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瓷笔生花(1 / 2)

瓷骨(全) 酒澈 11837 字 2020-03-28

清风习习,鼓入袖中,隔开了肌肤和衣裳,仿佛贴身便是和煦柔风。沈瓷昨夜走到半路,甚是疲惫,寻了个客栈休息一晚,直到巳时才抵达景德镇。

她谢了车夫,独自走在熟悉又陌生的青石板路上,仰头看看这云净天高的气象。夏日灼烈的阳光渐渐透出了炎热,一错眼,便觉得一切都罩上了浅浅的光晕。青石阶下,菁菁素草冒了个头,在阳光的映衬下,闪烁着轻柔的光泽,仿佛那上面照着的不是阳光,而是灵动的喜悦。

沈瓷不由得提了一下长裙,似怕惊扰了这石阶下的生命。四下张望,青墙黛瓦的一间间屋子里,处处都传递出浓浓的陶瓷气息。透过敞开的窗门,得以看见工匠们正在细致耐心地制作着,透着一股安静详宁的气息。

这景象她从前见过多次,在景德镇,哪一天不是这样的景象呢?陶瓷,是这里随处可见的主题。她从前并未细心感受过这种氛围,如今阔别返乡,方识得其中滋味。

两年了,她终于遵循当初的诺言,回到了这里。

一阵风拂过,翻起了沈瓷的衣袂,她轻轻地用手又压了下去。想到自己即将要去的地方,她方才的喜悦淡去,转而带了几分忐忑的颤抖。

檐铃与树枝乱摇,她继续前行,那衣裙却似不触地,只听得轻微的脚步声。当她终于站在曾经的沈氏瓷铺前,那份紧张和揣测反倒是淡了,化为了时过境迁的苍凉。

若不是她曾经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当真会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曾经的沈氏瓷铺早已改头换面,变成了一家生意红火的饭馆。

这饭馆修得相当考究,雕栏玉砌,白石台矶,桌子用的是上好红木,细雕了新鲜花样。墙面上挂着水墨书画,亦有意趣。阳光透过镂空的雕花窗框射入店内,更显得贵气精致。

若是从前,沈瓷看见这般阔气的饭馆,必因囊中羞涩而绕路。可如今不同了,她身上还余有卖瓷挣来的银两,加之这饭馆所在的位置便是从前的沈氏瓷铺,没多想便进去了。

小二见她衣着光鲜,必定是出自锦衣玉食的人家,上前招呼道:“这位姑娘,您想点些什么菜?”

“上两三个你们这儿有特色的菜吧。”沈瓷没心思多问,目光徘徊在饭馆内。从前,后院的瓷窑与前方的瓷铺是有墙隔开的,中间只有一道窄门。如今这家店却是全部打通,做成了一家规模较大的饭馆,再无前后之分。果真,这一回来,是什么都变了的。

小二把菜品端上桌,花菇鸭掌、挂炉山鸡以及一份枣泥糕。她连日奔波,真的有些饿了,执起筷子尝一尝,纵然吃过许多淮王府烹饪的美味,也不得不承认,这家饭馆的食物的确令人口齿留香。

“姑娘是头一次光顾小店吧?”小二问。

“嗯,是。”沈瓷不想同他多说,淡淡道,“你去忙吧,挺好吃,我会再光顾的。”

小二见她心不在焉,也不再多话,很知趣地退下了。可是他们的对话虽然无心,却传入了另一个人耳中。

那人原本是背对着沈瓷的,听见了对话,转过头去看,眼睛都瞪大了。手里的筷子一个没捏住,不小心落在了地上。

“阿,阿瓷?”她试探地叫着,几乎不敢相信。沈瓷听了这一声,稍稍一愣,咬了一半的鸭掌停下来,抬起头,竟是在这儿遇见了她从前的好友卫朝夕。

如今,时隔两年,昔日好友再次见面,竟还是在这时过境迁的店铺内。

卫朝夕从凳上跳下来,一溜烟坐到了沈瓷旁边,两个人眼对眼看了片刻,卫朝夕突然一把抓住沈瓷的肩膀,前前后后使劲摇晃:“你、你、你这个没良心的,回来都不告诉我,你还当我是朋友不?”

沈瓷被她摇得头都晕了,用手止住她,面色无奈:“我是今天刚回来的,在马车上颠簸了一日,一到景德镇就奔这儿来了,真不是不告诉你。”

卫朝夕眨眨眼,有些怀疑:“真的?”

