐怕已经多得数不清了。”

他的这副神情,让朱见濂更加痛心疾首。再忆及他的生母夏莲,想来当初,或许也是因着父王一句“尊卑有别,不得善终”,才最终堕入如此境地。

念及此,朱见濂不禁出口反驳:“淮王作为藩王,本就没有什么实权,只要做好封地上的清闲王爷便可,还需要通过联姻来巩固地位吗?”他漫不经心地嗤笑,“不过是名声而已,我知道这是父王最在乎的东西,可您也知道,我向来不关心这些。”

淮王语中尽是恨铁不成钢之意,再道:“在其位,谋其职,很多事不是你想不想,而是你应该不应该。你迟早会成为下一任淮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不得你。”

朱见濂思虑半晌,觉察到自己方才的表现有些失控,转而换上一副哀戚神色,蹙紧眉头道:“若只是萍水相逢,孩儿或许能够很快忘却,按照父王的要求迎娶世子妃。可我已与沈姑娘朝夕相处两年,感情甚笃,难以分别。不知道若是换成父王您,能不能就此舍弃?起码,我是做不到的。”

朱见濂话音落下,抬起头来看着淮王。那最后一句问语,朱见濂是故意说给他听的。当初夏莲与淮王身份悬殊,他不是同样也深陷其中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