“真的。”沈瓷的眼神不能更真诚了,虽然她被卫朝夕摇得天昏地暗,但回到景德镇,还有这么个人惦记着她、在乎着她,她心里是温暖的。

卫朝夕想了想,慢慢松开了沈瓷的肩膀。她伸出手,摸摸沈瓷的脸,又捏捏她的腰,眉眼慢慢就笑开了:“哟,在王府被养得挺好嘛,皮白肉嫩的,看来淮王没亏待你呀。”

沈瓷原本还觉得有点儿无所适从,但卫朝夕依旧亲密的言语动作让她放松下来。在王府的两年,让她变得隐忍而沉默,竟已忘了与朋友亲近是这般感觉。

两人叙旧的话还没说几句,对面就有人发话了,是卫朝夕的父亲卫宗明。他将方才两人的言语举动收在眼底,用指节轻轻叩了叩桌面,说道:“朝夕,回来先把饭菜吃了再叙旧。”他顿了顿,看看侧旁的沈瓷,又补充道,“沈姑娘若是不介意,便一起吃吧。”

沈瓷想到卫宗明从前对她的不喜,犹豫了片刻,还是点下了头。卫朝夕帮着她将桌上的三道菜转移了过去,三个人围成一桌,一下子便热闹起来。

“阿瓷,你在淮王府过得还好吗?”卫朝夕拿了一块从沈瓷桌上移过来的枣泥糕,边吃边说。

沈瓷还未回答,便听到卫宗明沉声道:“朝夕,把嘴里的东西嚼完了再开口,别没规没矩的。”

卫朝夕嚼完了嘴里的枣泥糕,嘀嘀咕咕:“这桌上又没外人……”

沈瓷不禁笑了笑,对卫宗明道:“卫老爷,没关系的。”又回答卫朝夕道,“我在那里一切都好。”

说到“一切都好”时,她自己也迟疑了一下。那算是好吗?忆及昨日与世子在马车内的言语,便如同有一把飞薄的利刃割在她的皮肤上。只隔了一日而已,如今坐在这景德镇的饭馆中,却像是已经离她很远。

世子现在在哪儿呢?应当快要见到那位高挑俏丽的方家小姐了吧?她无声地叹了口气,抿了一口粥,突然听见卫宗明接下了话茬儿:“既然一切都好,敢问沈姑娘为何要回来?”

“爹!”卫朝夕有些不高兴了,觉得他提问的方式过于刁钻。

沈瓷却是不以为然,轻巧道:“该学的东西学完了,该做的事情也做完了。学成归来,是我早与淮王约定好的。时机到了,我提出,淮王便应允了。”

“这么说,姑娘在府中还与淮王交流甚多?”卫宗明坐得端正了些,想着沈瓷如今是淮王认准的恩人,面上便多了几分恭敬,“看来淮王还挺念旧恩的。”

沈瓷心里对这说法不太认同,但也敷衍地“嗯”了一声,没有多说。

卫朝夕不想看自己老爹在这儿瞎说一通,往沈瓷身边凑了凑,问了要紧的话:“阿瓷,你回到景德镇,打算怎么办啊?”

沈瓷思索片刻道:“我近日先住客栈,在镇上找找屋子,争取早些寻得落脚的地方。”

卫朝夕眼前一亮:“还找什么啊,卫家的宅院这样大,房间空着也是空着,你搬过来跟我一起住呗。”

这一次,以为淮王感念旧恩的卫宗明也点头了:“是的,我今日就可让下人收拾出房间来。”

“多谢卫老爷的垂怜,但是不必麻烦了。”沈瓷摇头,她已过累了寄人篱下的生活,不愿从一个屋檐下辗转到另一个屋檐下,只说道,“我身上的银两还有宽裕,待寻得瓷活儿做,可以自力更生。”

卫朝夕愣了愣,皱着眉头问道:“可是……阿瓷你如今都没有瓷窑,怎么揽瓷活儿?难道要去给别人当窑工吗?”

沈瓷早就想过这个问题,径直答道:“暂时当窑工也没关系,因为我想去的,是御器厂。”

“御器厂?”卫家父女同时重复了这三个字,颇有些惊讶。所谓御器厂,便是指的官窑,代表着如今瓷器技艺的最高水平,只为皇家烧瓷,进贡给皇室。最精湛的技艺,最精细的原料,最充足的资金,都汇聚在那里,无数精美绝伦的瓷器都出于此。

要进入御器厂,绝非易事。如今御器厂采取的是“官办民烧”的形式,那里汇聚着各方陶瓷巨匠,普通制瓷人千挑万选进去了,也只能当个干杂活的小窑工,薪水微薄。沈瓷年纪轻轻,又是女子,更不招人待见,还不如好好做民窑,还能赚得些钱。

由是,卫朝夕无法理解沈瓷的决定,嗔怪道:“御器厂的瓷器虽好,但出头太难了,阿瓷你做做普通的民窑,轻松快活,生计已是不愁的。”

沈瓷笑了笑:“我决心已定,不为赚钱。御器厂的许多工艺都不外传,我只想研磨技艺,做出最好的瓷器。至于商业卖瓷,我在鄱阳已经试过,如今已不太在意了。”

卫朝夕见劝不动她,只得作罢,又低头去啃桌上的挂炉山鸡,三人沉默了一会儿,待卫朝夕啃完了手中的骨头,再要伸手去拿时,却听卫宗明突然开口道:“沈姑娘,我这些日子与御器厂的督陶官李公公有些交集,要不然,我帮你引荐一下?”

沈瓷眼前一亮:“可以吗?”

卫宗明没点头,斟酌道:“三日后,正是我的寿辰,邀请了督陶官李公公前来赴宴,届时我可将你介绍给他。若是李公公心情不错,送你入御器厂没问题,但具体做什么活儿,就很难说了。”

督陶官,便是从京城派往景德镇,专门负责监督御用瓷器生产的官员,大多是由宦官担任。在景德镇这样的瓷都,督陶官的地位并不亚于浮梁县县令。

沈瓷闻言,不由得蹙了蹙眉:“在御器厂做什么活儿,不是看制瓷水平吗?”

卫宗明往四周望了望,见无人关注此处,低声道:“李公公哪会管这么多,他领着朝廷的俸禄,按时交上瓷器就行了,在景德镇悠闲着呢,压根儿不愿管太多。”

他顿了顿,见沈瓷陷入思索,遂又道,“不过,我听说,前面几批送入京城的瓷器,皇上都不太满意,告诫李公公若是还不改进,就罢免他的职务。所以,他最近才拿出点儿计划,不光要督促高级御器师制造精瓷,还说要在民间寻找有资质的瓷艺人,由高级御器师指导制瓷,估计也是真的心慌了。”

沈瓷从他的话中觅得希望:“还有这等事?”

卫宗明睨了她一眼:“进御器厂问题不大,但跟高级御器师学习这事,你别抱什么希望。你是女子,被举荐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本身便有劣势。”

沈瓷仍是坚定:“那也要试试,反正我已经打定主意要去御器厂了。”

卫宗明看看她:“行吧,总之我替你引荐一面,其余看你自己。但沈姑娘,我得跟你提个醒儿,这李公公的下一批瓷器若是还不得皇上满意,这位置就悬了,届时换一位督陶官,御器厂的情形就说不准了。这督陶官是整个官窑的监制人,换了头领,难保下面会变成什么样,你得做好这个准备。”

沈瓷点点头,心中已有了数:“谢卫老爷,我都记住了。”

两人话毕,这才重新拿起筷子,正欲夹去,看着餐盘中的菜品,却都是一愣。

“嘿嘿,不好意思啊……”卫朝夕咬着下唇不好意思地笑了,“我看你们聊得太投入,插不上嘴,只能专心吃东西,不小心,就给吃光了……”

沈瓷讶异地打量了卫朝夕一番,这芙蓉秀脸,婀娜身段,根本看不出她竟能吃得这样多。两年前的卫朝夕便贪吃,许久不见,相比从前倒是变本加厉了。

卫朝夕嘻嘻而笑,露出两排晶晶发亮的雪白细牙,笑靥明媚,看看沈瓷,又看看她爹,透出腮边的小酒窝儿,殷红的嘴唇舔了舔,说道:“这家店的菜真挺好吃的……要不然,我们再点一个红烧鱼头吧?”

卫宗明唇角抽搐了一下,在女儿殷切的目光下,只得无奈转头:“小二,加菜!”

三日后。卫府。

卫家作为景德镇的大户,在卫老爷四十岁寿辰之际,往来宾客络绎不绝,多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督陶官李公公亦是其中之一。

沈瓷虽没什么身份,但既然借着卫朝夕的薄面参加,当然也给卫老爷送上了一份礼物。

一套亲自制作的青花瓷餐具,包括盘、碗、碟、匙等。青花瓷虽然不算稀罕,但贵在其间花样纹饰,灵动秀丽,绘制精细,光凭图案便值得收藏。

这一次回景德镇,除了必需的衣物和沈父留下的薄胎瓷外,沈瓷还带了几件瓷器。其中之一便是送给卫老爷的这套青花瓷餐具,此外,还有两件稍有瑕疵的中上等釉里红,以及一件上佳的青白瓷葵口碗,以备不时之需。

卫宗明收了沈瓷的礼,略有惊叹。没想到沈瓷去了淮王府两年,竟真是去学艺的。他记得她从前画瓷也是流畅秀美,但图样远不如现在生动灵气,一时间心中有了底,从这一套青花瓷餐具中拿出一只茶杯,准备说给李公公的话也理顺了。

待宾客几乎都到齐了,督陶官李公公才姗姗来迟,他手执一柄羽扇,身姿摇曳而来,执扇的手微微翘着兰花指,细声笑道:“卫老爷,寿辰大吉啊。”

卫宗明将李公公请于上座,又亲自为其在杯中满上茶,恭敬道:“李公公大驾光临,实乃卫某的荣幸。”

李公公颔首,翘着兰花指端起茶杯轻轻地吹,眼神不自觉微微向下,便见潋滟茶汤中茗叶飞舞,而茗叶之下,竟有一只锦鸠若隐若现。他不禁再次吹开了茶叶,瞧着那锦鸠立于竹石之上,长长的翎毛形象逼真,妙得自然。在茗叶飞旋的意境下,更显淡雅空潆。

这么一看,茶叶都舍不得喝了。李公公将杯子从唇边拿开,又去看杯外的图案,隽细的花纹描绘着风吹枝柳,郁郁葱葱,流出几分写意的风范。

“卫老爷,您这茶杯上的纹样不错啊。”李公公啜了一口茶,笑问,“多少银两买下的?”

“并未花任何银两。”卫宗明道,“不瞒李公公说,这茶具是祝寿的人今日清晨送的,是卫某闺女的好友亲手制成的。”

“哦?”李公公轻轻挑起眉毛,“我之前倒是不知卫家女儿还有画瓷手艺这样好的朋友。”

卫宗明见他略有不满,立刻道:“之前李公公不知道,是因为她并不在景德镇,而在鄱阳,前几日才回来。”

“哦?饶州府?”

“正是。”卫宗明抬头看看他,近了两步,压低了声音道,“李公公可还记得两年前,淮王到景德镇视察时,遭遇了刺杀?”

李公公忆及往事,面色微惶:“自然记得,当时浮梁县令与本官都有陪同,幸得最后有个工匠替淮王挡了一剑。”他思忖片刻,又回过头来问卫宗明,“这同你女儿的朋友有何关系?”

卫宗明叹了一口气:“当初替淮王挡剑的工匠,姓沈,他女儿名为沈瓷,便是小女的好友。”

李公公终于恍然大悟:“这么说,她还是淮王的恩人了?”

“正是如此。”卫宗明说到这里,终于将目的顺理成章地引出,“这沈姑娘喜爱制瓷,回到景德镇,便是想要进御器厂。按理说,本该经过一番严苛挑拣,才能成为御器厂的窑工。但这沈姑娘背后是有淮王撑腰的,卫某也是给您提个醒,别不小心把人看漏了,省得淮王亲自来问候。”

李公公听了这番话,深以为然,再看手中的茶杯,竟觉得这花饰图纹更加精致,再有淮王这一座大山压下来,很快抬头答道:“多谢卫老爷提醒,沈姑娘天赋出众,必会在御器厂有所施展。”

卫宗明目的达成,颔首作揖,转身又去招待其他宾客了。而李公公还执着茶杯,慢慢饮着,若有所思。

没过几日,沈瓷便收到了御器厂的消息,称李公公赴宴卫家时,无意中瞧见沈瓷所制的茶杯,觉得此女大有可为,特批她直接成为御器师。

这消息来得突然,女御器师又是少之又少,不免令人咂舌。有记得沈瓷的景德镇人,纷纷称她是凭借淮王的势力才得到特许,颇有不服。

沈瓷想,他们还真就说对了。盘算起来,若是没有淮王这层关系,李公公顶多让她先进御器厂当个窑工,若要做到御器师,按照李公公这懒散性子,还不知道要等多久。

但是,有没有借势而上是一回事,做得好不好,又是另一回事。先要有机会,才能获得施展的空间,

由是,对于种种妒言,沈瓷皆是一笑而过,挽过卫朝夕的胳膊:“为庆贺我顺利进入御器厂,请你吃好吃的去。”

卫朝夕的眼睛立刻变得闪亮亮的,一个劲儿地点头:“好,我今天想吃……”她扶着脑袋,认真想了想,猛地拍案,“想吃你做的梅花董糖!”

梅花董糖。

这四个字锤击在她的心上,某些回忆骤然翻涌而出。

那个清风明月的夜,几声黄莺躁动的啼鸣,牵动了小王爷紧蹙的眉头。他不开心时,她也曾喂给他自己做的梅花董糖,只是如今不复当初,再不能拾取那一味甜香。不知如今的小王爷,又在做什么呢?

沈瓷顺利当上御器师时,朱见濂已体面地办完了秋兰的葬礼。竹青因与马宁已经结为夫妻,在沈瓷走后,再次成了朱见濂身边的丫鬟,与马宁也能相互照拂。

碧香被查出害死了秋兰,但她咬紧牙关也只说这是自己的主意,从未经过杜氏的允许。淮王本身也不愿再查下去,便将碧香送给衙门处理,被判终身监禁,而杜氏则因御下不严,再次被禁足。

朱见濂默默看着案审的一切,并未插手。他心中明白,事情不可能这样巧。自己前脚刚走,杜氏后脚就被放出,碧香行凶过程当中,自己的宅院竟然没有旁人在。这事情,实在太过蹊跷。

他想起自己临行之前,曾经减掉了三个本来准备随行的丫鬟,嘱咐她们去照顾秋兰,由是,便把这三人调来一问。三个丫鬟战战兢兢地站在他面前,低着头开口,竟说当时有人宣称后院走水,院中人皆数被调去,到了以后才发现,一切仅是虚惊一场。

朱见濂听完了,心也凉了。

杜氏被禁足,不可能提前筹备好这些。若是无人在她耳边聒噪,她也不会在解禁后立刻将矛头指向秋兰……秋兰的惨死,一部分是因为杜氏对朱见濂的仇恨,另一部分,才是更加致命的原因。

他想,秋兰最后为何命悬一线也要告诉他身世的真相,不仅是为了夏莲的在天之灵,或许,更是为报复淮王的薄情寡义。

秋兰其实给了他两个选择。

当她将仇人的名姓尽数列出,便不仅仅是让他知道身世这样简单;她其实还在说,去报仇,去为夏莲报仇。但她没有说出口,只用眼神恳求着,那恳求中,又带了一点儿报复的快感。

是夜,幽深蜿蜒。朱见濂站起身,缓缓踱到庭内,伸出手,似要触碰这月华缟素。清光映在地面,投在怀中,笼在桂树的罅隙间,整个天地都泛着素然冷光。

他想,自己同父王,是不一样的。父王可以为了淮王府的安危,将爱人的死亡视若无睹,甚至因此杀掉跟随了十余年的亲信,但是,他不会。夏莲,他此刻再想起这个名字时,竟觉得所有面貌都清晰了起来。四年前,他以为她无声无息地赎身返乡,过上了悠闲俊逸的日子,可如今才知晓,她竟是随父王入京述职,然后一去不复返……

四年前的京城,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其实是一场豪华的赌博,面对万贵妃和汪直的权势,他抵押的是身家性命,博的是陈年真相;是无愧于心;是终有一日,不因苟且爵位而忍气吞声,不因谄媚奉上而背信弃义。

他是在赌博,赌淮王不敢赌的东西。

他深吸了一口气,对着月亮,慢慢将手握紧,似要将那光华抓在手里。荷塘里的莲花谢了,泛黄的莲叶垂下来,映着他单薄的身影,浮在池面上,孑然无言。

朱见濂没有再启程去婺源。

他没有对淮王提及秋兰临死前告诉过他什么,淮王拐着弯问起时,他也装作毫不知情,摇摇头,若无其事地叹息道:“秋兰是很想同我说什么的,但金块卡在她的喉咙,已将她的喉管撑坏了,发不出丝毫声音……若是可以,我也很想知道,她临终之时,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淮王事后寻人查过,秋兰的喉管内部,的确是鲜血淋漓,哪怕说一个字,都必定万分痛苦。可纵然如此,他仍是不敢全信,继续试探道:“既然秋兰待在你身边许久,你想想,她平日里,可曾透露过什么?”

朱见濂作势思索,无奈地垂首:“我不知道,她从未说过她有什么心愿。若是硬要说她平日提及的心愿,便是希望我能够平安康乐。”

末了,朱见濂又发出一声沉沉的叹息,靠在椅后,懊恼自责道:“也有我的错。我就不该去婺源,为了急着见一个方家小姐,没让生病的秋兰一起去,才让碧香有了可乘之机。”他作势思索,又皱着眉头道,“或者,我看这方家小姐,就是克我的命。还没进门,就克了我最亲近的侍女,今后还不知道会怎样。我看,我与她命数驳斥,今后,还是不要见面的好。”

淮王瞪着眼睛看他:“这怎么能说是方家小姐的问题呢?为父都让道长算过了,你们生辰八字都很配。秋兰之事,只是偶然而已。碧香如今已经被送入狱中,再不会出来,你不必再有担心。不能因着一个侍女,就耽误了自己的终身大事。”

这句话戳中了朱见濂的情绪,他面色微凝,反问道:“秋兰跟了我十几年,父王觉得就仅仅是一个侍女这么简单吗?”他长袖一拂,凛凛道,“在我看来,秋兰与我的命数休戚相关。若是我与方家小姐卦象相合,那一定是因为我最近本身运道不好,不宜娶妻。更何况,如今秋兰刚去不久,府中戾气仍在,父王您还惦记着我的婚事,实在令人伤怀。”

淮王见朱见濂凭着这事,连婚都不结了,忙寻借口道:“正因为戾气仍在,才需要娶妻冲喜……”

“父王。”朱见濂未等他说完,已抢白道,“世子妃一事,还请父王勿再多议,等过一阵运道好转了,再看情况吧。”

朱见濂这话说得果决无比,甚至还打断了淮王的话,这是以前鲜少的事情。淮王看着他,觉得自己的儿子的确发生了某些变化。可是他分不清,这变化是因为贴身侍女死去的哀伤,还是知晓秘密后隐藏的愠怒。

淮王面上不显,心中却仍是狐疑,怕朱见濂情绪有诈,也没心思再提及娶世子妃一事。想了想,反正之前也未曾同方家定亲,缄默半晌,终于松口道:“那婚事便耽搁一阵,我们以后再议。”

朱见濂点点头,面色未有变化。两人僵冷着氛围,又各怀心思地敷衍了几句才散去。

选料、熬糖、制糖芯、制糖骨,之后将糖骨展开,均匀配以糖芯,包褶往复,压切成型。沈瓷用了一整日,做出卫朝夕念念不忘的梅花董糖,入口即化,酥松香甜。卫朝

夕咂咂嘴,闭眼回味着甜腻的香味。

沈瓷将她从香甜中叫醒:“我住的地方已经找好了,房子买了下来,今后你若想找我,不必再去客栈。”

卫朝夕愣了一会儿:“你银两这么多?自己就能买房子了?”

“一来,这房子小,价格不贵。二来,景德镇买瓷的商人多,我将之前做出的釉里红卖出去了。”沈瓷把最好的两件精品釉里红都送给了朱见濂,又从余下的里面挑了两件稍次的,带到了景德镇。那两件釉里红,虽然略有瑕疵,但是红色纯正,只不过因为上釉不够均匀,飞走了一小处颜料。沈瓷瞧着颜料空缺处,重新想了个法子,用适当的纹饰,绘以釉上彩,重新入窑,用低温烧制,弥补了一些缺陷,看起来亦是可人,价格也卖得不错。再加上之前带的银两,总算是把这房子买了下来。

“行啊你。”卫朝夕捶捶她的肩,“你如今卖瓷就能买房,可不比当时,一个小瓷窑的租金还得拖欠。”

沈瓷苦笑:“你不知道,为了烧釉里红,我花费了多少松木和上等的高岭土,色料也选的最好的。成本太高,自然卖得也贵。”

“我不管这些。”卫朝夕又眨巴着眼睛,笑眯眯的,“你既然搬了新居,是不是应该请我吃点儿好的?”

沈瓷盯着她:“你不是刚刚才吃了董糖吗……”

“是啊。”卫朝夕答得坦然。

“怎么干什么都忘不了吃?”沈瓷颜色颇为和悦,开玩笑道,“朝夕,在你眼里,还能不能有比吃更重要的东西?”

卫朝夕仰起头,真的认真想了想,片刻后郑重答道:“可能是有的。”

沈瓷惊讶问:“什么?”

卫朝夕咧开嘴笑,似是对未来充满向往:“要是我喜欢上了一个人,很喜欢很喜欢,那也许会喜欢到……可以一整天不吃饭的程度。”

她在阳光下明媚无邪地笑着,那样灿烂,未染尘埃。那一刻,沈瓷心底是有些羡慕的。她想,爱情或许真的应该像朝夕憧憬的那样,美好而幸福。可她的爱情,她初萌芽的少女心事,却在诉出的一瞬间,迅速碾落成泥。

又过了几日,沈瓷终于获得了进入御器厂的正式通告。她换了身利索衣裳,又将头发细细挽起,终于头一次得以进入从小便梦寐以求的御器厂。

官窑的制瓷秘方不外传,平日里皆不对外开放。她小心翼翼地踱着步,不肯放过周边的任何场景。御器厂规模宏大,多的是拉坯和上釉的地方,工匠们挽着袖子忙活,挑水、拉坯、摇杆、上釉,各司其职。画瓷的人则在更加安静的地方,坐在桌前,或用画笔,或用刻刀,手中龙蛇飞舞,于瓷坯上雕画出各式纹路。

若不是有卫宗明的引荐,沈瓷现在大概会拿个小板凳蹲在辘盘旁,替别的御器师摇摇杆。但现在,她需要先前往内厅,传信的人说,督陶官李公公今日有话要吩咐。

她到了以后,才发现内厅已经站了好些人,大多数都是刚从窑工转为低级御器师,也有一些刚刚晋入中级。沈瓷因是女子,容貌亦秀丽,同他们站在一起,很容易显得出挑。

李公公见人差不多来齐了,轻轻咳嗽了两声,细细的声线伴着勾起的兰花指,开口道:“我早先便说过,要从你们这些人当中,选取资质较好的,由厂中的高级御器师带着学习,以便为皇家制出更精致的瓷器。今日是初选,通过的人可参加一月之后的终选,届时,将由高级御器师自行选择跟随的人选。”

沈瓷脑袋里“轰”的一声,她初来乍到,还完全不熟悉环境,之前也没人告诉她今日初选,全然没有准备。她方才在路上看了看,御器厂所用的拉坯辘盘,和她在淮王府用的差别较大,适应起来,估计还需一段时间。

她慌了片刻,很快冷静下来。此刻没了别的办法,只能尽量克服。谁让她初来乍到,吃点儿亏也是正常的。

周围的人都是早已得知消息,李公公挥挥手,众人便自然前往一间制瓷厅,各自找位置坐下了。

近旁的御器师都是男性,有人瞟了一眼沈瓷,若有若无地轻哼一声:“女人来凑什么热闹,反正也选不上,不如早些退出。”

沈瓷转过头看看他,觉得无趣,不想答话,复又低下头,只专心观察着这辘盘与从前的不同之处。

那男子见她目光凝重,不由得再笑:“不会吧?小丫头连辘盘都不知道怎么用,怎么当上御器师的?”他想了片刻,用手指着沈瓷的鼻子,“我想起来了,之前说的那个,没当过窑工就直接转成御器师的,就是你吧?”

沈瓷这才抬起头睨了他一眼,见这人目含挑衅,反倒是对他笑了笑:“对,就是我。”她回答得轻描淡写,桃花瓣似的嘴唇轻轻翻动,“还请您多指教。”

那男子被她不软不硬的话搪塞过去,一时竟也觉得无话可说。恰好这时候瓷泥被拖了进来,分发到各位御器师的辘盘里,另给每人配了一名摇杆的窑工。

淘洗瓷泥是窑工已经做完了的,随着摇杆的摇动,沈瓷抱住柱体,不停推挤,在坯料高高升起的中央,抠出一个窝来,慢慢地下压。

因着辘盘设计的不同,到这一步,沈瓷的手稍有不稳,需得用比平时更大的力量。可是这样一来,便易用力不均,造成坯料歪斜。沈瓷适应了好一阵,终于渐渐有了手感,把控住力度。但这次比试是限时完成,她还没来得及使泥窝外沿变得更薄,时间便到了。

器形算是浑圆有致,可这瓷坯厚度,在这高手云集的御器厂中,便显得有些逊色了。

虽然相对于画瓷而言,拉坯并不是她的强项,但今日做出的瓷坯,实在与她的真实水平相差甚远。

沈瓷本以为,自己还能在画瓷一项扳回一局,可没想到,选拔竟是每一项都会淘汰一批人,拉坯不够好,便根本没有资格进入下一轮。

她看看自己做出的厚瓷坯,再看看旁人的薄瓷坯,那本也是她可以做出来的,如今却无计可施。她尴尬地望着那件自己都嫌弃的瓷坯,坐在小板凳上煎熬,等待着李公公过来审查,决定是去是留。

淘汰的比例并不小,其中不乏中上品的瓷坯,只要李公公不中意,便是轻巧地一挥手。到沈瓷了,她顶着几个男人嘲笑的目光,垂头丧气地任瓷坯展示在李公公面前,本以为必定被淘汰无疑,可是李公公探过头看了看她,似有深意地打量了她一番,点点头,竟是给了通过。

周围顿时一片哗然。

沈瓷自己亦是震惊不已,拿起瓷坯,在细细碎碎的议论声中走了出去,将瓷坯晾晒,准备参加下一轮的画瓷。

这样的水平,连她自己都觉得惭愧,正琢磨着李公公为何要让自己通过时,便见李公公周围的小太监跑了过来,向沈瓷颔首致礼,低声道:“沈姑娘,李公公让我来告诉您,终选的决策权在各位高级御器师手里,他插不了手。但是,他初选会保您通过,不至于让您失了面子。还希望您今后有机会呀,让淮王多关照关照。”

沈瓷总算明白过来,原来是来套关系的。她咬咬下唇,向那小太监道:“替我谢过李公公,沈瓷明白了。”她道谢的同时,心底又在揣测,自己事先并不知初选一事,是不是李公公为了示好而刻意隐瞒的呢?她暗暗担忧,有李公公这样的督陶官在,要制出皇家满意的精瓷,还得等上多久。

接下来的画瓷和上釉,沈瓷都发挥得较为正常,再加上有了李公公的保证,自然顺利通过了初选。

可是,无论她画得多生动,上釉多均匀,始终有人记得她那糟透的拉坯,再加上她女子的身份,沈瓷一时成为御器师们的众矢之的。不光众人暗中讨伐她,就连她自己也暗自羞愧。可眼下这节骨眼,羞愧又有何用呢?唯有努力练习,适应辘盘,才是正道。

此后,沈瓷整日将自己关在制瓷间内,用心琢磨,全意投入。以期在好不容易得来的终选机会里,再做施展。

竹青握着一只小银勺,舀了点儿大夫配置的药汤,小心翼翼地喂给伏在软垫上的紫貂。紫貂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呜呜低叫了两声,在竹青的柔声劝慰下有一搭没一搭地喝了两口,便把虚弱的脑袋埋在软垫里,又趴着不动了。

紫貂的病,已经有仈jiu日了。初时只是嗜睡,错过几顿饭后,便渐渐发起热来。它整日趴着不动,就算偶尔起身活动,眼皮也是垂耷着的。竹青找了大夫,虽说人与紫貂体质不同,但还是循着相似的症状开了几味药。竹青细心熬了,药味有些苦,紫貂至多体谅地喝两口,便再也喂不进去。

眼见着紫貂的身体一日比一日虚弱,气息一日比一日浅淡。竹青心里着急,心中踌躇良久,还是忍不住告诉了世子。

彼时,朱见濂刚沿着书房外的小径走来,打着伞,在淡淡的雨雾中跨过地面浅浅的积水。他的脚步本是稳当,突然瞥见竹青一脸焦急地立在门口,不知为何,一脚便踏了个偏,踩进水坑中,玉色长袍上溅起了星星斑点。

竹青开口唤他,一张嘴却带了丝哭腔:“世子。”她轻轻敛下情绪,喉咙动了动,说,“世子,沈姑娘留下的那只紫貂,怕是不行了。”

朱见濂半晌没有言语,过了很久,才沉默地点了点头,提起步子仍往书房里走。竹青眼眶红红,咬着下唇望他的背影,直望到书房的门缓缓关上,情绪也沉到了谷底。她想,自己这是来做什么呢?世子怎么会关心一只小动物的死活,就连沈瓷离开以后他都不闻不问,自己跑这一趟又是想得到什么呢?

她兀自叹息,转身踱了两步,却突然听见背后的门猛然拉开,朱见濂步伐急躁地走了出来:“快,带我去看看。”

竹青连忙抹去泪水,带着朱见濂朝紫貂的栖处行去。昏黄的雨线沾湿了衣袖,将朱见濂的心也浸湿了。他行至屋内,紫貂听见声响,撑起眼来看了看他,似是疲倦至极,没过多久,又闭上了眼。

它已没有力气对朱见濂蒙住眼,亦没有力气再闪避。那双圆溜溜的小眼睛里,光彩正在逐渐流逝,呼吸一道比一道弱了下去,最后再无生机……

次日,竹青在后花园寻了处幽静之地,将紫貂埋葬于此。朱见濂立在一旁望着,忽觉天地万物都渐次转作了昏黄。这些日子被他无意忽略或是刻意忘记的碎片,褪去硬邦邦的表象,再次浮现在心中。

两年前,小紫貂还是只初生的幼崽,他把它从树洞里提着脖子拎出来,看着它水亮亮的眼睛,像是那个抱着薄胎瓷在店里听她胡扯的姑娘,执意将它带回府中,想要借此讨她的笑靥。如今忆起,他突然明白了一切。为何在她拒绝他时,心中会猛地蹿上冲天的怒火,那膨胀的火苗将温柔的情绪无声地掩盖下去,那样明白和确切,他却一直假装忽略,以为自己置身事外。

风缓缓袭来,穿过重重雨幕,复又缠在他的皮肤上。那冰凉而熨帖的触觉,使他想起她手指的温度,曾携着他的手,缓缓扶起塌下的泥坯,转为圆润而饱满的柱体。他终于回过神来,伸手握住,想要抓住她的手,却只抓住一缕冰凉的雨丝,空空如也。

竹青埋葬好小紫貂,幽树环绕中多了一团小小的土包,间或有青白花叶,落于其上。朱见濂静静看着,终于把自己那点儿隐匿的心事看得明白。

闭上双眼,她的眉眼清楚得如同就在身边,可这细雨纷扰、风声袅绕,都不过是幻梦而已;她若在,站在眼前,才是真真切切的触感、实实在在的慰藉。

他转过头,隔着浅梦般的雨帘,对竹青道:“明日,启程去景德镇,紫貂跟了沈姑娘两年,也该让她知道。”

竹青抬起眼,讶异道:“您也去吗?”

对方半晌没有言语,就在竹青以为世子因为这句问语生气了时,才听对方低声答了一个字:“嗯。”

竹青心中顿时翻腾起复杂的情绪,连忙领命去收拾行装。朱见濂却仍是执伞站在雨雾中,望着这昏黄细雨,若有所思。